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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言與謝語(5)

其一,這個世界再也不以歐洲為其中心。在它的春去秋來之間,歐洲已然日漸衰敗。當20世紀開始之際,歐洲猶是權勢、財富、知識,以及“西方文明”的當然霸主。可是時至今日,歐洲人及其在世界各地的后裔,卻已由可能高居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頂峰,一降而為最多不過六分之一的地位。他們是人數日漸稀少的少數,他們的國家,其人口增長率幾乎或甚至為零。他們的四周,滿是貧窮地區不斷涌入的移民,多數時候——除了1990年之前的美國以外——他們自己也是高筑壁壘,全力遏阻這股狂潮。而以歐洲為先鋒開拓出來的工業江山,如今也向他處四遷。過去一度隔洋向歐洲翹首盼望的國家,如澳大利亞、新西蘭,甚至連兩洋國家美國在內,都將眼光轉向太平洋。他們看見,那里才有未來——不管這“未來”到底代表什么。

1914年時的“諸強”,全部為歐洲國家,如今都已不復當年。有的,如蘇聯——沙皇俄國的繼承者,已經消失;有的則聲勢大落,被貶黜到區域性或地方性的地位——也許只有德國例外。“歐洲共同體”(European Community)的設置,這份想要為歐洲建立一個“超國家”單一實體的苦心,并因此為歐洲聯合創造出一種共識的努力,以取代舊有對歷史源流的國家政府的個別效忠,正足以證明歐洲力量式微的深重。

然而歐洲勢力的衰頹,除了對政治史家而外,是否是一項富有普遍重大意義的演變呢?也許事情并非如此。因為這只是表明世界的經濟結構和知識文化結構有了某些變化。即便在1914年,美國就已在世界上占據主要的工業經濟地位。而在短促20世紀里征服了全球的規模化生產與大眾文化,在那時也是以美國為開路先鋒、標準模范和一大推進力量。美國,盡管有其獨到之處,卻是歐洲在海外的延伸,更在“西方文明”的頭銜之下,與舊大陸認作同氣連枝的一家人。不論美國未來的展望如何,從90年代回頭望去,美國確可以將此世紀視作“美國人的世紀”,是一頁看它興起、看它稱雄的歷史。而19世紀那一些工業化的國家,如今集合起來,也仍為地球上的一霸,是全球財富、經濟、科技力量最為雄厚集中的一群。它們的人民,也還是生活水準最高的人間驕子。在世紀末的今天,它們工業的密集度雖然減退,它們的生產雖然移向其他大陸;但是寶刀未老,這些變化,畢竟為它們尚存的實力所彌補,而且不僅僅是補足而已。因此,就此而言,若以為舊有以歐洲為尊或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已然全面衰敗,那就過于膚淺了。

第二項變遷的意義,則較第一項為重大。在1914年至20世紀90年代之間,全球已經逐漸一體化。這是前所未有的歷史現象,而且也是回到1914年時不可能出現的狀況。事實上,就眾多目的而言,尤以經濟事務來說,全球已經成為基本運作單位。而舊有以領土國家政治為界定的“國家經濟”,卻一落而為全球經濟的組成部分。也許,在未來21世紀中期的觀察家眼里,“地球村”的建設工程,到了20世紀90年代,依然還未曾進入高層階段——地球村一詞系于60年代為麥克魯漢所創(Macluhan,1962)。可是不可否認,某些經濟性與技術性的事務,以及科學性的活動,那時的確已經改頭換面。而個人生活的許多重要層面,也在其中進行改變,這主要是因為以前所難以想象的傳播輸送的高速進步。然而20世紀末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色,可能是在國際化腳步日益加速與公眾建構以及人類的集體行為之間的緊張狀態,開始趨于緩和。說也奇怪,私人行為卻能與這個衛星電視、電子郵件、越洋上班、在印度洋島國塞舌爾(Seychelles)歡度佳節的新世界協調無間,安之若素。

第三項變化——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最令人心焦的一項改變——則為舊有人際社會關系模式的解體,而一代與一代之間的連接,也就是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聯系,也隨之崩裂而去。這種現象,在實行西方版資本主義的最發達國家里尤為顯著。在那些國家中,不論正式或非正式的思想,一向皆為一種非社會(a.social)的絕對個人主義價值觀所把持;因此而造成的社會后果,即使連力倡這種個人至上的人士也不免為之悔嘆。不過,這種趨勢舉世皆有,不是發達國家一處如此;再加上傳統社會及宗教的沒落,以及“實存社會主義”社會的瓦解——或自我瓦解——更加有愈發強化之勢。

如此一個社會,由眾多以自我為中心、以追求自我滿足為目的的個人所組成(所謂滿足,究竟是冠以利潤、樂趣,或其他任何名目,在此無關緊要)。而個人之間,除了這個相通點外,其余則毫無關系。其實像這樣的一個社會,一向在資本主義的經濟理論里面已經隱隱然焉。早在革命時代以來,各種色彩的意識形態觀察家們就已預言,維系舊社會的約束力遲早將會解體,并一步步緊追它的進展。早年的《共產黨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便針對資本主義扮演的革命角色大為發揮,此話也已經耳熟能詳:“資產階級……已經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封建族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不過上面這番話,卻不曾道出革命性資本主義新社會在實際運用上的全部真相。

新社會的真實狀況,其實并不在于將自己由舊社會繼承的一切事物予以封殺,卻在選擇性地對過去予以改造,以符合一己之用。資產階級的社會,毫不猶豫,便急急引進“經濟上的激進個人主義……將經濟過程之中的一切傳統關系,撕成兩半。”(意指凡是一切有礙它的東西)。與此同時,卻擔心文化上(或行為道德上)進行“激進個人主義實驗”的不良后果(Daniel Bell,1976,p.18)。這其中,其實并沒有任何所謂“社會學上的矛盾”(sociological puzzle)存在。因為“自由市場”的法則,雖然原與——比如說——清教徒的倫理道德、不求近利,不圖立即回收、勤勉的工作觀、家庭的責任與信任等等毫無關系,但是若欲建立一個以私有企業為基礎的工業經濟,最有效的手段,莫過于與以上這些推動力量相結合。而那些主張廢棄道德的個人造反觀點,自然得戒之忌之。

馬克思和其他預言家的眼光沒錯,舊日的價值觀與社會關系,果然隨風飄散。資本主義本身,其實是一股具有不斷革命性的大力量。它將一切解體。甚至連它發展乃至生存所寄的“前資本社會”的部分也不放過。根據邏輯演繹,它自己自然也難逃一死。它自毀長城,鋸斷自己端坐的枝干,至少鋸掉了其中一支。自20世紀中葉起,它就開始拉動它的鋸子。黃金時代以來,世界經濟出現驚人的爆炸擴張,在此沖擊之下,連同隨之而來的社會文化變遷——也就是石器時代以來,影響社會最為深遠的重大革命——資本主義所賴以存在的枝干開始崩裂,最終終于斷裂。這是一個“過去”已經在其中失去地位的世界——甚至包括眼前的過去在內。這是一個舊日的地志航圖,那個曾經個別的、集體的,引導人類生活的指南針,如今在新世界里已不能再給我們指引。我們行經路途的景觀已經改變,我們航向的大海不復舊觀。值此世紀之末,也許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可讓我們看見,像這樣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世界,將會以何種面目存在。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旅程將把我們帶向何方;我們甚至不知道,我們的旅程應該把我們帶往何處去。

于是,在20世紀步入尾聲的時刻,一部分人恐怕已經面對面地碰上如此這般的狀況了。而在新的千年里面,更多的人,遲早也得好好正視。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人類未來的方向應該已經比今天清楚許多。我們可以回望帶我們走過歷史的來時路,這也正是本書所欲達到的寫作宗旨。我們不知道未來的形貌如何,雖然作者已經忍不住在書中對某些問題試作思索——也就是在方才殞滅的那個時期的殘破之中,所浮升的一些現象。讓我們一起盼望,但愿新來的年月將是一個較美好、較公平、也較有生機的新世界。因為舊的世紀逝去時,其臨終景象并不美啊!

[1]有關西方文明的興衰因由,作者曾以一套歷史三部曲的著作,為這個“漫長的19世紀”試做敘述剖析(1780~1914)。如有必要,本書也將引用這三卷書中的文字以作進一步的說明:《革命的年代:1789~1848》(The Age of Revolution,1789~1848)、《資本的年代:1848~1875》(The Age of Capital,1848~1875)、《帝國的年代:1875~1914》(The Age of Empire,1875~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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