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事維艱(1)
- 光榮與夢想(全四冊)
- (美)威廉·曼徹斯特
- 4921字
- 2016-06-06 09:49:57
1932年8月,一位《星期六晚郵報》的記者詢問英國偉大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此前是否出現過像“大蕭條”這樣的時期。他回答說:“有,持續了400年的黑暗時代。”如果視此為滅頂之災,未免夸張,但這兩個時期至少在一點上是共通的,即沒人清楚人民為何受苦受難。
有人籠統地將其都歸咎于“時勢”,這是胡佛為了逃避責任的說法。其他人將“大蕭條”與1929年的股市大崩盤混淆,“‘大蕭條’以來我們還沒有進過城”,或者他們會說“我去過,但是那是在‘大蕭條’之前”。許多勞工竟被冠以消極怠工引發隱性危機的罪名,這是由全國制造商協會主席約翰·E·埃杰頓提出的:“許多對工作提出諸多要求的人,要么想罷工,要么就是根本不想工作,他們就是想利用這種境況鼓吹共產主義。”勞工們只能忍氣吞聲,原因在于40年前美國新教倫理的強大勢力。雖然數百萬人陷入了非常凄慘的境地,但可以確定他們并非咎由自取,社會工作者們再三強調失業者們忍受著自責的折磨。“我已經超過兩年沒有穩定工作了,”1932年2月,一個被房東趕走的人告訴《紐約每日新聞》的記者,“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殺人犯。我到底怎么了?我竟然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
基于從小接受的相關教育,這些人也曾經逐漸相信:你只要努力工作,就會成功。現在卻無論表現如何一律失敗,民眾的士氣逐漸低落。沃爾特·李普曼寫道:“士氣低落的人都孤立起來,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不相信自己。”17年后,理斯曼在《孤獨的人群》中解釋了這種在危機下,性格內向的人陷入困境時的痛苦:“如果屢次失敗毀了他對未來成就的希望,那么他內心的力量可能再也抵擋不住外界的壓力。他會感到極度內疚,因失敗和不足鄙視自己。”那個時期的報紙都在報道,人們寧愿自殺也不愿意靠救濟茍且偷生。愛米爾·涂爾干創造了一個特殊分類,“利他的自殺”指的是這些人選擇自殺,而不成為社會的負擔。
這一切應該歸罪于柯立芝到胡佛時期繁榮“新時代”的基礎不穩固。從某個角度看,“大蕭條”似乎是工業革命最后的掙扎,也為技術革命的到來留出一個間隙。“一戰”后,多種大規模生產的技術結合,將每工時效率提高了40%以上。大量的貨物產出明確需要消費者購買力的相應提高,也就是說,需要漲工資。但在20世紀20年代,工人的收入并沒有隨著生產力的提高而增長。在1929年這個黃金年,據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的經濟學家計算,一個家庭年收入要達到2000美元才能滿足最低的生活需求(超過60%的美國家庭在這一水平線下掙扎)。總之,購買力完全趕不上商品的產量增長。當時人們認為產量激增毫無問題,“一個優秀的銷售員什么都可以賣掉”,這體現出當時的愚鈍,這意味著當有錢人(其中許多人并不富裕)在炒股時,熱心的推銷員就鼓勵其大規模炒股。并不算富裕的人被說服,無論如何先買下產品,再通過信貸過渡。
信貸經紀人四處貸款,股市終于不堪重負而崩盤,推銷員經手的百萬宗小商業交易款就此打了水漂,因為這些推銷員敢賣任何東西給那些無償債能力的人。這也結束了“新時代”的繁榮,國家完全應付不了隨之而來的恐慌。上一次大范圍的經濟危機發生在1893年,自那以來,美國的工業化程度使得回歸農場已不可能。胡佛恰好在災難前夕當上總統,這本身就是自討苦吃。時任商務部長的他一心只關注生產力,卻毫不關心缺乏購買力的危險。他卸任總統以后很久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一邊只有幾千人……卻享受了絕大部分的生產成果;另一邊超過20%的人,卻只得到了很少的一部分……”
從股市大崩盤到1932年(“大蕭條”最慘的一年),大家都堅信,對于經濟螺旋式的加速下滑,應該采取使之復蘇的措施。然而,事實上所采取的措施反而使之下滑得更快。為了保護投資者的利益,不得不維持價格,于是銷量下滑,因此只好用裁員的方式削減成本,導致這些失業者也喪失了購買力,使銷售進一步下滑,從而導致更大范圍的裁員,引起購買力的全面收縮。結果,工人的貧困導致了農民的貧困,反過來,農民的貧困又加劇了工人的貧困。“任何一方都沒有錢購買另一方的產品。”一位俄克拉何馬州的證人在國會小組委員會上證實,并解釋了此惡性循環,“因此,在同一個國家,同時存在生產過剩和消費不足的問題。”
1932年6月,常春藤盟校應屆畢業生加入21974名其他學校畢業生的隊伍,開始找工作。那時,紐約百貨公司的電梯操作員都要求擁有學士學位。對于大多數畢業生來說,這份工作已很不錯。但也有特例,比如從亨特學院畢業的20歲畢業生西爾維婭·菲爾德·波特,她從英語專業轉到經濟學專業,原因是她后來所說的“想知道為什么我周圍的一切都在崩潰,為什么人們會失去工作”。她憑借出色的口才進入一家投資咨詢公司,同時開始系統地研究世界金融市場,希望有一天能開一個相關的專欄。(她于1935年起為《紐約郵報》撰稿。)不久,她發現自己的國家正在經歷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
自從1720年英格蘭南海公司破產,“南海泡沫”一詞一直被用來形容注定的商業風險。泡沫肯定會破裂,南海股票已經下跌到峰值的13.5%。但隨后反彈,該公司又得以存活了80年。波特入行之時,美國鋼鐵公司和通用汽車公司的股價已下降到其崩潰前價格的8%。總體而言,主板上市的股票價值相當于1929年的11%。投資者已經損失了740億美元,相當于“一戰”費用的三倍。5000多家美國銀行倒閉(從胡佛老家西布蘭奇跨越州際線便可到的艾奧瓦市有5家銀行,全部倒閉),86000家企業暫停營業。國民生產總值從1040億美元下降至410億美元(1973年,該數值約為21770億美元)。1932年,有273000個家庭被趕出出租屋,有工作的人平均周薪也只有16.21美元。
部分行業得以蓬勃發展。避孕藥行業一年賺取了2.5億美元(事實上那時的青年為人父母之后,很自然地就遺忘了這個事實)。超過一半的人每星期去看一次電影(成人25美分,小孩10美分)。吸煙者的數量每年都會增加,當時沒有人意識到吸煙有害健康。家榮華冰箱和阿特沃特·肯特收音機迅速普及。小型高爾夫球場和流動圖書館也蓬勃發展起來。阿爾弗雷德·C·富勒與他帶領的上門推銷團隊合作得非常出色,即使在經濟形勢嚴峻的1932年8月,他的銷售業績也從15000美元躍升到了50000美元,此后每年都以100萬美元的速度增長。一個名叫保羅·格蒂的神童悄悄注意到了低價石油井的商機,那年2月,太平洋石油總公司100萬股份中,他獲得了52萬股。各地都有那么一兩個幸運的企業:在馬薩諸塞州的昆西,一家有著橘黃色明亮屋頂、仿殖民地建筑的餐館正瀕臨破產,此時餐館對面的一家股份制公司開業,請來了表演團,第一個節目是尤金·奧尼爾的九幕劇《奇異的插曲》,每天晚上8點30分中場休息時,來吃夜宵的觀眾絡繹不絕,餐館老板霍華德·約翰遜以此得以保住他的餐館。
但這些都是例外。美國鋼鐵公司是重工業的龍頭企業,當年只賣出了產能的19.1%。因為美國機車公司不需要太多的鋼材。20世紀20年代,美國機車公司已達到平均每年售出600臺機車的水平,但在1932年只售出了1臺。曾經是鋼鐵產業大客戶的汽車產業,如今也風光不再。那些曾經大名鼎鼎的公司逐漸消失:斯圖茲汽車公司、奧本公司、柯德公司、愛德華·皮亞利斯公司、皮爾斯-箭公司、杜森堡公司、富蘭克林公司、杜蘭特公司和洛克莫比公司。一個魯莽的男子自創了一種名叫“洛克尼”的廉價車型,試圖挑戰福特,卻最終因損失了2100萬美元而自殺身亡。1932年1月,一位很有創造天賦的細菌學家阿瑟·G·舍曼因為他的第一輛簡陋的手工木拖車,成為底特律車展的黑馬。但這一整年內,他僅售出80輛。航空運輸也遇冷,那時的客機只有12個座位,商務部的報告稱,平均每次航班空余7個。除了有聲電影,大多數娛樂場所即將銷聲匿跡。4年里,爵士音樂家埃迪·康登只錄了4張唱片。唱片業已經從年收入5000萬美元萎縮至年收入25萬美元。脫衣舞皇后薩莉·蘭德全靠她著名的扇子舞勉強維持生計,記者問她為什么選擇這一職業,她回答說:“我不脫褲子,哪里會有錢賺。”
因為貧窮被認為是可恥的,所以人們常常向鄰居隱瞞真實情況,而且總能瞞過去。人們永遠無法完全了解街對面的家庭。每天總是在同一時間穿著整潔離開家的年輕律師可能已經不再是律師,而是在一個偏僻的街區上門推銷廉價領帶、雜志、吸塵器、電壓力鍋或二合一鞋油等。他可能換掉他的衣服,去城市的另一邊乞討,或者已成為數以百萬計的求職大軍中的一員,看著他的孩子食不果腹,只能在夜里與失望抗爭。長期在大街上晃蕩的人也學會了一些生存的竅門。例如,用5美分買一杯咖啡,再要一杯免費熱水,在熱水里混入放在柜臺上的番茄醬,就做成了番茄湯。冬季,你可以在你的襯衫下塞滿報紙,以抵御寒冷。如果你知道要站在職業介紹所外排很長時間的隊,可以用麻袋裹住你的雙腿。鞋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問題,紙板可以用來補鞋里的洞,放一些棉花在腳后跟可以防止鞋子磨腳,但如果鞋破損得太厲害,什么方法也沒用。路面會磨損紙板,然后就會露出打著補丁的襪子,雪浸入鞋里,在腳趾周圍聚積,鞋釘會刺傷你的腳后跟,直到你學會用一種特殊的步態走路,才不至于太難受。
窮人家為節儉度日而想出的妙計實在是了不起。男士刮胡子的刀片反復打磨可以長時間使用,自己動手卷煙或抽翅膀牌香煙(10美分一包),為了省電只用25瓦的燈泡。孩子們撿拾回收可抵兩美分一個的飲料瓶,或站在面包店前排隊買前一天剩下的特價面包。女人們則把床單縱向從中間裁開,再重新縫合使中間破損處成為兩邊;把她們自己的衣服改一改,給女兒們穿;和鄰居家的女主人一樣,裝出一副一切游刃有余的樣子(其實她們可能也靠著微薄的收入度日,做著同樣的事情)。家人們整理出圣誕賀卡,這樣就可以來年送給不同的朋友。有時男人會消失幾個星期,所有鄰居只知道,他“出差”去了。一個體貼的丈夫會向他的妻子隱瞞實情,因為他們經歷的磨難,妻子往往難以想象。
當然,“出差”的丈夫是在找工作。到1932年,求職的傳奇故事已經在民間傳開,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確實存在。人們在底特律職業介紹所外過夜,為了第二天一大早可以排在隊伍的最前面。一個阿肯色人步行了900英里找工作。人們簡直是在“買”工作。在曼哈頓第六大道的一個招聘機構里,5000名求職者爭搶300個崗位。根據第72屆國會勞動小組委員會證詞記錄,有人在華盛頓州的森林放火,這樣他們就可以受雇幫助撲滅大火。《商業周刊》證實了一個事實:很多不再熱愛美國的人要么已經離開,要么企圖離開。在整個20世紀30年代早期,國內向外移民的數量超過入境移民量。蘇美貿易公司是一家位于紐約的蘇聯交易機構,每天會收到350份美國人想定居蘇聯的申請。有個最令人難忘的情景,蘇美貿易公司貼出廣告要招募6000名技術工人,卻有10萬人前來應聘,包括管道工、油漆工、技工、廚師、火車機師、木匠、電工、推銷員、印刷工、藥劑師、鞋匠、圖書管理員、教師、牙醫以及一個清潔染色工、一名飛行員和一個殯儀工。
紐約從周邊各州吸引了無數求職者,雖然紐約本身就有100萬失業人口。少量外來者加入曼哈頓的7000個擦鞋“男孩”的隊伍(擦一次鞋得5美分),或做起了偷運煤炭的勾當(全市10%的煤炭是由賓夕法尼亞州的失業礦工偷運來的),但大多數外來人口只是排進了紐約82個救濟隊伍中。如果有10美分,就可以住在散發著汗水和消毒水味的廉價旅館里。但如果身無分文,就只能帶著撿回來的報紙走向中央公園,或是地鐵入口處,或市政焚燒爐旁。焚燒爐的溫度吸引了數百名男子在這里度過冬夜,即使他們不得不睡在垃圾堆上。
丈夫鉆進空貨車里或吊在空貨運車下從這樣一次遠征中返回后,開始和妻子一起盤算還可以堅持多久。賣掉結婚戒指,把家具拿去典當,憑人壽保險借錢,央求親戚借錢,通常下一步就是嘗試搞一個家庭作坊,此前的一切偽裝,至此在鄰居面前都露餡兒了。可能院子會變成一個迷你高爾夫球場,丈夫可能會開一個“客廳雜貨店”,妻子可能會為其他主婦洗衣服、整理房間、修指甲,每次收取1美元。在馬薩諸塞州,失業的紡織工會擺一臺紡織機在客廳;在康涅狄格州,許多人家在電線上穿安全別針,全家人辛苦工作很長時間,一星期才能掙得5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