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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企業理論及其對中國國有企業改革的意義(7)

一個完備的契約指的是,這種契約準確地描述了與交易有關的所有未來可能出現的狀態(the states of the world),以及每種狀況下契約各方的權力和責任。比如說,煤礦企業與發電廠之間的長期供貨合同要規定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供貨,煤炭的質量標準、價格,當生產成本變化時價格如何調整,貨款支付方式,以及不能履約時的賠償辦法(Joskow,1985)。對比之下,如果一個契約不能準確地描述與交易有關的所有未來可能出現的狀態以及每種狀態下契約各方的權力和責任,這個契約就是不完備契約。簡單地說,不完備契約就是一個留有“漏洞”的契約。[7]由于有“漏洞”,不完備契約常常不具法律上的可執行性(enforceability)。

不完備契約的存在可以用不確定性及由此導致的交易成本來解釋。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里,要在簽約時預測到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態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預測到,要準確地描述每種狀態也是很困難的(甚至可能找不到描述某種狀態的語言);即使描述了,由于事后的信息不對稱,當實際狀態出現時,當事人也可能為什么是實際狀態爭論不休;即使當事人之間是信息對稱的,法庭也可能不能證實;即使法庭能證實,執行起來也可能成本太高。

企業是一個不完備契約意味著,當不同類型的財產所有者作為參與人組成企業時,每個參與人在什么情況下干什么、得到什么,并沒有完全明確說明。比如說,勞動合同規定了工人上下班的時間、每月的工資,但并沒有說明工人每天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具體的工作;勞動法規定工人加班時企業應該支付加班工資,但并沒有規定什么時候可以加班,什么時候不能加班;如此等等。為什么勞動合同不能完備?因為企業面對的是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企業要在這個世界中生存,就得隨機應變,一個完備的合同無異于否定企業的存在。

因為進入企業的契約是不完備的,未來世界是不確定的,要使所有企業成員都得到固定的合同收入是不可能的(n個常數之和不可能等于一個變數)。這就是剩余索取權(residual claim)的由來。契約可以規定所有企業成員都是剩余索取者(即剩余分享制),但不可能規定所有企業成員都是固定收入索取者。因為進入企業的契約是不完備的,未來世界是不確定的,當實際狀態出現時,必須有人決定如何填補契約中存在的“漏洞”(包括解除對某些參與人的合同)。這就是剩余控制權(簡稱控制權)的由來(格羅斯曼和哈特,1986)。[9]契約可以規定所有企業成員都有控制權(即控制權分享制),但不可能規定沒有人有控制權。[10]經濟學家將企業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的分配稱為企業所有權安排。問題是,什么樣的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分配是最優的?

應該指出的是,如果契約是完備的,就不存在所謂的“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從而也就不存在所謂的“企業所有權”問題。這是因為,一個完備的契約意味著所有的“收益權”和“控制權”都合同化了,沒有“剩余”存在。比如說,假定只有n種可能的狀態出現,一個完備的合同將規定每種狀態下每個參與人選擇什么行動,得到什么收入。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人對企業擁有所有權,因為每個人的行動和收入都是合同規定好的。

正因為企業的契約是不完備的,才出現了“企業所有權”問題。進一步,契約的不完備性不僅意味著“所有權”問題的存在,而且意味著誰擁有所有權是重要的(參閱格羅斯曼和哈特,1986;阿根亞和博爾騰,1992;楊小凱和黃有光,1995;張維迎,1995c等)。關于這一點,我將在以下兩節討論,這里我只想指出的是,企業所有權安排是所有參與人之間討價還價(顯性的或隱性的)的結果;進一步,如同財產所有權一樣,企業所有權的安排只決定每個企業參與人事后討價還價的既得利益狀態(status quo),而并不消除事后討價還價本身。這一點是格羅斯曼和哈特(1986)的一個重要貢獻,對理解企業所有權安排非常重要。在他們的理論中,所有權的重要性正是來自它對事后討價還價的既得利益狀態的影響。

由于沒有在財產所有權與企業所有權之間作出區別,崔之元從公司法“要求公司經理為公司的‘利益相關者’(stake-holders)服務,而不僅僅為股東(stock-holders)服務”的事實,一下子就得出公司法改革“突破了似乎是天經地義的私有制邏輯”的結論。如果他理解的私有制是財產私有制,他的推理顯然是沒有邏輯的,因為治理結構(企業所有權的表現形式)的變化并不等于財產所有制的變化[11];如果他理解的私有制是企業私有制,那他需要對企業所有制的形成本身作出解釋,否則,只能引起學術上的混亂。

二、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

接下來我們討論什么是最優的企業所有權安排。[13]這里,“最優的所有權安排”是指“企業價值最大化”的所有權安排(value-maximum principle)。“企業價值”包括可供所有企業參與人分配的總收益,“最大化”是相對于預期值而言的。[14]“企業價值最大化”當然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標準,因為它沒有考慮收入分配問題(帕累托最優也沒有考慮收入分配問題),但它確實是一個最具操作性的標準。如果企業收入可以分解為固定的合同收入和不固定的剩余收入,如果固定收入能百分之百地兌現(沒有風險),最大化剩余收入也就等價于最大化總價值。[15]但是,如果固定收入不能百分之百地兌現,最大化剩余收入也就不等價于最大化總價值。這一點對理解企業治理結構是非常重要的。

從微觀經濟學的基本原理我們知道,如果一個人的選擇只影響自己的利益(沒有外部性),個人的最優選擇也就是社會的最優選擇。這是帕累托最優的一個基本涵義。在企業里,由于契約是不完備的,每個人的行動都具有一定的外部性,從而,個人最優的選擇一般不等于從企業總價值角度考慮的最優選擇。但從微觀經濟學的基本原理中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基本的邏輯推理,這就是,一個最大化企業總價值的所有權安排一定是使每個參與人的行動的外部效應最小化的所有權安排。在企業理論里,這個原則表現為“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的對應”,或者說“風險承擔者(risk-taker)和風險制造者(risk-maker)的對應”。如果說有什么私有制的邏輯的話,這種對應就是私有制的邏輯。如果擁有控制權的人沒有剩余索取權,或無法真正承擔風險,他就不可能有積極性作出好的決策。當然,契約的不完備性本身意味著完全的對應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完全對應的,每個人將只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就沒有所謂的代理問題,也就無所謂企業了。從這個意義上講,至少在企業這個層次上,私有制的邏輯從來沒有完全實現。

企業所有權安排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實現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最好對應的一種手段。如果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在所有企業成員之間平均分配可以達到二者最好的對應,這樣的“合伙制”無疑是最優的。[16]盡管在現實中,在某些行業里,這樣的合伙制確實是最優的,但企業的分工性質和生產要素的特點決定了在絕大部分行業中,這樣的合伙制不可能是最優的。你可以讓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索取剩余并擁有對企業的控制權,從而實現形式上的對應,但因為這個人不可能真正承擔風險(只能負盈不能負虧從而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剩余索取者),不可能有正確的積極性實施控制權,這樣的安排不可能是最優的。

企業是由許多個獨立的要素所有者組成的。所有這些要素所有者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提供人力資本的所有者,另一類是提供物質資本(非人力資本)的所有者(有些參與人既提供人力資本又提供非人力資本)。[17]不同資本的產權特征對理解最優的企業所有權安排是非常重要的。

周其仁在《市場里的企業:一個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的特別契約》(《經濟研究》1996年第6期)一文中強調了“人力資本的產權特征”,可以說抓住了一個重要問題。事實上,“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的不可分離性”是整個現代企業理論的基本假設前提,甚至可以說是弗蘭克·奈特(Knight,1921)企業家理論的基本出發點。如果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是可以分離的,就不存在所謂的激勵問題、代理問題,也不存在奈特所講的“不確定性”(uncertainty)[18],企業與“生產函數”就沒有什么區別。

但是,周其仁從“人力資本的產權特征”得出的推論是不全面的(或者說,他的推論沒有到位)。特別地,從“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的不可分離性”提出對“資本雇傭勞動”的質疑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事實上,在我的《企業的企業家—契約理論》一書中,“資本雇傭勞動”可以理解為“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不可分離”的一個邏輯結果,而不是一個假設,更不是“企業屬于(財務)資本家所有”命題的翻版。

讓我們先來看看企業中不同人力資本所有者之間的關系。如周其仁所指出的,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不可分離性意味著激勵問題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但因為企業由多個人力資本所有者組成,當契約不可能完備時,要讓每個人選擇帕累托最優努力水平是不可能的,企業所有權安排必須在不同成員的積極性之間作出取舍。企業中的人力資本所有者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負責經營決策的人力資本所有者,簡稱為“經營者”;另一類是負責執行決策的人力資本所有者,簡稱為“生產者”。撇開物質資本的所有者不講,企業的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應該如何在經營者與生產者之間分配呢?可以設想三種安排:一是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歸生產者所有;二是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歸經營者所有;三是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由生產者和經營者共同擁有。我的理論證明,最優安排決定于每類成員在企業中的相對重要性和對其監督的相對難易程度。如果生產者更重要、更難監督,第一種安排是最優的;如果經營者更為重要、更難監督,第二種安排是最優的;如果生產者和經營者同等重要、同樣難以監督,第三種安排是最優的;如果兩類成員同等重要、同樣容易監督,第一種安排和第二種安排是等價的。[19]這一結論背后的邏輯是,給定契約不可能完備(從而不可能讓每個成員對自己的行為完全負責),讓最重要、最難監督的成員擁有所有權可以使剩余索取權和控制權達到最大程度的對應,從而帶來的“外部性”最小,企業總價值最大。

盡管在諸如律師、會計、科學研究等這樣的一些領域,確實存在所有成員同等重要、同樣難以監督的情況,從而“合伙制”(第三種安排)是最優的[20];但觀察表明,現實的絕大多數產業中,確實有經營者和生產者之分,并且,經營者確實比生產者更重要、更難以監督。經營者更重要、更難以監督的事實來自經營者工作本身的特點。企業面臨的是一個不確定的世界,經營者的工作就是如何對不確定性作出反應,決定做什么、如何做,他的積極性對企業的生存具有關鍵的作用。因為經營者主要是用腦袋進行非程序化工作的,他的行為自然也是最難監督的。由于上述原因,經營者就變成了“企業家”(索取剩余并監督生產者),生產者就變成了“工人”(得到合同工資并接受企業家的監督)。

現在我們來討論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的關系。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的不可分離性意味著即使奴隸主也不能無視奴隸的積極性問題(參閱周其仁,1996)。但就理解企業制度而言,與非人力資本相比,人力資本的“弱勢”也正來自這個“不可分離性”。正是這個“不可分離性”為“資本雇傭勞動”提供了解釋。

首先,非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的可分離性意味著非人力資本具有抵押功能,可能被其他成員作為“人質”(hostage),而人力資本與其所有者的不可分離性意味著人力資本不具有抵押功能,不能被其他成員當“人質”。這一點進一步意味著,第一,非人力資本的所有者具有在一定程度上對其他成員提供保險的能力,而人力資本的所有者不具有這種能力。第二,非人力資本所有者的承諾比人力資本所有者的承諾更值得信賴(more credible)。原因在于,如果非人力資本所有者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其他人可以將他的資本拿走,甚至以毀滅相威脅;對比之下,如果人力資本所有者違約,其他人對他實在沒有什么好辦法。常言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一個只有人力資本沒有非人力資本的人就類似一個沒有廟的和尚,怎么能得到別人的信賴呢?第三,非人力資本一旦進入企業,將成為“天生的”風險承擔者,其所有者有更好的積極性作出最優的風險決策。對比之下,人力資本所有者更可能成為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plunger),因為對一個沒有非人力資本的人來說,他的風險是不對稱的,失敗的成本由別人承擔,而成功的收益自己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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