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第一次”醒來(2)
- 別相信任何人(電影《在我入睡前》原著)
- (英)S.J.沃森
- 4887字
- 2015-08-11 10:59:16
我告訴他咖啡還行,他把書從我的手中拿走。“這也算是個剪貼簿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它,“幾年前我們遭了火災,燒掉了很多舊相片,不過這里還是有些東西的。”他指著第一頁。“這是你的學位證書。”他說,“這張是你畢業的那天。”我看著他手指的地方:我正在微笑,在陽光中瞇起眼睛,我的身上套著一件黑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帶金流蘇的氈帽;緊挨我的身后站著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他從鏡頭前扭開了臉。
“這是你嗎?”我說。
他笑了:“不是。我跟你不是同時畢業的,當時我還在念書,學化學。”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們什么時候結的婚?”
他轉身面對著我,把我的手握在他的兩只手里。他的皮膚粗糙,讓我有些驚訝,也許是過去太習慣嬌嫩的年輕肌膚了吧。“是在你博士畢業后的第一年。那時我們已經交往了幾年,不過你——是我們——我們都想要等到你學業結束的時候再辦婚事。”
挺合理的,我覺得,我的行為聽上去感覺很理智。可我還是有點好奇自己究竟是否樂意嫁給他。
他仿佛明了我的心思,說:“過去我們非常相愛。”接著加上一句,“現在我們還是這樣。”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說的,便笑了笑。他喝下一大口咖啡,掉回目光看著腿上的書,又翻過幾頁。
“你學的是英文。”他說,“畢業之后你換了些工作,都是些臨時的活兒。文秘,銷售。我不確定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拿了一個學士學位就畢業了,之后參加了教師培訓。有幾年確實挺艱苦的,不過后來我升了職,所以我們搬到了這里。”
我四下打量著客廳。客廳時髦舒適,是平淡無奇的中產階級風格。壁爐上方的墻壁上掛著一張裱過的林地風景畫,爐臺時鐘旁是一些中國人俑。我好奇當時我有沒有幫忙布置過這里的房間。
本繼續說話:“我在附近的一所中學教書,現在是部門主管。”他的口氣里沒有一點兒驕傲的意思。
“那我呢?”我問。盡管——說真的——我猜得到那個唯一可能的答案。本捏了捏我的手。
“你只好放棄工作,在出了事故以后。你什么也不做。”他肯定是感覺到了我的失望,“但你不需要做什么。我能掙不少薪水,我們過得下去,沒有問題。”
我閉上眼睛,用手按著額頭。這一切讓人感覺難以承受,我希望他閉上嘴。我覺得自己好像只能消化這么多了,而他如果還要不停加料的話,到最后我會崩潰的。
那么我整天都干些什么呢?我想問,可也害怕聽到答案。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吃完面包片,把餐碟端到廚房去了。再回到客廳時他正在穿外套。
“我要上班去了。”他說。我感覺到自己緊張起來。
“別擔心。”他說,“你不會有事的。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保證。不要忘了今天跟任何一天都沒有什么區別。你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開口說。
“我得走了。”他說,“抱歉。走之前我會指給你看有些可能會用上的東西。”
在廚房里,他告訴我哪些柜子里有什么東西,給我看了冰箱里的剩菜,說是可以當午飯吃,還有一塊用螺絲釘在墻上的白板,旁邊是一支系在彈簧繩上的黑色記號筆。“有時我會在這上面給你留言。”他說。我看到上面用整齊勻稱的大寫字母寫著的“星期五”,下面是一排字:“洗衣服?散步?(隨身帶上手機!)看電視?”在“午飯”一欄下面,他留言說冰箱里有些三文魚,另外加了一個詞“沙拉?”。最后他寫著應該會在6點之前到家。“你還有本日記。”他說,“在你的包里。重要的電話號碼在日記背面,還寫著我們的地址,你迷路的話可以用。另外有一部手機——”
“一部什么?”我說。
“電話。”他說,“無線的。在哪里你都可以用。室外也可以,哪里都行。在你的手提包里。如果出門的話,記得帶上它。”
“我會的。”我說。
“好。”他說。我們走向走廊,他拿起門邊一個用舊了的皮包。“那我走了。”
“好的。”我不知道還要說些什么。我感覺自己像個沒有去上學的小孩,父母上班去了,一個人被留在家里。什么也別碰,我想象著他說,別忘了吃藥。
他走到我身邊吻了吻我,親在臉頰上。我沒有阻止他,但也沒有回吻。他向大門走去,正要打開門,卻停了下來。
“噢!”他回頭看著我。“我差點忘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做作,有種裝出來的熱情。他努力想要作出自然的樣子,卻表演得有點過于賣力;很明顯為了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已經暖場一段時間了。
他說出來的話并沒有我擔心的那么糟糕。“今晚我們要出門。”他說,“過了周末就回來。周末是我們的紀念日,所以我想還是作點安排,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他笑了,看上去松了一口氣。“值得期待,對吧?吹吹海風?會對我們有好處的。”他轉身打開大門。“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他說,“看看你情況怎么樣。”
“好的。”我說,“別忘了。拜托。”
“我愛你,克麗絲。”他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離開關上門,我轉過身,向屋里走去。
早晨過去了一半,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碗碟已經洗干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碗盤架上,洗衣機里洗著衣服。我一直沒讓自己歇著。
可是現在我覺得空虛。本說的是真的,我沒有記憶,一點兒也沒有。這間房子里沒有一件我記得起的東西。哪張照片也不能——不管是貼滿鏡子的那些,還是面前剪貼簿上的這些——讓我想起是什么時候拍的;我想不起一點兒跟本共度的時光,除了今早相遇后發生的一切。我的腦子里完全是空蕩蕩的。
我閉上眼睛努力把精力集中到某樣東西上。什么都可以。昨天?去年的圣誕節?任何一個圣誕節?我的婚禮?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站起來在屋里走動,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走得很慢,像一個幽靈一樣游蕩,用手拂過一堵堵墻壁,一張張桌子,一件件家具的背面,卻沒有真正挨到其中任何一樣。我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想。我看著地毯、花紋小墊子、壁爐臺上的中國人俑,還有餐廳里陳列架上精心布置的裝飾板。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些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生活。可是這些東西不屬于我。它們跟我并非息息相關。在臥室里我打開衣柜門見到一排毫無印象的衣服,擺得整齊有序,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被抹去了面孔和身材的女人,只剩下空蕩蕩的衣架子。我在這個女人的家里到處游蕩,用了她的香皂和香波,扔掉了她的晨袍,腳上穿著她的拖鞋。她像一個幽靈般藏在某處,渺無蹤影。今天早晨挑內衣時我頗有負罪感,在內褲里翻了翻——內褲跟緊身褲、襪子團在一起——好像怕被人當場抓住。在抽屜深處發現既美觀又實用的絲綢蕾絲內褲時,我屏住了氣。我挑了一條淡藍色的,將其余的內褲擺得跟原狀一絲不差。那條小可愛似乎有件配套的胸罩,我把兩件都穿上,再穿上一條厚厚的緊身褲,長褲和外套。
我坐到梳妝臺旁,小心翼翼地向鏡子挪過去,好看清鏡子里自己的臉。我凝視著額頭上的皺紋、眼睛下打褶的皮膚。我做出微笑的模樣,看了看自己的牙齒,還有嘴角一條條已經露出蹤跡的魚尾紋。我注意到皮膚上有些斑點,額頭上有塊斑像一個還沒有完全退掉的淤痕。我找到了一些化妝品,化了個淡妝,稍微上了粉,刷了一刷。我想起了一個女人——現在我意識到她是我的媽媽——在做同樣事情的模樣,她說這是“戰斗妝備”,今天早上當我用紙巾擦掉多余的口紅、刷上睫毛膏時,那個詞似乎恰如其分。我感覺自己正踏進某個戰場,或者戰爭已經降臨到我的面前。
把我送到學校。化妝。我努力回想媽媽還做過些什么別的事情,不管什么事。結果依然一無所獲。我只看見在微小零散的記憶之島之間橫亙著一道巨大的、空蕩蕩的鴻溝——那是多年的空白。
在廚房里我打開了柜子:里面有一包包意大利面,好幾袋“Arborio”牌大米,幾罐蕓豆罐頭。這些東西我一樣也不熟。我記得吃過涂奶酪的面包,袋裝加熱魚類,鹽腌牛肉三明治。我拿出一個標記著“鷹嘴豆”的罐頭,還有一小袋叫“古斯古斯面”的東西。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更不用說怎么個煮法。那作為一個主婦,我怎么活下去呢?
我抬頭望著本在離開之前給我看過的白板。白板呈現出某種臟兮兮的灰色,上面草草地涂過不少字,又被擦干凈換上新字,改了又改,每次留下些淡淡的印記。我很好奇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白板上曾經有過的字跡都能一層層重現的話,用這種辦法深入我的過去,能夠發現些什么?但我明白即使一切能夠成真,結果也會是徒勞無功。我很確定找到的不過是些留言或者清單,不過寫了些要買的東西、要干的活兒而已吧。
這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嗎?我想。這就是我的全部?我拿起記號筆在白板上加了一條。“為今晚出行收拾包裹?”算不上一條提示,不過是我自己寫的。
我聽見了一陣聲音。一陣鈴聲,是從我的包里傳來的。我打開包把里面的東西通通倒在沙發上。錢包、幾包紙巾、一些筆、一支口紅、一塊粉餅、一張買了兩杯咖啡的收據。一本小巧玲瓏的日記,封面上有花朵裝飾,書脊上附了一支鉛筆。
我找到了本提過的那種電話——個頭很小,塑料質地,上面有個鍵盤,看上去挺像玩具。它正在響鈴,屏幕一閃一閃的。我按了一個按鈕,希望沒有按錯。
“喂?”我說。答話的不是本的聲音。
“嘿。”手機里說,“克麗絲?請問是克麗絲·盧卡斯嗎?”
我不想回答。我的姓氏聽起來跟當初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一樣陌生。我感覺剛剛堅定起來的信念再次煙消云散,像一股流沙。
“克麗絲?你在嗎?”
會是誰呢?誰還會知道我在這兒、知道我是誰?我意識到對方可能是任何一個人。我感覺驚恐涌上了心頭,手指在那個可以結束通話的按鈕上游移。
“克麗絲?是我,納什醫生。拜托請接電話。”
那個名字對我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說:“是誰?”
對方換了一種口氣。松了口氣?“我是納什醫生。”他說,“你的醫生。”
又是一陣恐慌。“我的醫生?”我重復道。我想補上一句我沒有病,但現在甚至連這個我也不確信。我的思緒混亂極了。
“是的。”他說,“但是別擔心,我們不過是一直在為你的記憶想辦法。沒什么問題。”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使用的時態——“一直在”——這么說,這也是個我記不起來的人?
“什么辦法?”我說。
“我一直在試著幫你改善狀況。”他說,“想找出你的記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以及我們能為此做些什么。”
聽起來很合理,不過我有了另外一個疑問。為什么今天早上本離開之前沒有提到這位醫生?
“什么方式?”我說,“用什么方式來治療我?”
“這幾個月以來我們一直都在見面。每周幾次,或多或少。”
聽起來不太可能。又一個經常見到的人,可是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想說。你可能是任何人。
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假設對今早醒來睡在我身邊的男人來說同樣成立,結果發現他竟然是我的丈夫。
“我不記得。”最后我說。
他的語調緩和了下來:“別擔心。我知道。”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么了解情況的也有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他解釋說今天是我們約好的時間。
“今天?”我說。我一一回憶今天早上本提過的事,回憶了廚房白板上記著的所有事項。“不過我的丈夫根本沒有提過。”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稱呼醒來時躺在身邊的男人。
電話里一陣沉默,接著納什醫生說:“我不確定本是不是知道我們在見面。”
我注意到他知道我丈夫的名字,但我回應道:“真好笑!他怎么會不知道呢?他知道就會告訴我的!”
電話里傳來了嘆息聲:“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說,“在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會解釋一切。我們真的有了一些治療的進展。”
在見面的時候。我們要怎么樣才能做到這點?一想到要出門、本又不在身邊、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或者跟誰在一起,我就嚇壞了。
“對不起。”我說,“我做不到。”
“克麗絲。”他說,“這很重要。如果你看看你的日記,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能看到日記嗎?應該在你的包里。”
我拿起沙發上的花朵日記本,封面上金字印刷的年份讓我無比震驚。2007年。比應有的時間晚了20年。
“我能看到。”
“看看今天的那一欄。”他說,“11月30日。你應該可以看見我們見面的預約?”
我不明白時間怎么可能會是11月——明天就12月了——但我還是匆忙翻頁(日記的紙張跟面巾紙一樣薄),直到翻到今天的日期。兩頁日記中間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11月30日——與納什醫生會面”,字跡我辨認不出來;下面還有一行字,“不要告訴本。”我不知道本是不是已經讀過了,他會查我的東西嗎?
我覺得他一定沒有讀過。其他日期上是空白一片,沒有生日,沒有夜生活,沒有派對。這真的是我生活的寫照嗎?
“好吧。”我說。他解釋說會來接我,而且他知道我住的地方,過一個小時會到。
“不過我的丈夫——”我說。
“沒關系。他下班的時候我們早回來了,我保證。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