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兩次造訪河倉城以及它的守護人,我都沒有機會知道老楊夫婦究竟叫什么名字,總感覺有點遺憾。第二次離開的時候,遠眺著漸行漸遠的河倉城,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其實老楊夫婦叫什么名字似乎已經(jīng)并不太重要了,因為他們的名字已經(jīng)深深地篆刻在河倉城的殘墻上,留存在河倉城的歷史之中。將來若有更多的人看到河倉城或說起河倉城的時候,他們是不應(yīng)該忘記它曾經(jīng)的守護人老楊夫婦的。我把這段故事寫出來,也就是要永久地記住這對不平凡的夫婦。
——自題
河倉城,俗稱大方盤城,建于西漢,位于敦煌西北六十公里處的戈壁灘中,西距玉門關(guān)(小方盤城)二十公里。
河倉城坐落在東西走向的疏勒河古道旁的凹地上,西面約五十米處,是一個大湖泊,水平如鏡,蔚藍透明,岸邊長滿蘆葦、紅柳、甘草,東面是深不可測的沼澤地。河倉城建在高出湖灘3米多的土臺地上。因臨疏勒河,故稱河倉城。南北有高出城堡數(shù)丈的大戈壁環(huán)抱,使得河倉城極為隱蔽。由此可見,古人選擇這塊地方修軍需倉庫,確實費了一番苦心,是經(jīng)過周密勘察和設(shè)計的。
根據(jù)英國人斯坦因和我國歷史、考古學家閻文儒先后在此處挖掘的漢簡及西晉碣石所記載的文字來考證,河倉城自漢代到魏晉一直是長城邊防儲備糧秣的重要軍需倉庫。把守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以及西進東歸的官兵將士全部從此庫中領(lǐng)取糧食、衣物、草料供給,以保證他們有旺盛的戰(zhàn)斗力。可以說,河倉城是古代中國西北長城邊防至今存留下來、規(guī)模較大、罕見的軍需倉庫。
——摘自《美麗的敦煌》
一個盛夏的午后,當我沿著甘肅境內(nèi)漢長城延線一路西行,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河西走廊的盡頭、距敦煌西北一百四十多里外的玉門關(guān)一帶,幾近精疲力竭。放下行囊,舉目四望,除了滾燙的沙海與戈壁,幾乎沒有什么現(xiàn)存的生物,自以為無路可走了。其實,玉門關(guān)只是漢長城在西部的一個關(guān)口而已,再往西,漢長城一直延伸到庫木塔格沙漠的羅布泊深處。只是人困馬乏,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繼續(xù)前行了,于是,我駐足在玉門關(guān)以及它的姐妹城——河倉城下。
這兩座古城堡都是兩千多年前西漢時期的邊防建筑。玉門關(guān)從我小的時候就是一個膾炙人口、令人向往的地名,而河倉城則聞所未聞。但是,當我站在河倉城的遺跡跟前時,它對我產(chǎn)生的震撼,并不在玉門關(guān)之下。這個位于疏勒河南岸、被戈壁灘環(huán)繞的洼地上坐落的古城,因疏勒河而得名,是西漢王朝在玉門都尉治所一帶設(shè)立的軍需倉庫。它與玉門關(guān)相隔不遠,但它的面積比玉門關(guān)大三倍之多,由于形狀都類似方城,后人就稱玉門關(guān)為小方盤城,而稱河倉城為大方盤城。當年的倉庫內(nèi)儲存了大量供玉門關(guān)守衛(wèi)將士、來往使節(jié)以及絲綢路上的客商所需的生活用品和軍需品,成為漢代西北邊陲長城沿線上一個重要的物資樞紐。
斗轉(zhuǎn)星移,地老天荒。和玉門關(guān)一樣,河倉城也無可奈何地殘破了,那是兩千年的歷史風霜使然。當你站在這座雕塑般的孤城下面,注視那些因風蝕的力量而被雕刻成千姿百態(tài)的墻體時,一種歷史的殘缺美感躍然其上,這不啻是一幅出自于蒼天之手的優(yōu)美拼圖,圖中深藏著我們民族先人的果敢與睿智,還有時代變遷刻畫出來的遠古陳跡。
夕陽西下,河倉城北面疏勒河故道上的干蘆葦群一片金黃,那殘存的一抹碧水顯得嫵媚而多情,在這“春風不度”的戈壁大漠上,這也許是難得一見的瞬間美景。千百年前,這里曾有過煙波浩淼的景象。長城沿線的軍需物資都是依托河道用船進行運送,而河倉城就建在疏勒河的岸邊。如今,玉門關(guān)及河倉城都徹底地衰落了,疏勒河的斷流也已是很久遠的事情。歷史地理學家普遍認為,當年玉門關(guān)廢棄的根本原因是疏勒河的斷流,而斷流也引發(fā)了羅布泊地區(qū)的生態(tài)惡化,隨著絲綢之路的改道,玉門關(guān)及河倉城被徹底廢棄,時間大約在隋唐之間。玉門關(guān)與河倉城是歷史上一種文明的終結(jié),而玉門關(guān)旁邊的疏勒河古河道則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的終結(jié)。
河倉城的西北面,沿疏勒河南岸,漢長城在艱難而又頑強地向西延伸,這是連接玉門關(guān)及河倉城的守備之墻。
在河倉城遺址向南幾百米處,一個殘破的漢代烽燧附近,搭有一個極其簡陋的窩棚,引起了我的好奇,這是方圓數(shù)十里戈壁上唯一的“現(xiàn)代建筑”。有棚戶就意味著會有生氣,當我走近窩棚,從棚內(nèi)果然走出來一對獨居老人,約60歲左右,那一刻,我們各自都感到十分的驚訝,驚訝對方的存在。他們是誰?而我又是誰?
盡管是夏天,但由于大漠風寒,男主人穿著一件厚厚的夾層外衣,而女主人則穿著一件西北婦女常見的紅紫色花上衣,頭上纏著藏青色的頭巾,兩人的西北人特征十分明顯。我上前向老人詢問,得知男主人姓楊,是敦煌地區(qū)的退休職工。五年前,玉門關(guān)管理處聘請他來到戈壁深處的河倉城遺址負責管理看護工作,老伴一直陪著他。從那時起,他們就隱居在這個家徒四壁的簡易窩棚里,沒有水,沒有電,與之相伴的,僅是那座寂靜肅穆的河倉城。除了簡單的食品,他們?nèi)粘5纳钣盟褪菐装倜滓酝庹訚蛇叺囊谎塾咳?
坐在老楊夫婦的窩棚口處,河倉城全景盡收眼底。拋除寂寞與孤獨的內(nèi)在因素,每日坐在“家”門口面對著那充滿歷史沉積與奇跡的古老城墻,是世上難得尋覓的自然美景。說實話,兩位老人的守護,在我看來更多的只是一種象征性的行為。然而,由于他們的存在,河倉城不再是沒有生命氣息的一堆黃土,河倉城的遠古歷史與現(xiàn)實縮短了空間的距離。以他們的微薄之力,他們既無法抵御風沙,也無法遏止自然無情的侵蝕,更無有力的手段抵制因利益驅(qū)使而可能發(fā)生的文物損毀事件。相反,我卻為他們的生命安全擔憂,無論這種威脅來自人為或是自然界。
由于人跡罕至,老楊對我的突然造訪感到十分的親切。他告訴我,玉門關(guān)管理處每半個月會派人送來一些生活必需品,如米、面,其他的就靠兩口子就地想辦法解決了。生活確實很艱苦,但他們無欲無求,倒也沒什么過不去的。只要河倉城能好,他們自己能好,為政府盡到了責任,就比什么都好。他們的子女都生活在敦煌那邊,成家立業(yè)了,偶爾也會設(shè)法來看看他們,給他們以安慰。
說話間,老楊提起一個小水桶,引領(lǐng)著我走到幾百米以外一小片沼澤邊的一眼涌泉,他用蘆葦穗輕輕撥開浮在水面的孑孓,用一個小碗小心翼翼地舀出清水,再倒入小水桶里,他告訴我盛滿一桶就可以拎回家,燒開以后作為飲用水。老楊的話語很簡潔,很沉穩(wěn),聽不出有絲毫的為難或委屈,他們就依賴這生命的源泉維系著所有的生存之道,維系著他們與河倉城之間密不可分的古今情緣。
我為兩位老人不可思議的存在而再一次感到震撼,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震撼。只有短短的數(shù)十分鐘,在我徘徊于疏勒河南岸與戈壁交匯之際,河倉城邊的人與物,強烈沖擊著我的感情底線。我很難想象他們的生存條件和狀況,也無法理解他們的責任和使命,我不知道需要什么樣的心理承受力才能固守在這個毫無生命體征的戈壁深處,這里除了黃土與礫石,烈風與空氣,頭頂?shù)男切桥c太陽,其余空空如也。面對那座古朽、死寂的河倉城,他們以凡人所不易具備的堅毅和樸質(zhì)的心靈去感應(yīng),去呵護。盡管我們之間沒有什么鏗鏘的話語和大氣的豪言,但那一瞬間,我感到他們?nèi)烁竦牟环才c崇高。
因為還要趕在日落前去拍攝玉門關(guān)、漢長城、漢烽燧,我與老楊夫婦簡單話別后就匆匆離開了。此后,老楊夫婦的音容相貌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無法抹去。每當我向他人說起我的長城之旅時,對老楊夫婦的描述和感慨總是少不了的話題。
兩年后,我再次進入敦煌大漠,前往河倉城遺址。但此時的玉門關(guān)與河倉城對我的吸引力已不比從前,因為我相信,即使再過一千年,它們也還會佇立在黃沙戈壁上。我唯一牽掛的是老楊夫婦,不知道他們是否安在,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有什么變化。進入玉門關(guān)境內(nèi),原來的礫石路面已經(jīng)鋪上了柏油,玉門關(guān)遺址的周圍被鐵圍欄圈起來了,從玉門關(guān)通往河倉城的蘆葦叢也經(jīng)過了清理,辟出一條可行車的通道,這一帶儼然變成一個景點了。我的心“咯噔”沉了下來,像被一塊石頭重壓著,憑我的出行體驗,大凡被劃作為“景點”的地方,原始的人文景觀必然會被糟蹋,老楊夫婦和他們的窩棚也許不再存在了。
來到河倉城邊,那座古城并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那樣的寂靜,也沒有其他的游人到訪。在原來窩棚處的原址,建起了一座磚石結(jié)構(gòu)的小院子,四周是高高的土夯院墻。我圍著院墻走了一圈,在東墻有個鐵門,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院子,一種再見老楊夫婦的心愿促使我鼓起勇氣敲開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里面走出來的正是老楊的老伴!還是那樣淡定自若的眼神,還是那種大紅大紫的花布外衣,還是那樣慢條斯理的動作,我與她一見面,相互間都認出了對方,都有點喜出望外和驚訝。
原來,一年前當?shù)乇粍潪榫包c后,由于常有中外游客造訪,甚至一些電視劇組也在此拍片,為了雅觀,老楊原有的窩棚被管理處拆掉了。由于沒有另外的人愿意呆在這荒涼的戈壁深處,管理處仍然繼續(xù)聘用老楊夫婦做看護員,并為他們蓋起了永久式的小院。小院里有住房、伙房,只是還不能通水通電。盡管如此,大嬸告訴我,與原來的簡陋條件相比,已經(jīng)是天上人間了。他們自己在院子的旁邊挖了地窖,在地窖里第一次養(yǎng)了兔子,種植了一些簡單的蔬菜,看得出來,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比以前大大改善了。
真不巧沒有見到老楊。“家里什么也沒有了,他到市里辦伙食去了,要過兩天才能回來,”大嬸告訴我。由于與敦煌相距一百多里地,他們通常一個月去一趟市里采購基本的生活用品。
“管理處還用得著我們,要不然也沒有別的人愿意呆在這里。今年老楊漲工資了,有六百元錢,我也算上一個,有三百元錢,我們都很感謝政府的。”大嬸一邊領(lǐng)著我看院子,一邊在向我絮叨著,聽了她的話,我原來擱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我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千里迢迢來到戈壁,沒有見到老楊,我的內(nèi)心有點失望,很不是滋味,也許這只能怪我的運氣不好。男主人不在家,大嬸向我說起了他們兩人的情緣。原來他們雙方均不是原配,兩人原先的家都在敦煌,一個是農(nóng)民,住城南,一個是退休職工,住城北,各自都有三個已成家的孩子。來河倉城之前才剛剛組合在一起。辦完婚事后,老楊經(jīng)人介紹自愿來河倉城當守護員,大嬸也就義無反顧地跟著他,由農(nóng)民變成了國家文物管理員,一眨眼在河倉城已過了七年。我很難揣測他們新婚離家的心情,如何離開自己的親情骨肉,如何在此地度過這兩千五百多個晝夜的。是憑著他們的良心、氣節(jié)、忠勇,或是義薄云天的情義?如果這些都不能做完滿的解釋,那就借用詩人艾青的一段詩句去闡釋吧:“……去問開化的大地,去問解凍的河流,去問南來的燕子,去問輕柔的楊柳……”
它們應(yīng)該可以給我們答案。
前后兩次造訪河倉城以及它的守護人,我都沒有機會知道老楊夫婦究竟叫什么名字。總感覺有點遺憾,有點依依不舍。第二次離開的時候,遠眺著漸行漸遠的河倉城,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其實老楊夫婦叫什么名字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因為他們實在是太普通、太平凡,微小得不會有人注意他們。然而,我相信他們的名字已經(jīng)深深地篆刻在河倉城的殘墻上,留存在河倉城的歷史之中。將來若有更多的人們看到河倉城或?qū)懫鸷觽}城的時候,他們是不應(yīng)該忘記它曾經(jīng)的守護人老楊夫婦的。我把這段故事寫出來,也就是要永久地記住這對不平凡的夫婦。
離開河倉城,我在心里默默地為老楊夫婦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