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經濟大恐慌(4)
書名: 極端的年代:1914~1991作者名: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本章字數: 3843字更新時間: 2015-08-06 11:34:25
最后的大崩潰終于來臨,對美國的打擊自然最為猛烈。又因為之前由于需求增長不足,商人便大幅擴大消費信用以刺激需求。如此一來,全面崩潰的打擊更重。(我們如記得80年代后期的現象,應當覺得這段歷史相當眼熟。)自欺的樂觀分子投機成風,又有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欺世盜名的財務專家煽風點火,[18]房地產界一度異常興旺,早在大崩潰前的好幾年就達到巔峰。銀行吃了大虧,一身壞賬,開始對新申請的房屋貸款以及重新抵押,一律予以拒絕。可是為時已晚,已經來不及了,(1939年)將近半數的房屋貸款無法履行償付責任,平均一天有1000戶住宅被查封。在此沖擊之下,美國數千家銀行一個接一個倒閉(Miles et al,1991,p.108)。[19]當時全美國各種中短期的私人貸款,總額高達65億美元,其中僅汽車貸款一項,就占了14億美元(Ziebura,p.49)。另外一項因素,更使經濟受到信用暴增的影響。美國消費者借款的目的不是花在傳統的衣食上,而衣食消費彈性很小。一個人再窮再苦,日常生活所需也有一定的基本額,降不到哪里去,同樣,就算收入增加了兩倍,日常需用也不會同比例增加。可是美國民眾貸款購買的不是解決基本溫飽的東西,而是當時美國已經開始大力鼓吹的現代消費社會的耐用消費品。然而車子、房子,并不是急需之物,隨時可以延后,需求彈性很受收入的影響。
因此,除非大家都覺得不景氣只是一時現象,對未來都抱著相當信心,否則像這樣大的危機帶來的沖擊自然異常嚴重。1929~1931年間,美國汽車產量驟減了一半。跌落得更厲害的是以低收入者為對象的留聲唱片(所謂的黑人唱片及爵士樂唱片)出版量,這些唱片有一段時間幾乎完全銷聲匿跡。總而言之,“這一類新產品和新生活方式,跟鐵路、新式輪船、鋼鐵,及生產機器工具都不一樣,后者有助于降低成本,前者卻得依靠收入快速普遍地增加,以及眾人對未來持有的高度信心。”(Rostow,1987,p.219)不幸的是,此刻完全崩潰的正是大眾的收入和信心。
有史以來最惡劣的周期蕭條最后終于結束了。1932年后,各方面的跡象都明確顯示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某些地區的經濟甚至開始呼嘯前進。到了30年代末期,日本和瑞典的生產量——不過后者稍差一點——幾乎已達不景氣前的兩倍,到了1938年,德國經濟已超出1929年的四分之一(不過意大利卻無此好運)。甚至連經濟狀況最惡劣的英國也出現復蘇,不過眾人希望的景氣卻始終不曾到來。世界依然陷在一片蕭條中,其中以經濟最強國美國為最,美國總統羅斯福曾施行一連串“新政”(New Deal)以刺激經濟——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處——卻無法完全達到預期的效果。1937~1938年,美國經濟確曾一度強力復蘇,可是旋即再度崩潰,還好這一回慘跌的規模,比1929年后稍小。汽車制造業一向是美國工業的標桿,卻始終未能恢復到1929年時期的高峰;到了1938年,汽車總產量還停留在1920年的水準(Historical Statistics,II,p.716)。身處90年代的人,回顧當年,最先想到的便是當時評論人士的悲觀氣氛。優秀的經濟學家認為,若任由資本主義自生自滅,便只有蕭條停滯一途。早在巴黎和會時,凱恩斯便提出這種看法。現在大恐慌過后,美國更彌漫這種悲觀的論調。難道任何經濟體制一旦趨于成熟,都得走上這條長期停滯蕭條的不歸路?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是另一個對資本主義前途持悲觀論調的學派代表。他曾表示:“在任何經濟長期衰退之下,甚至連經濟學家也會受到時代氛圍的感染,跟眾人一同沉淪,提出蕭條將從此長駐不去的悲觀理論。”(Schumpeter,1954,p.1172)撫今追昔,也許未來當史家回顧1973~1991年的歷史之際,也會驚異于70年代和80年代眾人的頑固樂觀氣息,當時的眾人,一味否定資本主義世界將會再度陷入不景氣的觀點。
不過蕭條盡管蕭條,30年代其實是一個工業科技發明極有成就的十年,塑料的發展應用即為一例。事實上還有一個行業——也就是如今被稱為media的娛樂業——在兩次大戰之間的年代有突破性進展,至少在盎格魯-撒克遜的世界如此。大眾廣播普及,好萊塢電影工業欣欣向榮,照相凹版印刷的發明使得報紙開始登載圖片,更屬驚人創舉(見第六章)。大量失業經濟低迷的年代里,灰色的城鎮中建起一家又一家如夢中皇宮般的電影院,這種現象并非偶然,因為票價實在太便宜了,而且失業打擊最重的老小兩輩,別的沒有,如今最多的就是時間,他們紛紛以看電影打發時光。社會學家也發現,在不景氣的年代,夫妻共同從事休閑活動的比例,也比以前大為提高(Stouffer/Lazarsfeld,pp.55,92)。
大蕭條實在太嚴重了,致使社會大眾無論是知識分子、社會活動家,還是普通老百姓,都深信:這個世界一定從根本上出了什么大毛病。有誰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治理嗎?當權主政者顯然束手無策,而那些一味相信19世紀傳統自由主義老方子的家伙看來也不中用,已經沒有人再聽信他們了。至于那些了不起的經濟學家,他們再聰明,還能值得我們幾分信任?稍早之前,他們還在大吹法螺,聲稱一個運作得當的自由市場經濟,絕不可能發生大蕭條了。因為在市場自我調節的機制之下,生產如果過量,必定很快就會(根據19世紀早期一位法國人提出的經濟法則)進行自行調整。然而言猶在耳,他們自己已經同大伙一道陷身大蕭條的亂流。古典經濟學說認為,消費需求下降,連帶使得實際消費減少,此時利率必將隨之以同等比例降低,剛好滿足了刺激投資之所需。因此,因消費需求減少而留下來的空缺,正好可以由投資方面的增加而補足。可是到了1933年,經濟上的現實情況,實在很難令人繼續相信這種理論了。失業率直線上升,自由派經濟的舊論卻認為,興建公共工程,并不能真正提高就業率(英國財政部即持此論)。因為羊毛出在羊身上,投資額只有一筆,公共工程的經費不過是私人工程的轉移。如果把同樣這筆錢花在后者身上,照樣可以制造同額的就業。可是,現在這番話似乎說不通了。也有經濟學家主張,任由經濟自行發展,干涉越少越好。有的政府則直覺以為,除了緊縮通貨以求力保金本位制外,上上策就是堅守正統的財政手段,平衡預算,縮減支出。這些做法,顯然也無濟于事。事實上,蕭條持續之下,另有許多學者——包括當時即大力抗辯,并在日后40年中影響最大的一代經濟學家凱恩斯在內——都認為傳統的放任政策,只會使情況愈加惡化。對我們這一代親身經歷大蕭條時期的人來說,當時純自由市場的正統學說顯然已經名譽掃地,卻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氣中,再度死灰復燃,成為主導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議。這種奇特的健忘現象,正好證實并提醒大家歷史的一項重要功能:不論是提出經濟理論的學者,還是從事經濟實務的執行者,兩者的記憶都很差,太難令人置信。他們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闡明一樁事實:社會的確需要史學家,唯有史學家,才是專業的歷史社會記憶人,替大家記住大家恨不得統統忘掉的憾事。
而且不管怎么說,一旦社會經濟越來越受大型企業控制,“完全競爭”就會完全失去意義。甚至連一向反對馬克思學說的經濟學者,都不得不承認,馬克思的理論畢竟不錯,而他的資本集中的預言,尤為準確。到了這個地步,所謂的“自由市場經濟制度”還能使人信服嗎(Leontiev,1977,p.78)?一個人不必是馬克思主義者,也無須對馬克思發生興趣,就可以看出,兩次大戰之間的資本主義與19世紀的自由競爭經濟多么不同。事實上,早在華爾街股市大崩盤以前,瑞士就有位銀行家睿智地指出,經濟自由主義不再是普世準則的失敗現象(1917年以前的社會主義亦然),正好解釋了迫使各國轉趨獨裁式經濟制度——如法西斯、共產主義,以及不顧投資人利益自行其是的大公司企業等——的緣由(Somary,1929,pp.174~193)。到了30年代末期,傳統自由主義主張的自由開放型市場競爭,已經飄然遠去,全球經濟形態只剩下呈鼎足并立之勢的三種模式:一是市場經濟,一是政府間貿易(如日本、土耳其、德國及蘇聯,均由政府計劃或控制經濟方面的活動),以及由國際公共社會組織或半公共組織(如國際必需品大宗物資協會等)管制下的部分經濟活動(Staley,1939,p.231)。
在這種情況及氣氛之下,難怪大蕭條對政治及民眾觀念的影響至深至速。當時的政府,不分左右,如右有美國胡佛政府(1928~1932),左有英奧兩國的工黨政府,都只好怪它們運氣不佳,為何剛巧在這個大亂當頭的年代當政,于是只有紛紛下臺。不過其中變化,還都不像拉丁美洲地區那般劇烈:當地政府或政權更迭之速,1930~1931年兩年之內,共有12國改朝換代,其中10國是以軍事政變的形式變更政府。南美以外的地區變化雖然沒有這么激烈,但總的來說,到30年代中期,恐怕找不出幾國政府未改頭換面。各國的政局,也都與股市大崩潰以前大不相同。歐洲和日本開始急速向右轉,唯一的例外,只有北歐的瑞典和南歐的西班牙。前者于1932年邁入其半個世紀社會民主黨統治的時代;后者的波旁(Bourbon)王朝在1931年讓位給一個不幸且短命的共和國。這段歷史,我們在下一章有更多的探討,在這里先就德日兩國幾乎同時興起的軍國主義政權作一些論述(日本于1931年,德國于1933年)。國家主義和好戰風氣在德日兩個主要軍事強國的出現,不啻為經濟大蕭條為政治帶來的最深遠最惡劣的后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柵門,在1931年就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