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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克麗絲的秘密日志(5)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怎么做或說些什么。我猜我有點想讓他告訴我我錯得多么厲害,讓他試圖說服我我的生活是有價值的。但他沒有,他只是直直地凝視著我。我注意到他的一雙眼睛是多么驚人。藍色,帶著灰色的斑點。

“我很抱歉,克麗絲。”他說,“我很抱歉。但我在盡我所能,而且我想我可以幫到你,真的。你必須相信這一點。”

“是的。”我說,“我相信。”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在我們中間的書桌上。感覺沉甸甸的,溫暖。他捏了捏我的手指,有那么一秒鐘我感到尷尬,為他,也為我自己,但后來我看著他的臉,看見了悲傷的表情,隨即意識到他的動作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在安慰一個年長的女人,僅此而已。

“對不起。”我說,“我要去洗手間。”

我回來時他已經沖上了咖啡,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小口喝著飲料。他似乎不愿意對上我的目光,轉而翻起桌上的文件,狼狽地把它們疊在一起。起初我以為他對捏了我的手不好意思,但接著他抬起頭說:“克麗絲。我想求你一些事。兩件事,實際上是。”我點點頭。“首先,我已經決定寫下你的病例。它在這個領域非常不尋常,而且我認為把病例細節讓醫學界更多的人知道是真正有益的。你介意嗎?”

我看著辦公室書架上隨意擺成堆的期刊。他是打算這樣推進他的職業生涯嗎,或者讓其更加穩妥? 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在這里的原因?有一會兒我想過告訴他我希望他不用我的故事,但最后我只是搖搖頭說:“不介意。沒問題。”

他露出了微笑。“好的,謝謝你。現在,我有一個問題。其實更像是個主意,有些事我想試試。你介意嗎?”

“你打算做什么?”我說,感到有些緊張,但終于松了一口氣:他終于要告訴我他的想法了。

“嗯,”他說,“根據你的檔案,你和本結婚后你們繼續一起住在倫敦東部你跟人合租的房子里。”他停下了。這時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那個人一定是我的母親。生活在罪惡中——她發出一句嘖嘖聲,搖搖頭,這個動作已經說明了她沒有說出口的一切。“然后過了大概一年,你們搬了家。你們在那兒幾乎待到了你入院。”他頓了一下,“這所房子跟你現在住的地方很近。”我開始明白他暗示的提議了。“我想我們可以現在動身,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不知道。這幾乎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我知道這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它可能以一種難以確定的、我們兩人現在都無法理解的方式會幫到我,但我仍然有點不情愿。仿佛我的過去突然變得危險了,走訪這樣一個地方可能是做傻事。

“我不知道。”我說。

“你在那兒住了好些年。“他說。

“我知道,不過——”

“我們可以只去看看,不一定要進去。”

“進去?”我說,“怎么——?”

“是這樣的。”他說,“我寫了信給現在住在那兒的一對夫妻。我們通過電話,他們說如果能幫上忙的話,很樂意讓你四處看看。”

我吃了一驚:“真的嗎?”

他略微地移開了目光——動作很快,但已經足以表明那很尷尬。我想知道他是否隱瞞了些什么。“是的。”他接著說,“我并不是為所有的病人都這么費事的。”我什么也沒有說。他露出了微笑:“我真的認為這可能有幫助,克麗絲。”

我還能怎么辦?

去那所房子的路上我本來打算記日志,可是路途并不長,當我們停在一棟屋子外面時我幾乎還沒有讀完最后一條記錄。我合上日志抬起了頭。屋子跟今天早上我們駛離的那一所差不多——我不得不提醒自己現在正住在那兒——有著紅磚和漆過的木器,還有同樣的凸肚窗和修剪整齊的花園。如果非要說不同之處的話,這所房子看上去更大些,屋頂處的一扇窗戶意味著它有一個閣樓——我現在的家里則沒有。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我們會離開這棟屋子搬到僅僅幾英里開外的、幾乎一模一樣的一所房子里。過了一會兒我反應了過來:記憶。對于美好時光的記憶,關于那些在我發生事故之前的時光、我們幸福地過著平常日子的時刻。本能夠保留這些記憶,即使我不能。

突然間我確信這所房子會向我揭露一些真相,關于我的過去。

“我想進去。”我說。

我停筆了。我想把余下部分記下來,但它非常重要——太重要了,所以不能草草對待——而本很快就會到家。他已經比平常晚些了,天現在黑了下來,街上回蕩著人們下班到家后重重地關門的聲音。屋外一輛輛汽車在慢慢地行進著——很快中間會有一輛是本的車,他會回家來。我最好現在停筆,收起日志好好地藏在衣柜里。

待會我會繼續寫。

當聽到本的鑰匙在門鎖里轉動時,我正在蓋鞋盒的蓋子。他進屋時喊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很快就下來,雖然我完全無須掩飾自己是在衣櫥里藏東西。我輕輕地關上衣柜門,下樓去見我的丈夫。

整個傍晚過得很零散。日志在心里召喚我。晚餐時我在想是否能夠在收拾東西之前寫日志,收拾餐碟時我在想做完家務后是否該裝做頭痛好去記錄。可是當我收拾完廚房里的活兒時,本卻說有點事情要做,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嘆了口氣,心里輕松起來,并告訴他我會去睡覺。

現在我就在這里。我可以聽到本——他一下下地敲著鍵盤——我承認那聲音很讓人心安。我已經讀過本回家之前我所寫的日志,現在可以再次記起今天下午的情形:站在一所我曾經住過的房子外面。我可以開始記我的故事了。

事情發生在廚房里。

一個女人——阿曼達——在門鈴嗡嗡響了一陣后開了門,跟納什醫生握了個手表示歡迎,用來歡迎我的卻是一個夾雜了憐憫和好奇的眼神。“你一定是克麗絲,”她說著歪歪頭,伸出一只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手,“快進來!”

我們進屋后她關上了門。她穿著一件米色的襯衫,戴著金首飾。她做了自我介紹,然后說:“你們想待多久待多久,只要你需要,好嗎?”

我點點頭,望了望四周。我們站在一個明亮的、鋪著地毯的走廊上。陽光從玻璃窗流進來,照亮了長桌上一瓶紅色的郁金香。很久沒有人說話,讓人有些不自在。“這房子很不錯。”阿曼達終于說,一時間我感覺納什醫生和我仿佛是來看房子的租客,而她是個急于談成一樁生意的房地產代理。“我們10年前買的。我們非常喜歡它。房子很亮。你們想進客廳嗎?”

我們跟著她進了客廳。廳里空間很大,品位不錯。我沒有什么感覺,甚至連隱隱的熟悉感也沒有;面前的可能是隨便一個城市隨便一座屋子里的隨便一個房間。

“謝謝您讓我們隨便看。”納什醫生說。

“噢,那沒什么!”她說著發出了一個奇怪的鼻音。我想象著她騎馬或者插花的樣子。

“你到這兒來以后做了很多裝修嗎?”他說。

“噢,是有一些。”她說,“你看得出來吧?”

我看了看四周打磨過的地板和白色的墻壁、米色沙發、掛在墻上的現代藝術繪畫。我想起了今天上午我離開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跟面前這所完全大相徑庭。

“你還記得你剛搬進來時的樣子嗎?”納什醫生說。

她嘆了一口氣:“恐怕記不太清楚了。當時鋪著地毯,我想應該是餅干的那種顏色。還有壁紙。似乎有條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努力按她說的模樣想象著房間:什么也沒有。“我們還填掉了一個壁爐。現在我倒希望當時沒那么做,那個東西很獨特。”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想起什么了嗎?”我搖搖頭:“我們可以到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嗎?”

我們上了樓,樓上有兩間臥室。“吉爾斯經常在家工作。”當我們走進位于房子前面的一間臥室時,她說。屋子被一張辦公桌、一些文件柜和書籍占去了主要空間。“我想前一個業主肯定是把這間當做他們的臥室。”她看著我,但我沒有說話。“這間比另外一間要大一點兒,可是吉爾斯在這兒睡不著,街上太吵了。”屋子里一陣沉默。“他是個建筑師。”我還是沒有說什么。“事情很巧合,”她接著說,“因為賣給我們房子的人也是個建筑師。我們來看房子的時候遇上了他。他們處得很愉快。我想就因為這點關聯我們讓他降了幾千塊錢。”又是一陣沉默。我好奇她是不是等著讓人恭喜她。“吉爾斯正在準備自己開業。”

一個建筑師,我想。不是一個老師,跟本一樣。他轉手賣給的不可能是這一家子。我試著想象房間的另外一種模樣:用床代替玻璃面書桌,地毯和壁紙代替條紋板和白色的墻壁。

納什醫生轉身朝著我:“想起什么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一樣也沒有,我什么都不記得。”

我們看了另外一間臥室、浴室。我什么也沒有想起來,于是我們下樓到了廚房。“你確定你不想喝杯茶嗎?”阿曼達說,“一點兒也不麻煩,已經沖好了。”

“不,謝謝你。”我說。房間很刺眼,棱角分明。廚房組件是白色金屬鉻,工作面看上去像是水泥澆成的。一碗酸橙成了房間里唯一的彩色。“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告辭了。”我說。

“當然。”阿曼達說。她的活潑勁頭似乎已經消失,換成了一副失望的神情。我感到內疚;她顯然希望到她家一訪會奇跡般地治好我。“我可以喝杯水嗎?”我說。

她立刻開心起來。“當然!”她說,“讓我給你拿一杯!”她遞給我一杯水,正在那時,從她手里接過水的時候,我看見了它。

阿曼達和納什醫生都消失了。我獨自一個人。在工作臺上我看見一條還沒有煮的魚,濕漉漉地閃著光,放在一個橢圓盤子里。我聽到有人說話。一個男人在說話。這是本的聲音,但比現在多多少少年輕些。“白葡萄酒?”那個聲音說,“還是紅葡萄酒?”我轉過身看見他走進一間廚房,是同一間廚房——我正跟納什醫生和阿曼達站在這個廚房里——但它的墻壁上刷的不是同樣顏色的漆。本的兩只手各拿著一瓶酒,這是同一個本,但更瘦些,灰頭發少些,而且蓄著胡子。他全身赤裸,陰莖半立著,在他走動時滑稽地上下跳躍。他的皮膚光滑,緊緊地裹在手臂和胸部的肌肉上,我感覺到了高漲的欲望的浪潮。我看見自己吸了一口氣,但我在笑。

“白的,我想?”他說著跟我一起笑起來,在桌上放下兩只酒瓶,走到我站的地方。他用手臂繞著我,我閉上眼睛張開了嘴,仿佛不由自主地,我吻了他,他也回吻了我,我感覺到他的陰莖抵著我的下身,我的手向它伸了過去。盡管我正吻著他,我卻還在想 我必須記住這個,這種感覺。我必須把它寫進我的書里。這就是我想寫的。

我倒進他的懷中貼著他的身體,他的手開始扯我的衣服,摸索著找拉鏈。“住手!”我說,“別這樣——”可是盡管我嘴里說著不,要他住手,我卻感覺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一個人。“到樓上去,”我說,“快。”然后我們離開了廚房,一邊走一邊撕扯著衣服,向樓上有灰色地毯和藍色圖案壁紙的臥室走去,一路上我在想,是的,這是下一部小說我該寫的東西,這是我想捕捉的感覺。

我絆了一跤。傳來了玻璃打碎的聲音,我面前的圖像消失了,仿佛膠片的卷軸走到了盡頭,屏幕上的圖像變成了閃爍的光和飛舞的塵粒。我睜開眼睛。

我還在那兒,在那個廚房里,但現在納什醫生站在我的面前,阿曼達離他只有幾步,他們都看著我,一臉擔心和不安的表情。我意識到我打碎了玻璃杯。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克麗絲,你沒事吧?”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覺。這是第一次——根據我的記憶——我記起我的丈夫。

我閉上眼睛試圖再次回想那幅畫面。我試著看見魚、葡萄酒,看見我的丈夫蓄著胡須,全身赤裸,他的陰莖上下擺動,但什么也沒有。記憶已經蒸發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或者被現實燒成了一道輕煙。

“是的。”我說,“我沒事。我——”

“出了什么事?”阿曼達說,“你沒事吧?”

“我想起了什么。”我說。我看見阿曼達的手飛快地捂在了嘴上,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開心。

“真的嗎?”她說,“太好了!什么?你想起了什么?”

“別著急。”納什醫生說著走過來扶住我的手臂,碎玻璃在他腳下踩得嘎吱嘎吱的。

“我的丈夫。”我說,“在這兒。我想起了我的丈夫——”

阿曼達的臉拉了下來。就這些?她似乎在說。

“納什醫生?”我說,“我想起了本!”我開始發抖。

“好的。”納什醫生說,“好!非常好!”

他們一起領著我去了客廳。我坐在沙發上,阿曼達遞給我一杯熱茶、一塊放在碟子上的餅干。她不明白,我想。她不可能明白。我記起了本,記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記起了我們兩人在一起。我知道我們很相愛,我再也不用靠他的話來相信這一點了。這很重要,她不會明白這有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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