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打針的男人
仿佛心有靈犀,第二天傍晚,吳旭春上線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聊天框,點下視頻。熒屏上很快出現他黝黑熟悉的面孔,我頓時說不出的踏實、親切。
“汶川地震了,姐姐。”視頻對面,他神情肅穆。
“我知道了,真讓人難受。”我難過地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令人心悸的地震,把我見到他的喜悅壓抑了幾分。
“昨天,我們貨站里的人都去捐款了。”
“哦,那你呢?”我關切地問道。
“上午在貨站捐了一百,準備在網上再捐一百,”他停頓下來,一雙眼睛盯著熒屏,雙手不停地忙活,片刻,“好了,打給紅十字協會了。”
他的舉動令我心頭涌起暖流,我欣賞有社會責任感的男人。
“上午我還獻血了,400毫升。”他的臉上忽然現出笑意,“你知道嗎?要不前天我就去獻血了,因為我最怕打針了,尤其是抽血的針頭,那么大,真的嚇人!所以昨天我就喝酒壯膽嘛,去了之后血站的工作人員不讓獻,說血液里酒精含量高,血液不合格。”
“真郁悶,白喝酒了。”吳旭春連續敲擊著鍵盤,十指飛快。
如果不是父母就站在大門口說話,我驚訝得差點笑出聲來。“哪有獻血還喝酒壯膽的?那還怎么能獻?嗨,真是個可愛的傻弟弟!”
“弟,獻血不能喝酒,這是常識呀!”
“我著急獻嘛,沒想那么多。”吳旭春一臉無辜,隨即,他又精神十足地說,“上午獻血我好緊張,肌肉緊繃著,很硬,小護士扎幾針也沒扎進,針頭都扎歪了,哈哈!”
“天呀,針頭都扎歪了?你厲害!”我驚詫得快說不出話了。
長這么大,我頭一次聽說針頭被肌肉扎歪的事情!我想笑又怕驚動說話的父母,只好把笑憋在肚子里,肚子都憋疼了。
“可昨天的小護士好像是衛校的學生,弄得她還手忙腳亂的,我還得安慰她不緊張。我可遭罪了,扎了好幾次才扎進血管。”吳旭春一口氣地說著。
“真是越怕越吃苦呀!”我手指敲著鍵盤,雙唇仍然緊抿著笑。“弟好樣的,你是個勇敢的男子漢!”我由衷地發了一個大拇哥表情。
吳旭春對災區同胞的熱忱,讓我看到他的一腔熱血和愛心。我心里涌動著溫暖,同時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
“其實沒什么,應該的。”他謙虛地回復,隨即又精神十足地說,“我覺得我的身體多獻個200毫升沒什么問題的,可是大夫不讓獻了。昨天在血站人好多,因為獻得少,還有不少人和工作人員有爭議。”
隨著吳旭春活靈活現的講述,我仿佛看到那個遙遠的城市血站里,一群男子漢爭相獻血的壯觀場面。心里不由熱潮澎湃,真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大家的行動中……我這該死的殘疾……
“你每天干活,獻400毫升可以了。”我心疼地安慰他。
“血液是可以再生的,沒什么問題,就是剛獻完有點頭暈。”他滿不在乎。
“弟,你買點紅糖、奶粉喝,可以恢復得快點,一定要補充營養。”聽他說到頭暈,我連忙關切地吩咐道,擔心他一個小伙子不懂這些。“血站給了高蛋白補養。”他卻無暇顧及這些,簡單答一句又轉移話題,“姐姐,通過這次地震我感悟到,人活著要感恩生命,其實生命的意義就是你還擁有生命。”
“你說的對,擁有生命就要感激它,更要好好地活著,活著就是幸福。”我贊同地回復。
“對,活著就是幸福!”他神情堅定地回應,“真的,我今天才明白,活著就是幸福,有了生命就是幸福的源泉。”
我望著熒屏,會意地微笑了。
吳旭春對生命的感悟,讓我覺得,我們的心貼得好近、好近……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好像很久以前,我就這樣和他坐在一起暢所欲言。這種奇妙的感覺,立刻令我沉浸到一種親切溫柔的氣氛中。我看著視頻,覺得他不是在遙遠的哈爾濱的某個網吧里,而是真實地坐在我面前,和我面對面地聊天。
誰能聽到我的祈求
陽光明媚地照在門前,微風從大門外吹進客廳,十分涼爽。
上午九點多鐘,母親洗完衣服出去了。父親從診所回來、徑直走到我的電腦旁,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紅色的小紙片。我一眼認出,那是一張彩票!
“看看……能對上……幾個數字?”父親含混地說。
他隨手把折攏的彩票放在桌上,眼睛并不看桌子,轉身走開了,仿佛在害怕什么?
父親是個腳踏實地的人,從不相信意外之財。他買彩票,這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我愣了片刻,立即明白了父親的心思:“他渴望有錢到大醫院治病啊!”一股酸楚涌上鼻腔,我差點流下淚來。
父親背對我,在客廳右側的小桌邊踱步。他穿著厚馬夾,在藍色窗簾的映襯下,身子顯得十分單薄,像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
我默默拿起桌上的彩票,這張小小的紙片,寄托著父親對生命的期盼。他渴望治病,渴望活著……雖然父親在吃中藥,但大家心知肚明,這病不去上海醫院終歸不行。買房子的人又來過兩位,父親的情緒沒有再失控,但對方又嫌房子的位置偏了。房子賣不動,父親就沒錢去上海。此刻,一張彩票能扭轉這現狀嗎?我頓覺手中異常沉重,動作也痙攣似的有點失控。
屋外,一陣清脆的鳥鳴從半空掠過。聽得出那是一只黃雀,悅耳的歌喉,令人備感親切。世界是這樣美好,誰不渴望好好活著啊?看著彩票上一排整齊的數字,我緊張起來,心怦怦直跳。忐忑地打開福彩網,我暗暗祈求天降好運。“一個沒有,兩個沒有……”中頭彩,畢竟是微乎其微的概率!
我輕聲對父親說:“對上兩個數。”
父親在小桌邊站定,并未回頭,他喉間咕嚨一聲作為回答。好像,我很不懂事地觸及了一個他極不情意回答的問題,卻被迫發出回音。
他就那樣定定地站著,面對窗簾,留給我一個消瘦、沉默的背影。客廳一時寂靜異常,說不出的沉重感壓在我心上,令我透不過氣。
“他心里一定很苦!”望著父親的背影,我抑制不住地心酸起來。
“呃……我去單位……看看。”片刻,父親忽然轉過身子,神情輕松地對我說。那口氣,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生,又仿佛……在他沉默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把壓在他心頭的千鈞沉重給卸下了。
但我很快就察覺到,父親,只不過在強作輕松。在他邁出家門的一剎那,臉上又恢復了沉默的表情。
客廳再次寂靜下來,我望著大門前茂盛的花草,手指無意識地把彩票揉成一個紙團,心情難以平靜:“爸爸渴望治病啊!”從這張小小的彩票上,我深切地感受到父親對活著的渴望。
父親一輩子為人寬厚,是同事和鄰里公認的好人。“可現在,這個好人正在無助中受苦……他想治病,他想活著……辦法在哪兒啊?老天,你為什么不幫幫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好人?為什么?為什么?真想不通啊!”我憤怒地抬頭望著窗外的藍天,直想脫口大喊。
窗口那一小塊蔚藍,無論我多么悲憤,兀自不動聲色。憤怒中,我猛地把手中的紙團擲向桌子。紙團輕巧地蹦著跟頭,很快滾向桌子的另一端,再也夠不著了……
我無力地斜靠在椅背上,只覺身心疲憊:“為什么不讓我們中一次獎?要是能中頭彩,要是父親的病能好起來,我們一分錢都不花。”
可是,誰能聽到我的祈求……
幫我點一支蠟燭好嗎
父母出去散步時,彩霞正如一只絢麗的彩筆,在客廳的門窗上恣意涂抹。這個時候,是我和吳旭春約會最頻繁的時間。
“姐姐,我看到幾位地震中死去的母親,她們身下都有一個孩子,而且是毫發無傷的。”熒屏上,他神情莊重。“有一位母親,死前把身上的衣服撩起來,以便孩子吮吸乳汁,她用自己的生命給了孩子第二次生命。還有一位母親,用身體擋住坍塌的墻,留給孩子一個生存的空間。孩子身上有一部手機,上面有這位偉大母親的留言: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一定要記住我愛你!”視頻對面,吳旭春抑制不住滿臉的激動。
他的情緒感染著電腦這端的我,我不由眼圈一熱。
“弟,不只是母親,還有老師,為救學生犧牲的老師,好讓人感動!”我飛快地敲擊著鍵盤,“你知道嗎?有一位老師,他被發現時,雙臂還緊抱著學生。學生得救了,可老師因為抱得太緊,掰不開,最后只能將他的手臂鋸斷。”
我心潮起伏,淚珠滾動。
“姐姐,我以前覺得自己不會再有眼淚,感情是麻木的,但這次我流淚了。真的,不怕你笑話我。”熒屏上,他的眼圈也紅了。
我乖巧地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安慰他。
這幾天,我們見面的話題都是關于地震災區的。談及那一樁樁感人的事情,感動一次次在血管里奔流,洗滌、凈化著我們的靈魂。在這一次次的交談中,我們的心也更加緊密了。
“姐姐,我要下了。晚上哈爾濱為地震受難同胞舉行燭光哀悼活動,我要去參加。”他匆匆地說。
“弟,幫我點一支蠟燭好嗎?”我急迫地請求道。
“姐姐放心,我點兩支,一支是我的,一支是你的。”他善解人意地回復。“姐姐,下之前我想聽你的聲音。”他又請求道。
我喜悅羞澀地一笑,同意了。
“姐姐。”當他年輕磁性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我的雙唇情不自禁地綻開了。這個皮膚黝黑,其貌不揚的內蒙小伙,他的一言一行都那么令我喜歡。
“姐姐,記得保重身體,每天要開心。”他親切地說。
“你也注意休息,干活不要太累。”
“嗯,我知道。”他溫存地答,“好了,現在可以下線了,姐姐再見。”
濃重的暮色已向屋內吞并過來。坐在電腦的熒光里,想著遠方燭光萬點的哀悼情景,我虔誠地合攏雙手。閉上雙眼,只覺心騰空飛越起來,我瞬間抵達吳旭春所在的活動現場,和他一起默默祈禱,通明的燭光四下漫延,莊嚴和圣潔感籠罩著我。沉浸在這特殊的氣氛里,我的心從未有過的澄澈、慈悲,而我和他的愛情,也在這神圣的洗禮中更加純粹了。
客廳里越發昏暗下來,但我心里洋溢著溫暖和明亮。
桌上的時鐘不知不覺指向九點,當客廳里只剩我和母親的時候,我鼓足勇氣開口說道:“媽,我談了個對象。”我覺得,我和吳旭春的感情已經確定,可以把這件事情向母親透露一二。
“真的?哪里的?”母親半躺在沙發上,聽到這話一下坐了起來。
“他在哈爾濱,是內蒙古的,我們在網上認識的。”母親的反應帶給我莫大的鼓舞,我立刻滿懷熱情地對她說道。
“那么遠,人家會過來?網上的事不現實的。”母親的態度很快又從驚喜轉為冷淡。
“媽,他是真心的,他還說要來看我呢。”
聽說他要來看我,母親又猶豫了,她沉默著沒有再說話。看她的情形,似乎有那么點,那等他來了再說的意思。我便適時停止了交談。
又一個瘋狂的念頭
父親的口腔潰瘍好了沒兩天,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感冒了。一整天的頭疼,難受,說話嗡聲嗡氣。看著父親難受的樣子,我的心情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晚餐后不一會,父親很早就上樓了。可是不到半小時,他忽然又下來了,手臂中松松地摟著外衣,顯然是睡下又起來的。
“下樓啦?睡不著嗎?”母親奇怪地問。
“嗯,一睡覺……呼吸就堵……”父親有點煩惱地咕嚨,“不知道怎么搞的?”
我愣了一秒鐘,心被不祥的預感占領了。
夜慢慢深了。樓上不時傳來父親被憋醒的嘆息。幾個小時了,他一直這樣折騰著。他煩惱的嘆息回蕩在暗寂的樓房里,沉悶又空曠。我睜著雙眼躺在黑暗中,心情焦慮,始終有一雙無形的手,牽扯著我緊繃的神經,讓我不得安寧。父親發出的每一聲嘆息,都像是一個驚雷,頃刻間驚出我一身汗。
害怕失去父親的恐懼又占據了心胸,我悲傷、清醒地知道,父親的病情加重了!
“可怎么辦啊?”我無助地問自己,眼中涌滿熱淚。
我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眼前不自主地閃現父親這么多年來對我的照顧和付出,為了我他曾經傾注了多少心血?可是在他病苦的時候,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聽任他痛苦喘息……想起父親那天買彩票的舉動,我的心緊揪起來,酸楚不已。
“如果爸爸去上海,病情可能早就減輕了。就算沒減輕,難受的時候,醫生總有辦法讓他舒服一些吧!”
“爸爸應該盡快去上海!”這個念頭一冒出就急切無比。“可是去上海的錢,上哪里拿呢?房子賣不動,怎么辦?就這樣看他忍受疾病折磨?他的病實在不能拖了。”我發出一聲低啞的悲呼,心情近乎絕望。
窗外一點月光也沒有,夜黑得令人恐懼。黑暗中,二樓又傳來突然、沉重的嘆息。這嘆息猶如一把利劍穿透我的心房,把心給撕成兩半。痛楚排山倒海地向心頭襲來,我簡直承受不了了。我連忙把雙手重重地壓在胸口上,以減輕這份痛楚。
悲傷中,我六神無主。
“傷心是沒用的,想法籌錢才是正事,有錢就能讓父親去上海。”一個聲音不知從哪里鉆出來。
這個冷靜理智的聲音,促使我清醒地認識到:“要去做一些事情,幫助父親。”當務之急是缺錢,所以我要想辦法為父親籌錢!
“不要認為自己是殘疾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一邊悲傷。拋開那些借口,就以你現在所擁有的能力,想辦法為爸爸籌錢,他現在急需你的幫助!”我鄭重地對自己說。
我不容分辯地、猛地把自己推到一個沒有退路的境地。一份莊嚴的使命感涌上心頭。我擦干淚水,迅速思索起辦法來。但我很快就失落地發現,一向聰明的我,此時卻想不出什么辦法。我似乎真的,真的就是一個凡事都要依賴家人幫助的殘疾人,我無法為家人做什么!我的心瞬間寂滅下去。
“難道,就這樣算了嗎?”我使勁咬著嘴唇,絕望又不甘。
短暫的空白中,我冷不丁想起一個故事:幾年前,有一位貧困大學生在網上賣身救父,承諾畢業后為贊助人義務打工五年。“可是……這樣的方法并不適合我,我沒有上過大學,沒有專業技能,也沒有基本的健康資本,除了會寫幾句詩詞,還會什么……”想到詩詞,突然,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電般跳了出來:“賣詞,賣自己的詞,用稿費救父親!”
“我的詩詞曾經在市刊發表過,這說明,它獲得了一部分編輯的認可,并非毫無價值。或許可以用它換錢給父親治病。”這個念頭令我心中一亮,不由得為這個奇特的辦法激動起來。
我當即決定:“明早一起床就寫帖子,說不定能引起好心人的關注,就籌到錢讓父親去上海了。”發現了一線希望,緊繃的情緒不覺松弛了一些,我甚至心懷忐忑地……憧憬起來:有了錢,父親在母親的陪伴下,走進上海明亮的病房……
我躺在黑暗中,目光頻頻地望向窗子,恨不得天立刻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