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歲口述傳記(7)
- 超越百年的人生智慧:周有光自述
- 周有光 文明國
- 4930字
- 2015-06-16 08:58:49
他在物理學上的創造,思想要跳過一個屏障,原來舊的公式不能限制他。許多人被舊的公式限制了,就不能發展了。能量怎么變成物質呢?這個概念不得了,他從數學里提出來的,不是從實踐里提出來的。先有理論,后有實踐,這就改變方法了,在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愛因斯坦是思想家。
十九環游世界
我在美國工作,條件太好了,可以到世界各國,眼界開闊了,了解不一樣了。歐洲也是“左”傾,我一到意大利,不得了,羅馬市中心就是共產黨的旗幟,共產黨在意大利的國會里占了三分之一的席位。一到法國,法國共產黨在議會里占了四分之一的席位。人家都說整個歐洲很快要被共產黨接收了,可是后來沒有成功,歐洲還是有民主基礎。到了英國,我也是“左”傾幼稚病,很快要找共產黨的機關報《每日工人》,在倫敦到處買不到,后來人家告訴我要到一個小地方才買到。共產黨在英國始終搞不起來,沒有群眾跟上去。英國對共產黨沒有印象,大英博物館是馬克思待的地方,結果共產黨在英國影響最小。工黨在英國有很長的歷史背景,可以說是最早的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在旁的地方鬧得很厲害,在英國不行。
銀行要不斷派人到世界各地了解情況,主要是經濟情況,可是經濟情況跟政治、歷史背景有關系。這一點重要性在中國還不能感覺到。特別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已經變成一個世界性的國家,跟中國完全不一樣。講一個小事情,在中國買小菜,就是買本國的小菜,在美國買小菜,全世界的小菜都有。現在我們在中國買蘋果,已經有好幾種蘋果了,到美國去,多少種蘋果,不知道選哪一種好。美國一早就是世界性的,這一點跟中國完全不一樣。中國不是世界性的國家。這要經過一百年才懂。
游覽世界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必須有的基礎知識,開闊眼界。假如眼界不能開闊,你就什么事情都不行,這在中國是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那時候到世界各國去,不是玩,當然也是玩,是了解世界各國的情況。在銀行工作,一到外面就感覺到世界性,在中國不大感覺到,我到許多國家,一種是風景旅游,一種是歷史旅游。我的旅游是歷史旅游,可是著重經濟的特點,養成一種習慣,到一個地方,要敏感經濟特點在什么地方。“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原來在中國很難體會,讀書大家都懂,“行萬里路”在中國很難理解,到外國去,才體會到“行萬里路”的確跟“讀萬卷書”一樣重要。
在中國,我進大學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利用百科全書,今天中國人還是很少人用百科全書,在中國跟外國差距很大。我們是一九八○年翻譯《不列顛百科全書》,編成十本,到一九八五年又重新翻譯,新版變成二十本,中國開始有一部百科全書,我們這種地方都落后于世界。我了解百科全書的重要性是進了教會學校。中國始終是一個大國,不是一個世界性的國家,今天還只是看到中國,實際上沒有看到世界。
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特點。譬如講一個小事情,中國跟美國一樣,到火車站,要放行李,給了行李房,就給你一個條子,你下來就憑條子拿行李。我到英國的火車站,交給他行李,他沒有條子給我,我說:“條子呢?”“什么條子啊?”我說:“我的行李怎么拿?”他說“你不是告訴我們到什么地方什么旅館嗎?”我到了訂好的旅館,行李已經放在房間里面了,我很不放心:東西丟掉了怎么辦呢?這種情況是一個中國人跑到外國去,變成鄉下人。
二十美國歸來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會體會我們當時的感受。中國解放后,在國外的知識分子大批歸來。我們都認為中國有希望了,中國的建設等著我們。學經濟那么多年,我想中國當時最缺乏的也是經濟建設,于是立志回國搞經濟。甚至還有很多人都克服國外的千般“勸阻”,回到祖國。至于后來的“文化大革命”,誰也不會想到。
我回國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認為中國解放了,有希望了,大家都希望回來為國家做點事情,這是當時青年的一種思潮。很多人回來,不是一個兩個,而且抱一種理想的人才回來,沒有理想的人不一定回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的母親在中國,不肯去美國,我不愿意與母親長期分開。
此外,回國以后我在銀行界的待遇很高,是高級職員。在收入上,我在美國和中國相差不是很多。當時中國的薪金制度與現在不同,薪金跟工資不同,薪金是中產階級的待遇,工資是工人階級的待遇。薪金是對腦力勞動的,工資是對體力勞動的,之間往往差五倍、十倍、二十倍。我的薪金也比最高工資高很多。但是如果我在美國做生意,也可能發財。當時,“二戰”結束后,美國經濟突飛猛進,很多地方都蘊含著發財的機會,找工作很容易,做很多生意都可以發財。我的許多同學、朋友都是這樣發財的。現在中國人想要去美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也是經濟原因,他們的待遇比國內往往高很多倍。但是,當時美國并不是比國內高很多。所以,回國的經濟問題并不是很大。加上幫助國家建設經濟的夢想也能實現,也可以照顧母親,所以就決定回國了。
一九四九年六月回來,去的時候沒有飛機,回來的時候坐飛機。回來就在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任教。仍舊任新華銀行秘書長,這是一個公私合營銀行,國民黨的時候,這是一個私營的銀行,群眾買股票,有三分之一的股票是國民黨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的。我回上海以后,可以說是非常順利。
二十一上海的變化
回國后,我了解到中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日本破壞得很厲害。國家的經濟、私人的經濟要發展,銀行是發展經濟的關鍵。回來的目的還不是教書,我的一種幻想是幫助國家、幫助銀行搞經濟建設。我在復旦大學教書,兼新華銀行秘書長,那個時候人民銀行在上海有區行,我兼第二業務處處長,第二業務處對私人的,第一業務處是對國營的。我兼三個事情,所以忙得很,的確能夠發揮長處。
上海陳毅市長非常開明,他跟人開會善于聽意見,改革。可以說,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九年這十年當中,已經搞“反右”運動了,牽涉面不是挺廣,打擊五十五萬知識分子當然是一個大事情,但是從整個國家來講,影響還不是挺大。但是我已經看到許多不合理的事情,雖然看到了,一點沒有失望,以為這種不合理的事情很快會糾正。后來一件事情叫作“教育的速成”,說中國要建設,需要人才,大學四年五年太長了,把大學縮為三年。人家問我速成好不好,我說,需要一批速成的人,不能所有的人速成。有的事情當時以為是好事情,后來才知道是壞事情,我是從國外回來的,我的工資按照共產黨解放后的規定給的,對我沒有問題。原本銀行里面老的職員要進行工資改革,目的是把薪金改為工資。我當時在復旦大學教書,又兼銀行工作,當時說上海的工資全國最高,拿銀行來講,工資大量減低,一百塊錢去掉八十塊,只有二十塊。今天宣布工資改革,明天上班,人見人都不點頭了,一下子中產階級的生活降到無產階級,理論就是建設無產階級的國家,資產階級要取消掉。另外的理論認為,這個錢省下來,國家可以搞建設,當時覺得還是有道理。可是當時在上海就開了一個國際性的會議,外國人就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這樣對社會發展很不好,當時我對這個問題還是順著政府的政策來講話,可是我沒有深入研究這個問題,后來才知道這個政策很糟糕的。這個政策糟糕恐怕到今天很多人還不了解,今天還是沒有中產階級的薪金,高工資只是少數人例外。
從美國回到上海,我本來想休息一段時間,可是他們很快讓我到復旦大學去上課,我在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講經濟學,能把具體的經濟問題結合起來,很受歡迎。一些教授沒有實踐的經驗,我有實踐的經驗。
上海院系調整,把十四個大學的經濟系合并到上海財政經濟學院,我從復旦大學調去,我當教授,同時兼研究處主任。研究處很大,下面單是翻譯部門就有三個,一個英文,一個日文,一個俄文。因為我的學生俄文非常好,就發生一個事情。當時要我們用蘇聯教科書,這些教授十個有九個都是美國回來的,這件事情比較困難。蘇聯的經濟統計課說,經濟統計是有階級性的。我沒有辦法幫他們解決這個問題,不能用英美的課本,也不能用中國自己的課本,我說:“你們不要著急,我們再進一步研究這個問題。”不久,我拿到蘇聯新的百科全書。什么是經濟統計的階級性?抽樣調查,生產一百個,抽幾個來檢查,按照蘇聯和解放初期的規定,不可以查的,抽樣調查就是不相信工人,不相信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是國家的主人,而在無產階級國家里,工人是有最高的覺悟水平,不會做出壞東西來。我去查蘇聯的俄文大百科全書當中的“抽樣調查”,一看,好極了,新版的統計這一章,開頭就說,抽樣調查是一種科學方法。我就叫在俄文翻譯組的學生連夜翻譯出來,油印了多少份,發給同事和其他財經學院的教師,他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因為這一條就否定了經濟統計具有階級性。
我那時候精力充沛,在大學教書,在銀行界工作,還跟幾個有名的經濟學家在上海辦一個刊物,叫《經濟周報》,我每個星期都要寫文章。那時候真正想為國家做點事情。《經濟周報》辦到一九五五年,我離開上海了,就停辦了,后來私人不能辦刊物了。《經濟周報》中有吳大琨,他后來到北京,是人民大學的教授。《經濟周報》在解放前就有了,我在美國的時候已經辦了,吳大琨原來也在美國。《經濟周報》解放后最重要的人是許滌新。許滌新跟我關系很好,解放前他辦一個雜志,他是秘密的共產黨員,他爭取我,我就給他的雜志寫文章,那時候還不知道是共產黨的雜志。抗日戰爭時,毛澤東帶著周總理到重慶,我也在重慶,毛澤東待了幾天,周總理就留了很長時間,經常召集所謂的民主人士開會討論問題,我跟周總理很熟,許滌新是周總理的秘書,重慶開會都是他聯絡的。
在上海生活很好,我又是大學教授,又是新華銀行秘書長,又兼職人民銀行華東區行,拿三份工資,工作很順利。張允和在光華實驗中學教書,在上海是最好的中學,她教中國歷史。我們在蘇州還有一個家,我母親不喜歡住上海,小孩子覺得住上海也沒有蘇州好。蘇州的環境很好。
我是黨外專家,后來“反右”以后就變成“狗屁”了。幸虧我到北京來了,否則在上海就是“大右派”。上海的大變化我看到一點點,就是“三反”“五反”,“三反”“五反”是整大資本家。大銀行家從樓上跳下來自殺,天天有好多人自殺。可是整個來講,還是很好的,至少我碰到的還是很好。
我在美國主要是學經濟學。雖然有些東西跟蘇聯矛盾,但是國際貿易方面還是要用的,國際貿易還是要用國際的習慣。當時有兩個市場,一個是資本主義市場,用貨幣交換;一個是社會主義市場,用實物交換。貨幣交換那一套當然有用。今天國際貿易當然是一個大事情,還是有用處。可是經濟建設方面用不上,我們學的一套跟蘇聯不一樣。銀行的技術也不對,蘇聯的銀行技術是非常落后的。解放后沒有銀行,只有賬房。銀行有一套很完整的制度,幾千萬被人家騙走,在正規的銀行不可能的,說明今天我們的銀行還沒有上軌道。
我始終對經濟建設沒有完全失望。一九五五年,我來開文字改革會議,開完改行留在北京,那是意料之外。不過既然是來了,我就要改變。我認為語言學方面還是要更新,因為整個中國要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國家,每個方面都要更新,經濟方面當然是最主要的,語文方面當然也很重要,但是不如經濟這么規模大。
一九五五年我來到北京以后,經濟跟語文不能兼顧的,這是偶然的,就把經濟放開。我覺得任何一件事,只要搞出成績來,對國家有貢獻,就好。同時,意外的就是“反右”,我這個人有的時候反應不敏感,我就知道“反右”是一個大運動,但是那么殘酷,我沒有想到。
上海經濟研究所所長沈志遠自殺了。因為當時上海是經濟中心,經濟研究所是當時全國研究所中最有地位的。沈志遠是莫斯科大學畢業的,解放前出過一本《新經濟學》,實際上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他在國共斗爭時,可以用密碼和毛澤東通電報的。一個重要人物,結果,他自殺了,隔了幾年我才知道。
我一個很好的學生叫王世璋,也自殺了,我當時也是不知道。在抗日戰爭,重慶被轟炸得很厲害,城里不能住家,要住在南岸的一個小平地。下班要坐滑竿到江邊,再坐船回家。那時候,日本飛機投下一個炸彈離我不遠,我就從滑竿里掉在了泥土里。人都糊涂了,驚恐加震動,我以為自己肯定受了重傷,但是發現自己沒有什么大礙,而旁邊的一個人卻被炸死了。還有一次,我到重慶郊區辦事,等到晚上回來以后發現辦公室都被炸光了,同事不知道去了何處。回家以后,家里也被炸光,家人也不知道去了何處。抗日戰爭,天天都有生命的危險。而后來,更是逃過了“反右”運動。上海的朋友就說,他們受罪的時候,我在北京做研究工作。一生中逃過了兩次劫難,所以,他們說我“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