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左派的大失敗,重新加強了極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蕭條最惡劣的年頭是如此。蕭條一開始,粉碎了共產國際在各地重燃社會革命戰火的希望;共產主義運動非但不能向蘇聯以外地區擴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狀態。究其原因,共產國際的自殺政策實難推卸責任。共產國際不但大意地小覷了德國納粹主義的危險性,并且一意追求無異于小宗派自絕他人的隔離政策,將社會民主黨派及工人政黨發起的組織性工人群眾運動,視為其最大敵人(它們甚至稱工人政黨為“社會主義法西斯”)。[20]現在看起來,這種褊狹的路線實在令人詫異得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并且是共產國際中成長最快最大的德國共產黨(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毀。至此,組織性的國際革命運動,包括非法的與合法的在內,都告勢衰力微。當時,連中國共產黨也被國民黨從鄉村游擊地區清剿,踏上萬里長征之路,一路跋涉到邊區去。1934年的歐洲,只剩下法國共產黨尚未從政壇消失。至于法西斯統治下的意大利,此時距“向羅馬進軍”(March on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國際大蕭條最艱難的時期。墨索里尼躊躇滿志,對共產黨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為慶祝進軍羅馬十周年紀念,竟將數名共產黨員由獄中釋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幾年間,這一切又將改變(見第五章)。但當時的情況很明顯,大蕭條造成的直接沖擊,與社會革命人士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碼在歐洲地區絕對如此。
左派勢力的衰退并不限于共產黨。希特勒奪權成功,德國社會民主黨也從政壇消失了。一年之后,在短暫的武裝抵抗之后,奧地利社會民主主義政權也告垮臺。至于英國的工黨,早就在1931年成為大蕭條的犧牲者(或許是因為堅信19世紀正統經濟教條而把自己給害了吧)。工黨領導的行業工會,自1920年以來會員人數損失過半,此時自然勢力大減,甚至連1913年的情況還不如。總之,歐洲各國的社會主義進程都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歐洲地區以外,情況卻大不相同。北美地區正迅速向左轉,美國新上任的總統羅斯福執政后(1933~1945),開始實施一連串相當激進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則在總統卡德納斯(Lzaro Cardenas)領導下(1934~1940),重新恢復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氣,尤以在農村土地改革方面最為顯著。加拿大飽受蕭條打擊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股強大的社會政治運動之風,其中包括主張平分社會權益,以達到公平分配購買力的“社會信用黨”(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黨(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聯盟”(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標準,這兩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陣營。
至于拉丁美洲一帶,大蕭條引起的政治沖擊就更一言難盡了。當地重要出口產品的價格,在世界市場一瀉千里,各國財政破產,政府及執政黨派便像九柱戲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們倒落的方向,卻不盡相同。不過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暫,也遠比右派為多。阿根廷在長期文人統治之后,從此進入軍政府時期。雖然具有法西斯氣質的右派首領,如烏里布魯(Uriburu)將軍不久便靠邊站(1930~1932),阿根廷當局的路線,仍然很明顯地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屬于傳統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諾切特將軍(Pinochet)統治之前,原來很少有軍人專政,這時也推翻了該國少有的軍人獨裁總統伊瓦涅斯(Carlos Ibaez,1927~1931),并以暴風之勢迅速地向左轉。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 Grove)率領之下,該國甚至成立了一個短命的“社會主義者共和國”(Socialist Republic),日后并依歐洲模式,發展成極為成功的人民陣線運動(見第五章)。在巴西,大蕭條結束了統治長達40年之久的“老共和”的寡頭統治(1889~1930),瓦加斯(Getulio Vargas)上臺執政。瓦加斯這個人,最貼切的形容應該是國家主義者兼民粹主義者(見第四章),巴西從此在他統治下前后分別有20個年頭。至于秘魯,左轉的勢頭非常明顯,不過秘魯新黨派當中力量最強大的“美洲人民革命聯盟”——這是西半球各國依歐洲式工人階級建黨的黨派里面,少數成功范例之一——其革命卻告失?。?930~1932)。[21]哥倫比亞的向左倒更是不言而喻,在30年保守的政權統治之后,現在換自由主義人士當家,其總統深受羅斯福新政影響,一心以改革為職責。拉丁美洲紛紛轉向激進的現象,在古巴更上層樓。羅斯福一上任,這個美國保護國的人民深受激勵,竟起來推翻了當時在位的總統。這位總統大人,被民眾恨之入骨,甚至以當時古巴的標準而言,都簡直腐敗得不像話。
在廣大的殖民地區,大蕭條更加帶動了反帝國主義的風潮。一方面由于殖民地經濟生存所需(至少是當地公共財源及中產階級所需)的大宗基本物資,價格大幅度滑落。另一方面則因原本屬于大都會經濟的國家,現在也加強自身農業和就業的保護,卻完全不顧這些措施將給其殖民地帶來怎樣的打擊。一言以蔽之,歐洲各國的經濟事務決策,一律從國內因素考慮。長此以往,自然無法兼顧生產地復雜的經濟利益(Holland,1985,p.13),它們龐大的帝國也因此解體(見第七章)。
在這種情況之下,大蕭條的降臨,從此開始了大多數殖民社會政治動蕩不安的年代。殖民地人民無可宣泄,自然只有宣泄到(殖民地)政府身上。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方才爭取獨立的殖民地,同樣也不安寧。英屬西非及加勒比海一帶的社會狀況,由于出口作物的危機(可可和蔗糖)開始出現紊亂現象。不景氣的年頭里,在反殖民運動已經開始的地區,尤其在政治鼓動已經影響到一般群眾的其他地方沖突愈見激烈。同一時期,埃及的“穆斯林兄弟會”(Moslem Brotherhood,于1928年成立)的勢力正在大舉擴張;印度民眾也在甘地領導之下(1931年),開始第二次全面動員(見第七章)。瓦萊拉(De Valera)領導的愛爾蘭激進派共和人士,則贏得了1932年愛爾蘭地區的大選。這場勝利,或許也可以看作是針對經濟崩潰而起的反殖民的回響吧。(譯注:愛爾蘭最后終告獨立,瓦萊拉任首屆總統。)大蕭條影響所及,全世界一片摧枯拉朽。震撼之深之廣,也許可以從下面的全球快速掃描中一窺究竟。短短幾年甚至數月之間,世界各地從日本到愛爾蘭,從瑞典到新西蘭,從阿根廷到埃及,到處都掀起了政治的大動亂。然而,這些短期的政局變動,雖然極為戲劇化,大蕭條沖擊的深度,卻并非僅從這個角度衡量。事實上,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災難,一舉摧毀了眾人的希望:世界的經濟與社會,再也不可能重返漫長19世紀的舊日時光。1929~1932年無疑是一道深谷,從此之后,重回1913年的美好,不但根本不可能,連想都不必想。老派的自由主義不是已經死去,就是殘陽夕照末日不遠。如今在思想知識界及政治舞臺上,共有三股勢力爭霸。馬克思共產主義是其一。畢竟,馬克思本人的預言似乎就要實現了;1938年,就有人在美國經濟學會(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上這樣宣布。更有甚者,對于大蕭條,蘇聯顯然具有相當的免疫力。第二股勢力則是改良式的資本主義。這一派學說,不再奉自由市場為經濟的圭臬,轉而私下與非共產黨工人運動性質的溫和社會民主主義主張相結合,有時甚而建立長久的聯系。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這一派被證明最為成功??墒钱敃r在短期之內,它至多只是受到古典自由市場失敗刺激而起的一種實驗心理,并未完全將之當成一種有意識的政策或選擇在推動。他們總以為蕭條過去,就絕不可能再有這種情況發生了。因此,1932年后瑞典執行的社會民主政策,就是針對正統經濟思想失敗而做的應變措施。該國新經濟政策主要設計者之一的瑞典經濟學家諾貝爾獎得主繆爾達爾(Gunnar Myrdal),就認為1929~1931年間的英國工黨政府之所以一敗涂地,即在于該黨太相信傳統經濟主張之故。還有一派在后來取代了已經破產的自由市場經濟理論的學說,而當時尚未成熟,還在醞釀階段。對此派學說影響貢獻最大的著作,首推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此書到1936年才出版問世。一直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和戰后,各國政府才開始依國民所得統計為準,從宏觀經濟的角度來管理經濟事務。不過在30年代——恐怕多少受到一點蘇聯的影響——它們就已經越來越從整體上來看待一國經濟,并依此評估本國的總產出和總收入。[22]
至于第三股勢力所走的路線,就是法西斯路線了。經濟的蕭條使得法西斯主義變成世界性的運動,說得更確切一些,成為世界一大威脅。主張經濟自由主義的新古典理論,自19世紀80年代即已成為國際的思想正統??墒堑聡R界的傳統,卻一向敵視新古典理論(這一點與奧地利知識分子大相徑庭)。德國版的法西斯主義(國家社會主義)之所以興起,主要動力即來自這個敵視傳統。而政府毫不留情,務必消除失業現象的心態,也同樣助長了法西斯的蔓延。然而,我們必須承認,德國不顧一切應對大蕭條的手段,比起其他國家,卻的確見效既快又成功(意大利法西斯政權的成績就沒有那么突出了)。不過對早已茫然不知所措的歐洲來說,德國的做法并沒有太大的不妥。在因大蕭條而日益高漲的法西斯浪潮之下,有一件事情卻變得愈發清楚:在這個大動亂的年代,隨風而逝的不只是和平、社會的安定,以及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甚至連作為19世紀自由資本主義社會基石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也日暮途窮。接下來,我們就來看一看這段過程如何演變形成。
[14]從康氏長周期理論出發,往往可以做出極為正確的預測——這在經濟學上倒是少有的情況——這種準確度極高的現象,使得許多歷史學家,甚至包括經濟學家,均深信其中必定有一定的道理存在,只是我們不知其所以然罷了。
[15]至于在巴爾干地區及波羅的海沿岸諸國,通貨膨脹問題雖然嚴重,當地政府對其卻始終不曾完全失控。
[16] 所謂“最惠國”條款,事實上與其字面意義完全相反。它真正的意思是作為商業伙伴的國家,彼此以“最惠國”身份相互對待。實際上沒有哪一個國家是最惠的對象。
[17]最原始的形式是將貨幣的單位,比如一塊錢,與一定重量黃金的價值固定。如有必要,銀行將根據這種標準予以兌現。
[18]20世紀20年代,法國心理學家庫埃(Emile Coué)的理論曾經風靡一時,其實并不是沒有緣故的。庫埃大力鼓吹自我暗示的樂觀心理作用,方法是每天對自己重復這句話:“每天每事,我都更好更強?!?
[19]美國式的銀行體系,不容許歐洲式在全國各地設有分行的巨型銀行系統存在。因此,美國銀行均屬規模甚小的地方銀行,范圍充其量不過遍及一州。
[20]莫斯科走火入魔到這種地步,竟在1933年勒令意大利共產黨領袖陶里亞蒂(P.Togliatti)收回他提出的一項建議。陶氏認為,或許至少在意大利,社會民主主義并不是共產黨的頭號敵人。當時希特勒其實已經開始掌權,但共產國際一直到1934年才改變它的路線。
[21]其他成功的例子還包括智利、古巴的共產黨。
[22]開此風的政府是1925年的蘇聯和加拿大。到1939年,官方正式統計國民所得的國家已經增為9國;而國際聯盟則掌握26國的估算數字。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立即有了39國的統計數字。到了50年代,更增為93國。從此以后,雖說國民所得往往并不能反映國民真實的生活水準,卻如同各國國旗一般,成為獨立國家不可或缺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