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歲口述傳記(6)
- 超越百年的人生智慧:周有光自述
- 周有光 文明國
- 4917字
- 2015-06-16 08:58:49
在重慶,我主要在農本局工作,常常要出門,東走西走,因為管的區域很大。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家里被轟炸得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家里的東西都放在防空洞,炸得沒有了,只剩下一雙下雨時穿的橡皮靴子,別的東西都爛了。每天都有東西被毀滅的可能性。家里人沒有了,要找。那時候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在重慶都有兩個家,為了躲避轟炸。我們家運氣好,碰得很巧,轟炸城里,我們住在歌樂山,轟炸歌樂山,我們住城里。這都是死里逃生。
后來搬家到宜賓,因為宜賓我們有辦事處。我們帶去的保姆當中一個老保姆生病死了,這給我們一個很大打擊。四川的醫療條件比較差,老保姆管我們的家,她一死發生困難了。這是一個意外。
在重慶時,需要看什么書,還是有辦法。今天回想起來,重慶在打仗時精神狀態非常好。打仗時那么鎮定,不容易,現在的報道稍為講一點真話。
抗戰當中真正是死里逃生,經過了抗日戰爭的困難,“文化大革命”無所謂了。家里的財產無所謂,這樣思想對我們大有幫助。
抗戰時,沈從文在昆明,跟他通信很困難。他們受到的困難比我們小,因為重慶是一個重點,昆明不是重點,他們比較安定。
十六“左”傾幼稚病
我的老伴在成都,丁聰也在成都,經常到我們家來,跟我們家很好。丁聰很喜歡我的孩子,所以鬧了一個笑話,我們很喜歡丁聰,我在家里說:“丁聰有‘左’傾幼稚病。”我的兒子去告密,說:“我爸爸說你有‘左’傾幼稚病。”后來隔了幾十年,我的兒子說:“爸爸當年的‘左’傾幼稚病不比丁聰小。”
吳祖光也是常州人,在重慶時我們兩家人曾經一度合住一個大房子。呂恩跟吳祖光結婚,后來離婚。呂恩之前和張允和的弟弟張定和結過婚,那時候年輕,吵架,張定和的脾氣也不好,吵架以后離婚,生一個孩子,叫張以達,非常好,是有名的作曲家。張以達有一個女兒,鋼琴彈得好得不得了,現在到美國去了。兩個人離婚以后,呂恩和我們還是照樣往來,跟張允和關系很好。
呂恩結過三次婚,先嫁給張定和,離婚后嫁給吳祖光,第三個丈夫是飛行員胡業祥,是胡蝶的堂弟。胡業祥在美國學的是空軍,跟飛虎隊在一起打日本,后來日本人打敗,國共打仗,國民黨打敗了,他們是國民黨的起義飛行員。解放后不能做飛行員了,就在體育委員會工作,人挺好的,知識水平也很高。以前他住得很近,常來往。呂恩和胡業祥有一個兒子是美籍華人,常在美國,最近到北京。
我在日本沒有學到什么東西,就是學日語,本來想學經濟學的。現在回想,那時候真是糊涂,盲目地沖動。為什么“左”傾?愛國嘛,反對帝國主義,思想就“左”傾了。這是一個時代思潮,影響很大。這個時代思潮值得研究。
那時候,我們青年一代的確有“左”傾幼稚病。“左”傾幼稚病幫了共產黨很大的忙。沒有“左”傾幼稚病,我不會從美國回來。而且回來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很多人回來,有的人回來后倒霉得不得了,我還算幸運的。我認識一個人最倒霉了,他在美國做聯合國的醫生,待遇很高,一定要到中國來工作。聯合國的秘書長幾次請他重新考慮,他一定要回來,回來以后成了“右派”,進監牢,死掉了。
當初有這么一股風,在美國當然生活好一點,錢多一點,可是許多人不在乎這些東西,希望能為中國做一些事情。生活苦一點,無所謂。真正不能想象:改革開放以后,中國人那么喜歡到美國去。現在我的親戚都說:“你那時候干嗎回來?”他們完全不了解歷史的變化。因為我們經歷過抗日戰爭,所以對祖國感情特別深。抗日戰爭促進了中國人的團結,振興中華變成了大家的希望。
那時候對共產主義不了解,我一進大學圖書館,就借了一本英文的《資本論》,看不懂,不是英文看不懂,是內容看不懂。馬克思死的時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三十一年,那是資本主義初級階段的前一半,后一半他沒有看到。他的《資本論》所講的都是想象、推理。人類社會有階級不是他發明的,一早就有人發明了,可是他把階級絕對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明白,社會不能沒有階級,今天的階級比從前更厲害,階級是以合作為主,以斗爭為輔,有階級必然有斗爭,可是合作才能發展,不然飯都沒的吃。階級斗爭是存在的,可不是你殺我,我殺你。勞動人民聯合起來,要求罷工,這就是階級斗爭,增加工資以后就趕快工作,經濟就發展上去了。所有按照馬克思主義建設的國家都是窮得一塌糊涂。蘇聯自己搞垮了,朝鮮、古巴,沒有一個搞好。我在美國、日本看到沒有工人的工廠,大吃一驚。這一點鄧小平是明白的,所以要搞有特色的社會主義,就是脫離了階級斗爭。
十七美國生活
抗戰勝利后我們就到美國。打完仗,銀行要恢復原來的樣子,聯絡美國,因為我們在上海辦銀行,都是學美國的。美國改進,我們也跟著改進,就派人去學,要買設備,要回來訓練人。所以,上海的銀行是在世界上水平很高的,跟美國只差兩年。可是計劃經濟一來,一切都否定了。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了,我是一九四六年年底到美國去的。那時候有軍用飛機,沒有民用飛機,我們坐了最快的輪船,是軍艦,不打仗了,改為民用的船。十四天到美國,在路上有一個有趣味的事情,經過子午線,日期要改變一天,快到子午線時,我生日,過了子午線,要重復一天,我又過生日。
在輪船上,我們遇到李方桂的夫人徐櫻,徐櫻也是喜歡昆曲的,在輪船上開昆曲會,張允和和徐櫻是主要演員。
一個美國銀行叫伊爾文信托公司,在華爾街一號,帝國主義中心。我就在這里面辦公,對外在美國用伊爾文的名義,在中國用我們銀行的名義。我們在中國代理他們,他們在美國代理我們。
我是去美國工作,不是讀書的。工作的待遇很好,業余讀書,的確非常用功,不肯浪費一點時間,在美國讀書的條件好極了,那時候研究經濟學。紐約市中心有一個公共圖書館,服務好極了,我每天一下班就到圖書館去看書。圖書館的人員看我每天都去,那么認真,就問我:“你研究什么?”我說我研究什么什么。他說:“你是研究人員,我們給你優待,給你一個研究室。”研究室很小,兩個人用,一個人用上午,一個人用下午和晚上。我要下午和晚上,借書時隨便借多少都沒有關系,借了放在房間里。那是真正為人民服務。
周末我在大學里聽課,出于經濟上的原因,我沒有辦法脫產讀書修學位。當時很矛盾,內心考慮要不要辭去工作拿學位。我在信托銀行工作,在美國已經做到了中上層水平,這些對于畢業生也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我沒有辭去工作,而是利用業余時間充分讀書學習。
我在美國讀書,得益很大,做工作也學到許多。在美國工作,就知道怎么樣提高效率,一個人可以做幾個人的事情,工作效率之高,是中國人不能想象的。日本派了一個專門調查團到美國調查:為什么美國人辦公效率比日本人高?他們做了一個很厚的報告,調查結果證明,一個美國人抵到十五個日本人。每一個小環節都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我們不敢給部長、副部長打電話,你如果打,他的秘書就說:“部長不在。”電話就掛掉了。他們沒有這個事情,每一個電話都要給你一個交代,部長當然不可能天天在辦公室里。還有他們怎么利用電報,電報送到你這里,要六個小時,他們要先打電話給你,告訴你電報的內容,你就爭取了六個小時了,我們辦公室里就有電報局的電話。
我在美國的確學到不少東西。讀書,圖書館設備太方便,只要你愿意學,在美國都能學。更重要的是,沒有想到我在辦公中學到不少東西,從辦公的方法看出美國為什么進步,日本遠不如美國。美國的辦公方法可以說,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爭取。這不但是一種思想,而且有具體的方法來實現要求,的確了不起,這一點不是在美國工作,不能了解,我是去工作了才了解。
在美國學了他們的工作方法,我回國,想想我們也要改,沒有人聽我的話,我到處講,中國人沒有效率的思想。認識很重要,沒有這個認識,要改很難。
當時我們銀行各種規章制度非常嚴密,都是學美國的。這兩天看到新聞,中國一個大銀行被一個大騙子騙了幾千萬,這種事情不要說在美國,解放前在中國的銀行,也是不可能的。資本主義國家是有許多壞事情,但是不會發生像賴昌星這種事情。
張允和同我一起到美國,她在Illinois(伊利諾斯)大學讀英國文學,在外國讀書,選課很自由。小孩沒有同去,我主張中國青年要在中國大學畢業后才到美國去留學,否則中國文化水平不夠,單是外國文化就不好。所以把小孩留在中國,我的媽媽也不愿意到美國去。
我們在美國生活很好,也很緊張,特別是星期天,自己買了菜,做中國菜。中國朋友來,當中有名的朋友是老舍,他常常到我家來吃飯,還有羅常培、李方桂。老舍會講笑話,每個星期天在我們家吃中國菜,開心得不得了。老舍的一本書由一個美國人翻譯成英文,銷路挺好的,賺了錢給了老舍一萬塊錢,老舍就用這一萬塊錢到美國去玩玩。羅常培、李方桂都在大學里教書,教語言學方面,他們都是有名的學者。趙元任不大到我們家來,我們到他們家去。
在美國生活非常愉快,我的工作很好,中國的銀行給我錢,外國的銀行也給我錢。我是高級職員,每年有旅游費,銀行鼓勵我們去旅游,可是回來要寫調查報告。我在美國非常用功,主要是自修,讀書主要靠自修,不能靠老師。在美國,學習的條件太好了,我每天到公共圖書館。我到八十年代再去,一看,怎么圖書館跟原來樣子差不多?這個圖書館的建筑作為歷史文物,不能改的,另外辦了幾個分館,規模很大,不在原來的地方,都是資本家捐錢的。
“二戰”結束,美國是大城市時代,好東西都集中在大城市。今天不一樣了,很多人到美國看了大城市就回來了,這不行。為什么呢?今天好的東西不在大城市,在中小城市,八十年代,我到美國加州圣芭芭拉,圣芭芭拉大學分校學生少,經費足,圖書館設備好得不得了,就是缺少看書的人,包括這個大學共四個單位聯名請我去演講。安靜得不得了,沒有聲音,沒有煙囪,可是工業很發達,工業是沒有聲音的。晚上最高貴的宴會,點蠟燭,不點燈的,有名的明星都在。美國總統還有別墅在這里,星期六到這里休息。伊朗國王的妹妹很有錢,就住在圣芭芭拉,她的房子外面有花園,你可以開著汽車繞著花園走一圈,很好看,圍墻一跨就可以進去了,沒有人隨便進去。
我住在有花園的賓館,一個老太太每天來給我收拾房子,他們家講西班牙話,是墨西哥人。我的朋友開車四處看看,到了一個地方,他說這些房子都是窮人住的,那個老太太也住在那里,窮人住在四樓四底的小花園。
真正了解到美國強盛,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不是糊里糊涂會強盛。美國在兩百年間發展起來不是偶然的,人家真正是每個細節都不簡單。我們是閉了門,自己吹牛。
十八和愛因斯坦聊天
我在經濟學界交往的人中,名氣最大的是何廉。何廉原來是農本局的局長,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所長,國際知名。何廉后來在美國去世,去世前用英文寫了回憶錄,中文翻譯了,我的一個朋友好不容易找來拿去復印。這里面有講到我,很好玩。他說:我們在四川成都成立了一個大辦事處,派周耀平(我的原名)任副經理,周耀平是一個很能干的人,大學畢業在上海的銀行工作過,富有經驗。這個事情我都忘掉了。
打完仗,何廉到美國,我也到美國,他到普林斯頓大學做研究教授,愛因斯坦也在普林斯頓大學做研究教授。他跟我說:“愛因斯坦現在空閑得不得了,想找人聊天,你高興跟他聊天嗎?”我說:“當然很高興。”這樣就兩次去訪問愛因斯坦。我們是一般的談話,當時的國際形勢,當時美國發生的情況,隨便講講。為什么我會把這個事情忘掉呢?因為談話內容沒有特點。這是一個遺憾的事情。也不可能有特點,因為他的研究方向跟我不一樣。
愛因斯坦住在普林斯頓,我住在紐約,因為美國的交通方便,紐約火車站有五層,我就問火車站的人要一張火車時間表,他說沒有。我是外行,他們的火車像電車那樣開的,沒有時間表。那個時代,火車辦得非常好,我回來帶了一本美國鐵路地圖。美國有一個鐵路時代,后來才有公路時代。
我跟愛因斯坦談過兩次,只是隨便的聊天,沒有學術性的,所以我就不放在心上。愛因斯坦的學術我不懂,我的專業跟他又不一樣,就是普通的朋友。小輩就說:“你多少年都不講愛因斯坦的事情。”我說:“我忘掉了。”見愛因斯坦可能是一九四七年。
愛因斯坦的物理學我一竅不通。我的印象就是他的人非常好,生活也很隨便。我們在銀行界,穿衣服都很講究,他在大學里,大學的風氣跟銀行不一樣,大學教授穿衣服馬馬虎虎的,他穿的衣服還沒有我講究。他沒有一點脾氣和架子,給我的印象非常好,我們侃侃而談,沒有任何架子。他不是講話滔滔不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