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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3)

法西斯與傳統右派,還有另外一項不同之處。雖說前者也大鼓其如簧之舌,主張回到傳統的過去,而那些恨不得一手抹掉過去這個紛亂世紀的懷古派,也給予法西斯熱烈的支持。然而歸根究底,法西斯并不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在納瓦拉(Navarra)地區大力支持佛朗哥將軍的保皇黨王室正統派(Carlist),也非印度甘地,一心想返回工業革命以前那種樸素自然、小村落手工制造生產的年代。在真正的意義上,法西斯畢竟不屬于傳統主義的運動潮流。不錯,法西斯也認同許多傳統的“價值觀”(至于這些“價值觀”到底有沒有“真價值”,則是另一回事,在此不予討論)。法西斯抨擊自由派要求從父權之下解放出來的主張,認為婦女應該留在家中,生養眾多子女。法西斯也不信任現代文化,認為它會腐蝕社會人心,其中尤以現代派的藝術為罪大惡極。這些藝術家被德國國社黨當成墮落下流的左翼文人,是“文化界的布爾什維克黨徒”。但是盡管如此,法西斯的中心路線——意德兩國的法西斯運動——也卻不圖保留保守秩序的傳統守護人,亦即國王與教會。法西斯的打算,是設立一個與傳統勢力全然無關的領導體系取而代之,而新領導階層則出自白手起家自我奮斗的成功者。他們的合法地位,經廣大群眾的支持而確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識而鞏固。而他們作為基礎的世俗思想,有時甚至可以狂熱到類似宗教崇拜的地步。

因此,法西斯推崇的“往日時光”,不過是人工制造的假物。他們的傳統,是人為的發明建造。即使連法西斯宣揚的種族主義,也與美國人尋根續譜的意義不同。后者是為了萬世血統純正的虛榮,想要證明自己是16世紀英格蘭薩福克(Suffolk)鄉間某位具有武士身份的小地主的具有純正血統的后裔。可是法西斯的種族思想,卻來自19世紀末期后達爾文主義(post.Darwinism)遺傳科學的雜家學說(遺傳學在德國特別受歡迎)。說得更明白一點,法西斯傾心的是應用遺傳派[亦即優生學(Eugenics)],該派妄想借用優勝劣汰的過程,選留優種,剔除劣種,創造出一支超級的優秀人種。而這一支借希特勒之力將命定主宰世界的人種,是無中生有的,并非歷史上真正存在的種族,本來連個名字也沒有,到了19世紀末期的1898年,才由某位人類學家為其創造了一個新種名:所謂“北歐民族”(Nordic,也指日耳曼人,意指居住于斯堪的納維亞地區高個長顱、金發白膚的人)。法西斯主義的信仰原則,既對18世紀的遺產如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感到深惡痛絕,連帶之下,自然應該不喜現代化的發展及進步才對。可是矛盾的是,遇有實際需要,它卻又迫不及待,忙將自己那一套瘋狂無理的念頭,與現代科技連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是其曾以思想意識的理由,削減本身在基礎科學方面的研究(見第十八章)。在打擊自由主義一事上面,法西斯更獲得全面勝利。文明社會出現法西斯這種現象,證明了人類可以一手推銷如精神錯亂般的人的人生理念,一手卻牢牢掌握當代高度發展的科學文明。兩者并行,不費吹灰之力。這種兩極矛盾的奇特組合,從20世紀后期,基本教義派極端分子以電視、電腦為工具大肆發揮其募款能力的現象,令人可以再見一斑。

因此,極端的國家主義,兼有保守圈子的價值觀點,以及從群眾出發的民主政治,再加上本身自創的一套野蠻無理的新型意識。但是,對此我們尚須做進一步的闡釋。極右派興起的非傳統主義運動潮流,早在19世紀末期,即在歐洲數國出現。當時,自由主義之風日甚一日(亦即社會在資本主義之下加速改變面貌的現象),而社會主義的思想也四處傳播,工人階級的運動,聲勢日益浩大。一股民族大遷徙的移民潮,也將一波又一波的外來民族帶往世界各處。在自由主義、社會運動、移民浪潮等種種挑戰之下,極右派的反動心理應勢而生。這些離鄉背井的男女老少,不但漂洋過海,遠去異邦,就是在一國之內,人口更大量地由鄉間遷往都市,從東區移向西區,換句話說,人人離開家園,去到陌生之地。反過來看,陌生外鄉人涌向的去處,正是其他民族的家園。每100名波蘭人中,就有15名永遠去國遠適,另外尚有每年以50萬計的季節性波蘭外出勞動力,這些移民當中,多數都加入移入國的工人階層。19世紀末期移民潮正如同20世紀末期移民潮的預演。各國民眾興起一股仇外情緒,仇外心緒表達于外,最普遍的現象就是種族主義,即保護本地民族的純正,免受外來劣等民族的污染或淹沒。連向來篤信自由思想的德國社會學大家韋伯(Max Weber),都深懼波蘭移民過盛,有段時期竟也認為,“泛日耳曼民族聯盟”(Pangerman League)有其必要。而在大西洋的另一邊,美國境內反移民運動的氣氛同樣狂熱。乃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及戰后,反移民心理之盛,竟使自由女神之邦關上大門,拒絕向往自由的子民進入。而當初女神巨像之聳立,本是為了歡迎這些子民來到她的懷抱啊!種種事例,可見種族主義心理深重之一斑。

各種右派潮流運動的根源是一股社會小人物的憤怒之情。小人物身處社會之中,一邊是大公司大企業的巨石迎面擊來,一邊是日益升高的工人運動壁壘擋住去路,兩面夾攻之下,小人物一切美夢都告粉碎。即使未曾破滅,那變化中的世情,不是奪走他們原來在社會中占有同時也深信本身該有的可敬地位,便是剝奪了他們覺得在這樣一個動態變化的社會中自己有能力、有權利取得的身份地位。這種不滿的情緒,在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的運動中表現得最為典型。在19世紀最后25個年頭里,以仇恨猶太民族為宗旨的政治運動,開始在某些國家出現。而當時猶太人遍布各地,正好成為這不公平世界中一切可恨事物之所寄。更何況猶太人一心尊奉啟蒙思想,又因為在法國大革命里插了一腳獲得解放。但是也正因為他們對這些新時代思想運動的參與,更使其成為眾矢之的。猶太人是萬惡資本家、有錢人的象征,也是革命煽動者的象征,更代表著這一代“無根的知識分子”,是傳播邪惡力量的媒介。猶太人重視知識,更使得他們在一些需要教育背景的職業競爭中,取得較大的優勢,而在他人眼中,這種競爭,除了不公平,當然還是只有不公平。此外,猶太民族又代表著外族外民與外人。至于基督教那一向堅信的舊思想:猶太人是殺害耶穌的元兇首惡,猶太民族之罪,自然更不在話下。

西方人痛恨猶太人的情緒,的確相當普遍深入。而猶太人在19世紀社會的地位也相當曖昧不明。當時罷工的工人,甚至與種族主義意識無關的工人運動,往往動不動就攻擊猶太人開設的店面。工人也經常假定自己的雇主是猶太老板(在中歐及東歐的大部地區,這一點倒相當正確)。然而,我們卻不可因此將這些工人視為德國國社黨的原型。他們最多只像愛德華時代英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一般[如布盧姆斯伯里團體(Bloomsbury Group)],由于天生認為排猶為理所當然,因此在政治上成為激進右派反猶路線的同路人。在中東歐地區,猶太人是農村居民購買生活所需及與外界經濟活動聯絡的中間人,所以當地小農反猶情緒的歷史比較久遠,也更具爆炸性。新時代新世界的大震動,對斯拉夫、馬扎爾、羅馬尼亞的鄉農來說,是如此不可理解,而生活卻有莫大的變化。這一切,更是只有怪罪到猶太人的頭上了。而傳說中猶太人殺害基督教幼童以為獻祭牲禮的傳統迷信,這一群膚色黝黑的無知鄉民依然深信不疑。因此,社會大變動的時刻一到,對猶太人的屠殺迫害(Pogrom)自然不可避免。1881年,社會革命者暗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之后,俄國的反動分子,就曾鼓動民眾向猶太人報復。在這種社會歷史及心理背景之下,一條直路大道,便從原本的反猶情緒,筆直通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滅猶行動了。而傳統的反猶主義,也為東歐的法西斯運動提供了群眾基礎,其中尤以羅馬尼亞的“鐵衛隊”與匈牙利的“箭十字”為著。至少在前哈布斯堡和羅曼諾夫的王朝境內,傳統反猶運動和法西斯的反猶現象有很多聯系。相較之下,在號稱日耳曼第三帝國(German Reich)的德國境內,農村及地方上的反猶情緒,雖然也根深蒂固,并且極為強烈,但其暴力傾向卻很低,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們比較默認猶太人的存在。1938年間,德軍鐵蹄進占奧地利首都維也納,當地猶太人逃往柏林,卻驚異地發現此地的街頭不見同樣的反猶情緒。柏林街頭的反猶暴力,來自上級的命令,1938年11月對猶太人的攻擊就是一例(Kershaw,1983)。19世紀中東歐民間對猶太人的間歇屠殺,雖也極其野蠻殘忍,但若和一個世紀之后,大規模系統化的滅猶行動相比,卻不免小巫見大巫了。1881年死在俄皇亞歷山大事件中的猶太人人數甚少,1903年死于基什尼奧夫(Kishinev,今摩爾多瓦共和國首都)屠殺者,則約為四五十人左右。可是數目雖低,卻引起舉世——當然的——公憤,因為當時,在20世紀野蠻行為尚未來臨之前,小小的犧牲,便足以令那些以為文明應當不斷進步的世人側目。甚至到了1905年時,隨著俄國農奴的起義,雖有更多猶太人不幸遭到屠殺,但是根據以后更高的比較標準而言,當時的死傷人數也顯得相當少——全部只死去800人左右。相形之下,到了1941年德軍向蘇聯境內挺進之際,3天之內,立陶宛人就在維爾紐斯(Vilnius,今立陶宛國都)殺害了3800名猶太人。數字雖高,卻還是大規模有計劃集體屠殺猶太人開始之前的死亡人數。

激進右派的新興運動,一開始雖然出于傳統的褊狹心態,最終卻在根本上改變了舊傳統的結構。對于歐洲社會的中下階層魅力特別大。19世紀90年代已形成的國家主義派知識分子,更以此為其中心理論。而“國家主義”(Nationalism)一詞本身,就是在那十年當中,由反動陣營一群新發言人新創出來的名詞。于是中產階級,以及中下階層的好戰之士,一舉而向右。這種向右大轉變的現象,多發生于民主及自由主義思想不甚昌盛的國家,或自身不與民主自由認同的階級。換言之,主要都是一些尚未經歷類似法國大革命重大轉變的國家與地區。事實上,在西方自由主義的核心陣營里面,如英法美三國,革命的傳統彌漫一切,足以抵擋任何大規模的法西斯運動。美式的民粹主義,固然有種族主義的心態,而法國的共和人士,也許有大國沙文主義自大無比,卻萬不可將之與法西斯混為一談:這兩者都屬于左派,并不是法西斯主義的原型。

然而這并不表示,一旦法國革命精神標榜的“自由、平等、博愛”的老調不再重彈,革命老將就不再追隨新起的政治口號了。在奧地利阿爾卑斯山區,揮舞著納粹旗幟的活動者,多來自地方上的專業人士,包括獸醫、土地測量員,等等,而他們原都是當地自由派的一員,屬于受過教育,從鄉下教區環境之下解放出來的新一代。同樣,日后到了20世紀,正統的無產階級社會主義工人運動解體,許多體力勞動者從此無所忌諱,根深蒂固的沙文思想與種族偏見,便開始宣泄無遺。在過去,他們雖然也不免接觸這些偏激思想,但為了效忠工人運動起見,他們不好意思跟自己支持的黨派唱反調。黨的立場既是熱情反對頑固的沙文主義及種族思想,自己當然不便公開表露真實的感受。20世紀60年代以降,西方世界排外仇外以及種族歧視的思想,主要存在于體力勞動階層之中。但是回到法西斯主義初期,這類想法卻僅局限于四體不勤的勞心者。

某些歷史學者,迫不及待地想要為納粹支持者翻案,凡是1930~1980年間對這方面所做的“任何”研究,都想將其中原有的共識予以推翻(Childers,1983;Childers,1991,pp.8,14~15)。然而,法西斯思想興起并發展的年代里,以中產及中下階層為其主要支持者的現象,卻是連這一批學者也無法否認的事實。鑒于對法西斯黨階層成分的研究甚多,就以其中一個對兩次大戰期間奧地利議會成員的分析為例:1932年,當選維也納區議員的國社黨員之中,18%是自由職業者,56%為白領階層、寫字間職員及政府公務人員,16%屬于藍領階層。同年在除維也納以外的5個入選奧地利議會的納粹黨人中,16%為自由職業者和農民,51%從事寫字間職員等職,另10%為藍領工人(Larsen et al,1978,pp.766~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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