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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禮記》導讀(2)

五、“禮”之“神圣秩序”的現代意義

“禮”之所以是“神圣秩序”,因為它是殷商文化所遺留的“宇宙神話”的延續。所謂“宇宙神話”,是指相信人世的秩序是植根于神靈世界和宇宙秩序的一種思想,這種神話相信宇宙秩序和人世秩序的基本制度是神圣不可變的。[11]“禮”所蘊含的“神圣秩序”對現代人而言還有意義嗎?

(一)閱讀《禮記》,重尋“真我”

《禮記·樂記》說:“禮者,天地之序也……序故群物皆別”,“秩序”是古往今來人類的共同需要,但和現代人不一樣,古人相信一切彼此相關的事物與現象之間,存在某種互相影響,甚至是決定性的因果關系。《禮記》所表述的正是這樣的“世界”。《禮記·禮運》言:

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

又謂:

夫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達于喪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

在此,“禮”以自然秩序為本體,其落實在具體的人倫秩序之上,表現在各項儀式之中,這就是所謂“承天之道,以治人情”。說“禮”是“承天之道”,說明了它的“神圣義”;而“以治人情”即揭示“神圣的禮”最終還是在“人間”得到落實。如上所言,“禮”是“治人情”的,“人情”為什么要“治”呢?《禮記·樂記》記載了以下的一段話: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

人能夠認識世界,是因為人有感知外界的能力,但因為“人之好惡無節”,不斷地“接應”外物(窮人欲),便會使本性中的“善”漸漸喪失(滅天理)。最后,“人”便會“物化”(人化物)。“人隨物化”是人性的幽暗面,同時也是現代社會人類面對的“危機”。

現代化時代是一個世俗化的時代,是一個除魅的時代,是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是一個工具理性代替價值理性的時代。

在前現代的傳統社會,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人們的精神生活之上都有一個超越的神圣世界。通過外在超越的方式(如西方的上帝),或是內在超越的形態(如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人們可以與“神圣世界”聯成一氣。這個神圣世界提供了世俗世界的核心價值、終極關懷和生活意義。然而,進入近現代,神圣世界崩潰,超越的價值系統逐漸消解,人的精神生活開始世俗化。

隨著人的主體性位置的確立,人替代了超越之物而成為自己精神的主宰,理性、情感和意志獲得了獨立的自主性。人們的終極關懷、價值源頭和生活意義不待外求,而從世俗生活本身自我產生。[12]“個人主義”在現代社會“獨當一面”,駕馭了社會,并操控了人心。翻閱《禮記》,我們或許可以重尋“真我”。何謂“真我”?《禮記·中庸》言: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從“盡其性”到“盡人之性”,再從“盡人之性”到“盡物之性”,直至“贊天地之化育”,這其實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過程,也是個體尋求“真我”的經歷。當我們能夠參與“天地”養育和成就萬物的工程,就已經與“神圣秩序”相交融,進入了所謂“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此,“自我”已落實在宇宙大化的背景之中。

從時間而言,“自我”已負載了歷史,與現世并居,又承擔了開拓將來的責任;就空間而論,“自我”不是“一己”潛能的發揮,而是關顧他人,留心社會,注重國家,情牽世界的“自我”。

(二)閱讀《禮記》,知人的可貴

誠如杜維明先生所言,要成為一個“本真的人”,固然是對己誠,待人忠,但同時也必然會產生一個“無止的過程”,一個“學做人”的過程。這個過程意味著“審美上的精致化”(美學)、道德上的完善化(倫理)和信仰上的深化(宗教),而“禮”就是上述過程啟動的關鍵,《禮記·曲禮上》:

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

“人”能夠意識到“人禽之別”,是因為有“禮”的存在。當然,“禮”使我們“所以知”,而不可以令我們“所能知”。“人”之所以與“禽獸”有別,是因為人的“特殊”性: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禮記·禮運》)

所引上文,強調“人”的與眾不同。“人”之異于禽獸,是源于人有“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是集合“五行之秀氣”,所以“人”便擁有“道德自覺”的能力,有不斷完善自我的可能。

基督教告訴我們,人之所以尊貴,因為人是上帝所造的;《禮記》提醒大家,人之所以尊貴,是由于人源于天地,并扎根于“神圣秩序”之中。而“禮”就是“神圣秩序”在“生活世界”的體現。

(三)閱讀《禮記》,發現生活的“理”與“情”

所謂“生活世界”,是指我們可以直接經驗到的周遭世界。人,生于斯,長于斯,并借著對“禮”的實踐,讓“自我”與天地大化合而為一,讓生命的意義得到落實。由此,“禮”并不是一種外在“規范”,而是被先賢“創造”和“轉化”,內化于人心,體現于“生活”的“理”。《禮記·禮器》說:

禮也者,合于天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

“禮”源于“俗”,所以孔子說:“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禮記·禮運》)。“俗”就是生活世界的人類歷史文化、行為習慣的沉淀。《禮記》中“禮”的創造原則,超越了具體繁文縟節之符號形式,它是將符號形式加以抽象化的過程,繼而化約為普遍性之概念。唯其成為普遍性之概念后,才能不局限于一隅,進而表現為人類共同情感之內容。同時,“禮”也是人類共同的“理”。

“禮之理”的首要表現為“稱”。何謂“稱”?《禮記·禮器》云:

古之圣人,內之為尊,外之為樂,少之為貴,多之為美。是故先生之制禮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

每個人在履行禮制的時候,要按身份和情況而行,過多或不足都是不合適的。為什么《禮記》行禮的時候要“稱”呢?若從功能論之,人行禮不“稱”其“身份”,那么“禮”的“分別”意義便會喪失。在春秋之時,所謂“禮崩樂壞”即是如此。當時的貴族不按身份,不理制度,就一己所好,做出種種僭越禮樂制度的行為。當孔子看見季氏演《八佾》之舞于庭,即憤然罵道:“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原因是季氏之舉不“稱”其“身份”。

此外,在“理”之內還包含了“情”,且先看看《禮記·檀弓下》孔子和子路的一段對話:

子路曰:“傷哉貧也!生無以為養,死無以為禮也。”孔子曰:“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斂首足形,還葬而無槨,稱其財,斯之謂禮。”

自古以來,生養死葬是為人子者的基本“孝道”。在上文里,子路以貧而嘆無法盡生養死葬之義,孔子認為,禮儀背后的情意才是禮的本質。只要父母在生時,以盡其歡;父母亡時,稱財而葬,這就是禮的本意,也就是“禮之美”。

又例如有一次,孔子在衛國遇上送葬的行列,他駐足觀察后便對學生說:“善哉為喪乎!足以為法矣,小子識之。”是時,子貢不明所以說:“夫子何善爾也?”孔子就答道:“其往也如慕,其反也如疑。”很明顯《禮記·檀弓上》所記載的并不是禮制文儀,而是送葬孝子的情態,“往如慕,反如疑”正是喪親者對父母的“真情”流露。

隨著時代不同,“禮”的形式是會轉變的。譬如就喪禮而言,古禮的喪服共有緦麻、小功、大功、齊衰、斬衰五種。對于父母之喪,因為孝子的創傷甚巨,所以要守喪“三年”。按《禮記》說,這是“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所以是“不可損益”的(《禮記·三年問》)。當然,時移世易,有很多古禮已不合時宜,但我們閱讀《禮記》時,仍可以從古代禮儀里,“發現”古人制禮的深意,并將其意通過不同的“形式”行諸當下。例如古人為二十歲的男子在宗廟舉行“冠禮”(即是成人禮),除了表示隆重其事,還有“自卑而尊先祖之意”(《禮記·冠義》)。古人借著“冠禮”,讓成年的男子明白自己不是空懸的“自我”,而是縱連祖先、宗族,橫及社會、國家的“責任載體”。

又如《禮記·昏義》記載古代婚禮。迎娶新婦入門后,新郎接新娘一起進家用餐:“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丈夫與妻子吃同一樣的飯菜,用同一只葫蘆,剖開兩只瓢來盛酒漱口,以示夫妻合為一體,不分尊卑。新婚之夜過后,新婦一早起來沐浴,預備見翁姑。待禮成之后,新婦會用一只小豬做主菜,為翁姑燒一頓飯。再過一天的早晨,翁姑會設宴招待新娘,并用非常隆重的方式向新娘敬酒,又特意把主人專用的東階讓給新娘,表示新娘已正式代替婆婆成為一家之主婦。新婦與翁姑之間的“禮尚往來”,既可消減家庭新成員的不安感,又可以表示認同新成員。而新婦與翁姑的“禮儀”又象征著互相尊重和信任,體現出人與人交往的善與美。

眾所周知,家庭是中國社會的初始,也是“自我”成長的所依。古代與現代婚禮之別,是前者以“家”為核心,講的是新人對家庭(甚或是家族)的責任;后者以“個人”為重點,注重“個體”與“個體”的權責。所以《禮記·昏義》明言:

成婦禮,明婦順,又申之以著代,所以重責婦順焉也。……是故婦順備而后內和理,內和理而后家可長久也,故圣王重之。

由此可見,對古代女性而言,婚禮中的“婦禮”意義十分重大。因為經過“婦禮”之后,新婚的女子不僅成為了妻子,成為了“一家之主”,更肩負起和睦家庭內部關系的重責。或許讀到《禮記·昏義》,我們會重新反思時代流行的婚姻觀。

當然,所謂“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對古人來說,《禮記》可以說是一本包羅萬象的“生活詞典”。《禮記·喪服四制》說:“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就“天地”、“四時”、“陰陽”而言,可說是“禮”背后的“神圣秩序”的場景,而我們在行禮之時,要體味的是人間的“理”與“情”。

六、小結

晚清之際,為改革舍身的譚嗣同(一八六五至一八九八)在赴義前兩年,完成了《仁學》。在這本小書里,我們可以窺見烈士對“禮”的批判。譚氏在《仁學》中強調:儒家思想中,不論是三達德或五常,或是其他重要的道德觀念(例如誠),它們都為仁所涵涉包容。唯一的例外是“禮”。依他看來,“禮”雖然也源于仁,但“禮”常常變成與仁大相徑庭的倫常觀念。簡言之,“禮”會戕害“自我”。

究竟“禮”是“成就自我”的媒介,還是“壓抑自我”的幫兇?今天,翻開《禮記》,我們應當關注的不是“禮”的“形式”,反之,我們要體味的是“禮”蘊涵的“情理兼備”的精神。若然大家能抓緊上述的“禮”的“核心價值”,那樣便會發現《禮記》的無窮“生命力”。由是之故,本書所選的《禮記》諸篇,雖以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經典藏書·禮記·孝經》為底本,但其中也有斟酌損益之處。如選譯《曲禮》的部分章節,將上、下篇合并為一,又加入《檀弓》篇的章節。又例如以《仲尼燕居》篇取代原來的《緇衣》篇。而選擇取舍的標準,皆以“生活”為依歸。因為筆者深信“禮”源于“生活”,“生活”蘊含“人情”。

[1]王葆玹:《禮類經記的各種傳本及其學派》,姜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第223頁。

[2]王葆玹:《今古文經學新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第313~314頁。

[3]紀昀等編:《經禮·禮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二十一卷,第169頁。

[4]在日本,自明治(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至昭和(一九二六至一九八九)時期,對《禮記》的研究是以文獻學的進展為主,或是以“思想史”方式作為研究的切入點。見工藤卓思:《近一百年日本〈禮記〉研究概況——1900至2008年之回顧與展望》,《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十九卷,第四期,第53~101頁。

[5]林素玟:《〈禮記〉人文美學探究》(臺北:文津出版社,2011)。

[6]林素玟:《〈禮記〉神圣空間的審美治療》,《華梵大學學報》,第十期(2008),第1~35頁。

[7]唐啟翠:《禮制文明與神話編碼》(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0),第22頁。

[8]陳章錫:《〈禮記〉思想系統的探究》,《興大中文學報》,第二十五期(2009年6月),第3~31頁。

[9]《左傳·魯昭公五年》。

[10]陳章錫:《〈禮記〉思想系統的探究》,《興大中文學報》,第二十五期(2009年6月),第31頁。

[11]張灝:《超越意識與幽暗意識——儒家內圣外王思想的再認識與反省》,《張灝自選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第28頁。

[12]許紀霖:《啟蒙如何起死回生: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困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329~3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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