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2)
- 極端的年代:1914~1991
-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
- 4948字
- 2015-08-06 11:34:25
第二股右派勢力,則帶來一種所謂“組織化國家統制”(organic statism,編注:“組織化”是指“以機構為參政基本單位的”)的出現(Linz,1975,pp.277,306~313)。這一類保守政權,重點不在于如何捍衛傳統秩序。它別有用心,刻意建立一種新政策,以抗拒個人至上的自由主義和工人第一的社會主義原則。這種意識形態,緬懷的是想象中的中古世紀或封建社會的古風,雖然有階級、有貧富,可是人人各安其所,沒有階級斗爭,眾人接受自己在階級制度中的地位。組織化的社會,包括了每一個社會群體或“特權階層”,而這些群體或階層,在社會上有其一定的角色及功能,卻合為一個集體性的實體存在。這股思潮造成各種名目的“統合主義”(corporatism)理論的興起。統合主義主張,以各種經濟團體的代表權,取代個人式的自由主義民主政治。這種以團體為單位的制度,有時被稱為“組織化”參與或“組織化”民主,贊同者認為比真正的民主形式為佳。然而事實上,理想歸理想,在實行上,組織化民主往往難逃權威統治的羅網。國家的意志高于一切,命令的發布執行由上而下,權力多半操縱在一群官僚手中,更有甚者,在這類政權中選舉式的民主制度,不是受到限制,就是全遭消除[套用匈牙利首相貝特棱伯爵(Bethlen)的說法,所謂“民主,乃是依據統合集體意志的矯正手段”](Ranki,1971)。這類統合主義國家之中最徹底最典型的例子,要數某些信奉羅馬天主教的國家,其中尤以大獨裁者薩拉查(Oliveira Salazar)治下的葡萄牙為最。葡萄牙的右派保守政權,是全歐反自由主義統治當中壽命最長的一個(1927~1974)。除了葡萄牙外,統合派政權也曾在奧地利出現,時間在民主政治崩潰之后一直到希特勒侵入該國為止(1934~1938)。而佛朗哥將軍統治的西班牙,多少也帶有一點統合國家的味道。
這一類的反動政權,論起源及動機,都比后起的法西斯長,兩者之間雖有著相當的差異,可是卻缺乏明顯的界限。因為它們的目標也許并不一致,卻擁有共同的敵人。早在1870年舉辦的首屆議決教皇無錯的梵蒂岡公教會議(Vatican Council)上,羅馬天主教會就已表明堅決反動的立場。但是天主教當然不是法西斯。事實上,教廷對主張極權的世俗政權深惡痛絕,對法西斯也反對到底??墒?,天主教國家展示的“統合國家”形式(corporate state),到了(意大利)法西斯的圈子,卻更為發揚光大。意大利有著天主教的傳統,這自然是被統合思想吸引的主要原因。而那些實行統合主義的天主教國家,有時根本就被直呼為“神職派法西斯”(clerical fascist)。法西斯派之所以得勢于天主教國家,可能直接源自整合派天主教義(integrist Catholicism),如比利時自由黨領袖德格雷爾(Leon Degrelle)領導的雷克斯特運動(Rexist)。當年天主教會對希特勒推動的種族主義態度曖昧不明,這一點常為人所注意。但天主教會還有另外一些舉動卻較少為人所知: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教會中人有時甚至包括身居要位的高級神職人員曾給予納粹亡命余孽及各類法西斯黨徒相當的資助,其中不乏被控犯有血腥罪行的戰犯。教會之所以和反動派甚至法西斯拉關系,是因為它們都共同憎惡18世紀以來的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以及在教會眼里由此衍生的一切禍害:民主、自由,當然更少不了那罪大惡極的“目中無神的共產主義”。
而在事實上,法西斯的年代,的確也成為天主教歷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當時在國際上,右派最得力的支持者就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可是天主教會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右派認同,不免為那些關心社會問題的天主教徒,制造出相當的道德困擾。到法西斯全面潰退時,原本就不甚積極反對法西斯的神職階層,此刻遭受的政治問題更不在話下。相反地,反對法西斯的立場,或為愛國而加入抵御外敵的行動,卻破天荒地為民主派的天主教派(基督教民主政治)在教會中建立了合法的地位。至于在天主教徒居于少數的國家,基于實際需要,也開始出現黨派拉羅馬天主教徒選民的選票,這主要是維護教會利益以防世俗勢力的侵蝕,德國、荷蘭即為兩例。至于在正式以天主教為國教的國家里,教會也極力拒絕向民主自由的政治低頭。而教會另外一大煩惱,則來自主張無神論的社會主義。天主教對社會主義頭痛之極。教會在1891年提出一項社會政策,這對天主教來說不啻前所未有的新舉措,這項政策強調在維護家庭及私有財產的神圣之余,社會也有必要的義務照顧工人階級,不過,資本主義的“神圣性”卻不在教會認可之列。[24]各界受新思潮影響的天主教徒,不論是主張社會主義,還是傾向自由思想,或其他打算組織天主教徒工人工會之人,都經由羅馬教廷的這項政策獲取了第一個立足點。本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五世(Benedict XV,1914~1922)曾短暫地允許過意大利一個規模龐大的(天主教)人民黨(Popular Party)成立,一直到法西斯興起之后,該黨才垮掉。但除了意大利,其他各國的民主及社會主義天主教徒,均屬政治上的少數。到30年代法西斯勢力崛起,具有新思想的舊教教徒,方才正式公開露面。他們人數依然稀少,比如公開聲援西班牙共和國的天主教教徒,就是數量極少而修養極好的一群人。而絕大多數的天主教徒,都一面倒地支持佛朗哥將軍的保守反動勢力。只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地下抵抗運動,傾向民主及社會主義的教徒,方才能以愛國之名而非意識主張,名正言順地嶄露頭角,獲取最后勝利。不過總而言之,基督教民主政黨在歐洲的勝利不在當時,直到日后才逐漸出現,而且更要遲至數十年后,才在拉丁美洲部分地區得勢。在這段自由主義普遍呈現頹勢的年代,除了極少的例外,教會對這個現象還真感快慰呢。
三股右派力量已論其二,現在剩下的就是那真正的法西斯主義了。法西斯運動又可分為幾支,其一便是賦予法西斯現象其名的意大利。而意大利法西斯是社會主義倒戈者新聞記者墨索里尼的杰作。墨氏的名字貝尼托(Benito),是為紀念矢志反對神職勢力的墨西哥總統貝尼托·胡亞雷斯(Benito Jurez)而取,十足象征墨索里尼的老家羅馬涅(Romagna)地區反教廷的傳統。連希特勒都毫不隱瞞,自己那一套,原師法“墨”家道統,對墨氏本人自是無限尊敬。即使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墨索里尼和意大利暴露出其無能的弱點之后,希特勒的敬意也始終不減。為了回報希特勒,墨索里尼也響應了前者的反猶運動,但這是之后很久的事情了。而在1938年之前,墨索里尼本人領導的運動,則根本不見反猶的影子;意大利自全國統一以來,也從來不曾有過反猶的舉動。值得一提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意大利軍隊斷然拒絕將其占領區內的猶太人——主要在法國東南部及巴爾干部分地區——送交德國人或任何人予以處決??丛谶@一點上,墨索里尼的國人實在值得我們的尊敬。但是在意大利本地,雖然政府顯然也同樣缺乏消滅猶太人的干勁,當地為數不多的猶太族群卻有半數盡遭滅絕。不過,意大利境內某些猶太人之所以遭難,是因為他們的武裝反法西斯的身份,而非種族主義下無辜受害的犧牲者。(Steinberg,1990;Hughes,1983)不過,意大利確也曾鼓勵并資助過其他地方類似法西斯精神的運動,并在最意想不到之處,發揮了某種程度的影響力:猶太人錫安復國“修正主義”(Zionist Revisionism)的創始人杰保汀斯基(Vladimir Jabotinsky),即深受法西斯主張影響。這一支走猶太復國運動的路線之人,日后于70年代在貝京(Menachem Begin)領導之下,入主以色列政府。不過單靠意大利法西斯,不足以造成國際社會的關注。
1933年初,希特勒若不曾奪取德國政權,法西斯主義絕不可能變成大趨勢。事實上,意大利地區以外,凡是稍有成就的法西斯運動,都在希特勒上臺之后方才成形,其中尤以匈牙利的箭十字黨派(Arrow Cross)為最,該黨曾在匈牙利有史以來首次舉行的不記名投票中(1939年),囊括了25%的選票。另外一個例子是羅馬尼亞的鐵衛隊團體(Iron Guard),該派獲得的實際支持比前者更大。墨索里尼曾提供財源一手扶持某些地區的活動。如帕韋利奇(Ante Pavelich)領導的克羅地亞族恐怖團體烏斯達莎(Ustashi,編注:原文Ustasa,暴動者之意,主張克羅地亞獨立)。可是一直要到30年代,轉向德國尋求精神和金錢資助之后,這些團體才開始大展宏圖,并在思想上向法西斯靠攏。總而言之,希特勒若未曾在德國奪權成功,法西斯思想根本不可能如同共產國際在莫斯科領導之下成為左翼大軍一般,一舉舉起右翼大旗,并以柏林為總部,演變成一種普遍的運動潮流。但是,盡管后有希特勒予以發揚光大,法西斯主義畢竟不曾發展成一股重要的運動,最多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被德國占領的歐洲地區鼓動那些與德國狼狽為奸之人罷了。至于各國傳統的極右派,尤其是法國,不論其如何野蠻反動,卻一律拒絕跟隨法西斯的樂聲起舞:這些右派分子只有一個立場,除了國家主義,還是國家主義,其中部分人士甚而加入地下抗德運動。因此之故,法西斯潮流之所以對歐洲造成較大沖擊,全是因為當時德國國際霸權地位不斷提高之故。否則,各國原本與法西斯無緣的反動統治階層,又何必自找麻煩,裝模作樣頻向法西斯分子暗送秋波呢?正是在德國聲勢震撼之下,葡萄牙的薩拉查,才于1940年宣稱他與希特勒兩人交好,英雄“所見略同,而攜手同盟”(Delzell,1970,p.348)。
1933年后,各股法西斯勢力,一致意識到德國霸權的勢力,然而除了這個共同點之外,彼此之間卻難尋出相似之處。像這樣一類理性不足,全靠直覺意志當家的運動,理論基礎往往甚為薄弱。雖然在保守知識分子活躍的國家里,如德國即是一例,反動理論家深受法西斯思想的吸引,可是吸引他們的成分,往往是法西斯表面粉飾性的層面,而非法西斯主義真正的核心思想。墨索里尼雖然有宮廷理論家金泰爾(Giovanni Gentile)為其御用,希特勒也有哲學家海德格爾(Heidegger)在一旁大敲邊鼓。可是墨索里尼大可請理論走開,于法西斯的存在也無妨礙。而希特勒本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更不在乎海德格爾是否支持。此外,法西斯也不主張如“統合國家”等特定的國家組織形態,希特勒很快便對這類做法失去興趣了。更何況一國之內,企業組合群立的現象,從根本上就和以個人為參政基本單位的平民社會觀念(Volksgemeinschaft,or People‘s Community)相沖突。甚至連占法西斯思想中心地位的種族主義,一開始也不見于原版的意大利式法西斯。相反地,法西斯主義卻和右派非法西斯者,持有很多相同的看法,如國家主義、反共立場,以及反自由主義等等。兩者之間,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尤其在非法西斯性質的法國反動團體當中,更為接近:雙方都喜歡采用街頭暴力形式,以達成本身的政治要求。
至于法西斯與非法西斯的右派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的存在,采用由下而上的群眾動員方式。傳統的保守分子,往往悲嘆民主的出現,對全民政治感到極端厭惡。而鼓吹“組織性國家”的旗手,則恨不得越過民主階段,直接進入統合主義。法西斯主義,就出現在這樣一個時代氣氛之中,借著動員群眾,發光發熱,并利用盛大的公眾場面,維系其象征意義——如德國的紐倫堡(Nuremberg)群眾大會;意大利民眾齊集威尼斯廣場(Piazza Venezia),遙瞻墨索里尼的身影在陽臺上招手致意——不論法西斯還是共產黨,得權之后,也都一再使用種種運用群眾力量的象征舉措,始終不曾放棄這個法寶。法西斯可說是一場“反革命”的“革命”:它的“革命”性質,在于其詞匯,那些自以為是社會受害者提出的動聽請求,也在其主張全面改變社會形態的呼吁之中。此外,它還刻意借用改造社會革命主義者的符號,越發體現其“革命”氣質。希特勒一手組織“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National Socialist Workers Party),借用(略事修改)左派紅旗為自己的黨旗,并在1933年立即響應,以紅色革命的五一勞動節作為德國的法定假日。黨名、黨旗、法定節日,納粹襲用社會革命運動手法的意圖,明顯已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