一
梅雨季節會要人命?……
聚集在幫工中介人銅鑼店龜老板的屋子里的七個幫工,因為下雨,十天沒能出工。大家都像婆羅門的苦行僧一樣,餓得眼睛深深地凹了進去。
左次郎在角落里睡著。
他蜷縮在薄薄的被子里,眼里透著怯弱,聽著大家閑聊,完全沒有覺得厭倦。
在這間屋子里,大家的話題除了女人就是吃,尤其是,十天都接不到工的時候,一談到吃就沒完沒了。阿勘、阿竹、由造、阿丑、阿六、三公,大家都一副餓死鬼的樣子。
“說什么傻話,又不是怪物,一個人怎么可能吃得下三十碗蕎麥面外加四十五個笹屋的鯖魚壽司!”
“不,想吃的話,還是吃得下的。”
“拼命吃也吃不下啊。”
“不,吃得下!”
“吃不下!”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最終,話題由一開始的吃東西轉向了賭吃東西。
這時,三公說道:
“在我老家,好像就有人賭過能不能吃下一筐橘子。”
“不就一筐橘子嗎,我現在就可以在這兒吃給你看。”
“橘皮、筐子和繩子,也都要吃干凈吶。”
“這、這也太亂來了,沒法賭。”
“但是,有個人愿意吃還賭贏了,奇怪吧。不過他提出了個條件,就是不限吃法。”
“那,后來他吃了嗎?”
“他在吃橘子之前,燒掉橘皮、繩子和筐子,再把灰搓成丸子一轉眼就吃光了。和他賭的那家伙下注五兩,輸得傾家蕩產。”
三公話音剛落,阿丑迫不及待地撅起了嘴,趾高氣昂地說:“那算什么,說到賭吃東西,這個名冊可沒有假。”
獨自睡在角落的左次郎,也像看稀奇一樣地伸出了縮著的頭,只見阿丑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袋,撫平了褶皺給大家看,上面寫著“天下泰平鼓腹擊壤,大江戶大胃王名冊”。
那正是用一小截寫著名冊的廢紙做成的。
二
這幾年,在柳橋[1]的萬八和中洲[2]的芝清等地,雖沒辦過賭食大賽,卻也舉行過幾次競食大賽。
另一方面,時局動蕩,對外是驅逐黑船,國內則又是佐幕派、又是尊王派[3]揭竿而起的,攪得百姓不得安寧。盡管禁令不斷出臺,可煙花柳巷的私娼也不見減少,神社、寺廟發行的彩票還在暗中流行,越來越多的人沉迷于萬年青,勒索欺詐在城中橫行,淫畫淫書繼續秘密發行并且銷量甚佳。
江戶的世道人心不古,在銅鑼店龜老板屋子里的幫工們雖凈是聊著吃的話題,但簞食壺漿的生活實則與他們毫無瓜葛。
所以一看到名冊上用勘亭體印刷的“天下泰平鼓腹擊壤”這幾個字,就不由得想拍案而起——這種讓人火大的名冊怎么可信?
但就算不是因為怪人之間風靡的競食大賽,賭食最近也在幫工們之間成了一大潮流。因而他們將廢紙上的頭幾個名字看成是了不起的英雄,對于吃完十張米餅、二升煮紅豆獲得“大關”頭銜和嚼完十六根腌蘿卜獲得“小結”頭銜的人[4],不由得心生敬意。
其中,有一個名字被做上了比賽中暴斃的記號。
“哎呀,這家伙,只喝了七合[5]醬油就死了。”
三公發現了這個帶有點虛幻色彩的名字,看著它不由得笑出聲來。
年長的由造則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說道:“不不,喝了七合醬油算了不起了。”
“有啥了不起,就七合醬油,當酒喝唄。”
“胡說,醬油與酒不同,喝下四合就會兩眼發花,突然一下熱血上沖便會不省人事。我也賭過一次喝醬油,喝到二合五勺[6]就流鼻血了,剩下的二合沒喝下去。那要是喝下七合,不死才怪。而且要是喝其他的還好說,偏讓他喝醬油,那裁判真是不明事理。”
“也是啊。”
大家都對由造的知多識廣感到佩服。但是只有一人并非如此。那就是比較沉默的阿六。
“你不知道,我有一次幫工去過濱町的沙場,在那里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升。”
“喝醬油嗎?”
“是啊。傳聞有個男人,若是賭喝一升醬油,他一定會一口氣喝下,贏得賭注,搞得誰都不敢跟他賭。”
“那真是奇怪了。他還活著嗎?”
“活得好好的。他每天都會去沙場或深川[7]的佐賀町河岸邊卸貨呢,是真的哦。”
“騙人的吧,那可是醬油啊,喝下去一升還不得鬧出人命來啊?”
“可現在確實有證據證明他還活著。你要覺得是騙人的話,就去和他賭賭看啊。”
“好,我一定會去的。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來著?”
“在佐賀町,說到賭喝醬油的傳公,沒人不認識。但是賭小錢的話,傳公是不會理會的。”
“賭一朱[8]二朱嗎?”
“總之,工地里沒有十五、二十人打伙湊出個二三兩,或是錢湊不齊一捆,傳公是絕對不會賭的。”
“傳公夸下如此海口,萬一輸了怎么辦?就靠在岸邊卸貨和在沙場幫工,他一個人拿不出二三兩吧?”
“但是,聽說那個叫傳公的家伙,有不少錢吶。”
“嗯……”
“所以,不管誰都很輕易地輸了,還直呼上當,有趣極了。”
“好過分的家伙。”
被大家的笑聲引得,左次郎也不小心在被窩里偷笑了起來。
“哎呀,你在呀?”
“在。”
“好好的小伙子,怎么病怏怏的。雨過之后,明天就能開工了,打起精神來,振作些。”
“多謝關心。大概是休息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吧,身體有些痛……”
說完,左次郎又鉆進被子里縮成一團,只露出干燥的劉海。
“左次”從隔窗那邊傳來了銅鑼店老板娘的聲音,“老板喊你呢,讓你到里屋來一下。”
注釋:
[1] 柳橋:日本東京都臺東區南東部的地名,源于神田川與隅田川的交會處上游的一座橋名。江戶時代之后,該地區發展成了紅燈區。(譯注)
[2] 中洲:日本東京都中央區日本橋、隅田川西岸、新大橋南方處填海而成的陸地。于安永年間(1772-1781年)完成,發展為納涼地和紅燈區。中洲新地,俗稱“三股”。(譯注)
[3] 佐幕派、尊王派:幕府末期出現的兩大政治派別,前者繼續支持江戶幕府的存在,后者主張對天皇效忠。(譯注)
[4] 大關、小結:原指相撲力士的頭銜,此處用于大胃王的頭銜。(譯注)
[5] 合:計量單位,一合為一升的十分之一。(譯注)
[6] 勺:計量單位,一勺為一合的十分之一。(譯注)
[7] 深川:日本東京都江東區西部地區的地名。(譯注)
[8] 朱:江戶時代的貨幣單位。一兩的十六分之一,一分的四分之一。(譯注)
三
“你是武士家的公子吧?”
左次郎剛坐到銅鑼店的龜老板面前,就被這么問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看上去這么像嗎?”
“沒錯。”
說完,龜老板抽起了煙,等著正在打包典當物品的老板娘出去。
看來龜老板的米筐也空了——左次郎邊想邊盯著龜老板臉上被稱為“銅鑼”的麻子。
“冒昧問一句,你不是肩負著什么深仇大恨吧?”
龜老板突然壓低聲音問道,左次郎慌忙說道,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那樣的事。”
“但你是武士的兒子吧?”
“是的……”
“你多大了?”
“我十九歲。”
“看你這蒼白瘦弱的身子骨,幫工的活兒負擔很重吧。你到我這兒來差不多兩個月吧,就算兩個月好了,你干活這勁道讓我很佩服啊。可我覺得若沒有什么支撐的話,這是沒法堅持下來的……”
左次郎撥著榻榻米上的灰塵。
臟臟的幫工服上隨意綁著腰帶,看上去衣衫不整,但衣襟深處露出的白皙皮膚,在這個幫工屋怎么也能算是鶴立雞群。
“有什么其他原因就更該說了,你告訴我其實也無妨。雖然我也幫不上什么忙,算是江戶人根深蒂固的脾性吧……就是忍不住想要問你。”
“那我就說了,老板,請對他人保密。”
“我怎么可能對外多言呢。”
“其實我是為了尋些東西,才告別主上,來到這里。”
“就說吧,我果然沒看走眼。那你的故鄉在哪兒?”
“在因州,侍奉鳥取的池田家。家父身為納戶方[1],俸祿七十石[2],但前不久過世了,家道也就這么沒落了下來。”
“凈說些沒出息的話,難道不讓你繼承家業嗎?”
“也并非如此,這要說到大約六年前,我的養母阿咲帶著一名家仆去了京都,卻一去不回。當時,他們保管了同鄉重要人物的二百兩金子,受托出發去換取烏丸[3]的某家答應轉讓的元赟燒的花瓶和越南繪的壺。”
“原來如此。”
“然而足足過了六年,養母阿咲和同行的侍者一平,非但沒有回鳥取,還渺無音訊。這讓貧困的家父很是為難。”
“那也是啊。”
“再加上家父天生體弱,又因此事而心力交瘁,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這么說來,出金子那邊和轉讓越南繪的壺那邊,至今都沒了結這件事嗎?”
“其中一邊是家父的上級,倒也沒催得太緊。只是家中[4]議論紛紛,再加上,元赟燒和越南畫的壺又是主上之前便得知、還說想要親眼一見的藝術品。事到如今,養母沒有拿到壺,也不敢空手而歸了。”
“原來是這個緣故,確實是個麻煩事。這么一來,你也不能順理成章地提出繼承家業了。”
“就是啊。其實我也很為難。如果是親生母親的話,我還能知道些她的稟性。可我這養母只是從我十二三歲起,才一起生活了兩年左右罷了。”
“家中都議論了些什么,多少也該聽到了些吧?”
“他們說……”左次郎突然沉默起來,低下了漲紅的臉說道,“阿咲夫人是不會回來了,她和家仆一平從前開始就關系不一般,已經超越了主仆間的那種親密。而家父患病也有很長時間了,出現那樣的傳言也不是空穴來風。”
“嗯,嗯,大有可能啊。”
精于世事的銅鑼店龜老板似乎也是那么想的,遂點了兩下頭。
“左次,那你為什么要離開故鄉呢?”
“那是因為有傳言說他們在江戶。”
“兩個人嗎?”
“是的。”
“但是,已經過了六年,就算找到了他們。他們一是不會隨身帶著越南繪的壺,二是萬一他們說拿不出錢呢?到時候你又能怎么樣?”
“武士是很講究的,家中都說,左次郎你到了十九歲,就要去為父報仇,可不能放過那個沒品性的養母等等。而親戚們也說,反正追不回那二百兩金子了,越南繪的壺那事又傳到了主上的耳中。如果不能拿到壺,至少要帶回家仆一平的首級,這樣才好有個交代。于是,我就出發來江戶了,途中盤纏用盡,又沒打聽到養母阿咲和一平的住所,走投無路,這才來投靠老板您來了。”
“是啊。比起價值二百兩的越南繪的壺,還是找到那個叫一平的,取下他的首級回去更像是武士的做法。而且不要錢的東西更容易到手。”
“但真是不湊巧。”
“什么不湊巧?”
“可能是家父身子骨弱的緣故,老板您看看我,也是這么瘦弱。能不能報仇成功,我心里實在是沒底。”
“喂喂,左次,即便是七十石的小俸祿,你也是武士的兒子。振作些啊振作些。覺得自己身體弱的話,就在幫工賺錢時,用扁擔好好鍛煉嘛。倘若對手是劍法高明的流浪武士,或許會有些麻煩。但你說,他以前是做家仆的。那甭管他多結實,也不會厲害到哪兒去。你要是知道他下落了,告訴我一聲,我也來幫你一把。”
銅鑼店的龜老板很是有干勁。
梅雨看著就要結束了,估摸著明天能開工,龜老板讓從當鋪回來的老板娘買來了酒。
喝了酒去了濕氣,在鼾聲起伏、橫七豎八睡著幫工的屋子里,只有在角落里的左次郎還睜大著眼睛。
后來,剛以為他睡著了,卻又不時地聽到他在說夢話。
注釋:
[1] 納戶方:江戶幕府的官職名。負責管理將軍家的金銀、衣物、日用器具,以及貢品、賞賜的管理。同時,各大名門下也設有該官職。(譯注)
[2] 石:用于表示大米數量的計量單位。1石等于10斗,約180升。也用于表示大名以及武士封地上公認收獲稻米的數量。(譯注)
[3] 烏丸:京都地名。(譯注)
[4] 家中:江戶時代指支配大名領地(藩)的組織,或侍奉大名的武士(或藩士),亦可指大名的領土。(譯注)
四
屋子里最活躍的三公有些垂頭喪氣。
每天都出去勞動,但既不去澡堂,也不去攤邊吃壽司,只是叼著煙管,獨自郁悶著。
“喂,你怎么了?”
阿丑和由造問他時,三公才道明了緣由。
“說實話,我被擺了一道啊。”
“被擺了一道?怎么回事??”
“和傳公賭喝醬油賭輸了,之前預支的錢全沒了。”
“你這家伙!”
有人從背后打了三公一拳說道。
幫工兄弟們笑道:“誰讓你瞞著我們,一個人跑去賭,遭報應了吧。活該。”遂合伙為三公湊了點小錢。
于是,當場就湊齊了煙草錢。三公馬上就精神了起來。那天晚上大家閑聊著,睡覺前三公講到了賭醬油的事。
“前天,我在深川的工地做工,那個傳公也在。要是沒賭就好了。午休的時候,有人說,‘喂,傳公,你能喝個一升五合的話,我就賭二兩’。但阿傳那家伙,愛理不理地說,‘喝一升五合的話就得賭五兩’。最后折中賭喝一升三合,這賭局算是成了。可二兩也不是小數目,提出要賭的這邊,人數不夠湊不足錢。于是,我也被拉去湊份子了。”
“那后來傳公喝得怎么樣?”
“碗里倒了比平常多三合的醬油,傳公很漂亮地一口喝干了。還說‘今天二兩已到手,我先走了’之類的風涼話,只干了半天活便走了。”
“真是可怕的家伙。”
“光是聽聽就覺得恐怖啊。真是的,也為我想想啊。真是咽不下這口氣,今晚算是睡不著了。”
“算了吧,就當個教訓,以后別賭了。”
“我還就杠上了,下次要賭個一升五合,不讓那家伙喝吐血我不解氣。”
“但是,好奇怪啊。”
還以為由造已經睡著了,但他冷不丁在背后嘀咕了一句。
“先不說輸贏,他那樣喝還能活著才不可思議呢。不管怎么說,他只是個普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