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心塌地
- 馬頭墻里的向陽花
- 方華清
- 6627字
- 2015-06-03 15:54:57
父親忘了他說的話
我望著大門外,午后的陽光燦爛地灑在月季花間,美麗鮮紅,讓我想起火紅的一品紅——一大片一大片,火一樣盛開在繁華的街道旁。我的腦際,浮現二十多年前那個下午,一對夫妻拿著包袱,背著一個不能走路的小女孩擠出杭州汽車站大門。那個小女孩就是我。
農村里說,“走得早,一歲一,走得晚,三歲半。”這句俗語誤導了我的父母,當四歲大的我還不能放手走路,他們意識到不對勁,帶著我四處看醫生。1977年,上海醫療隊來到安徽歙縣支援農村醫療,我被診斷為小兒麻痹癥。
這次來杭州,父母就是帶我來看病的。
城市的繁華,讓頭一次進城的我興奮得目不暇接:“爸爸,我們不是到杭州嗎?那車上寫的坑州。”我突然驚訝地叫道。
父親一看,笑了:“那是個杭字,這里是杭州。”
我臉刷地一熱,立刻不說話了。我九歲了,走路還不如兩歲的小孩,因為在學校無法照顧自己。不得已父親讓我輟學。我連三年級都沒讀完。
想到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我心里非常失落。
第二天,一間窗明幾凈的診室里,一位穿白大褂的男醫生給我做檢查,他示意我們稍等,很快又帶來一群醫生。他們再次給我做檢查,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片刻,又把父親叫入另一個房間。
二十分鐘后,我們便離開了醫院。
“說免費給小青做手術,讓小青留在醫院觀察一年,這是做試驗,我不答應!”父親簡短郁憤地對母親說道,把我背得更緊了。
我無助地趴在父親肩頭,看著路上斑駁的樹影,頭腦昏沉,像突然之間得了大病。
從杭州回來,我陷入恐慌和無助。病治不好,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天下午,父親出差回來,他的身影一出現在門前,弟妹們就歡叫著圍了上去,父親滿臉笑意地一一抱起他們。當他把目光投到我臉上,我也高興地叫道:“爸爸”。
父親答應一聲,對弟妹們說:“玩去吧。”弟妹們去了屋外。
父親向我坐的方桌走來,他拿下肩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放在桌上,拉開包上的拉鏈。我在桌對面緊盯著父親的動作,心突然跳起來,“他會從包里拿出什么?是我期待的東西嗎?”
只見父親從包里拿出一條毛巾,準備去洗臉。看著他一個轉身,我心頭一緊,脫口叫道:“爸爸……”我的叫聲不算很高,但滿含委曲和失落。
“怎么了?”父親回過頭,有點疑惑。
我哀怨地注視著父親的眼睛,我想說:“爸爸,你不是說給我買語文書嗎?我要讀書……”
父親站在桌對面看著我,他的眼睛不大,但明亮深邃。在他認真的注視下,我的雙唇蠕動著,最終,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父親走近我:“你媽呢?肚子餓了是吧?等你媽回來就做飯吃,我去洗把臉。”
他溫存地撫一下我的頭,走了。我呆呆地看著他消失在過道中。父親忘了他說的話?還是他根本就是在哄我?他說要給我買課本,都這么久了……“我看他是不會給我買了!說話不算話,騙人!”我用力在心里嚷著,口中呼出的氣也粗了起來。“騙人!”我又一次在心里用力叫嚷,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廚房里傳來嘩嘩的倒水聲,父親在洗臉。我連忙用袖子擦去眼淚,怕父親出來看到。
“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想象著父親的反應,我心里既不安又委曲。我敏感地發現,在自己對父親的郁怒背后,更多的是對他的愧疚!退學前,是他每天背我去上學;到杭州看病,他也不讓我做試驗品,父親很愛我。
“可是,他怎么不給我買課本呢?”每次他從鎮上回來,我都眼巴巴地盼著他掏出嶄新的課本,笑盈盈地遞給我:“小青,爸爸教你自學。”我曾經幾次在這樣的想象中笑起來。可我等來的,卻都是失望!
我的日子與以往完全不同了,沒有老師,同學、伙伴。父母很忙。弟妹上學。我每天的生活內容,就是扶著墻走到門口坐著,孤獨地看路人來往,像被世界遺忘。
然而,沒過多久,我連走到門口都非常艱難了。我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么?像頭困獸一樣迷茫絕望,每一個日子對我都是漫長的煎熬。
再也站不起來了
時間的腳步是飛快的,不經意間,五個春秋過去了。這一年的秋天,我突然發起高燒,渾身綿軟,頭疼欲裂。
“天天坐著,累了。”父親摸摸我的額頭,低聲對母親說。
我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高燒已經退去,小鳥的啼唱正從窗外傳來。聽著鳥兒歡快的歌喉,我仿佛看到蒼翠的山坡和大樹,我覺得小鳥的啼唱從未有過的動聽,世界很親切很美好。
我一翻身想起來,卻發現身體好重,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我用雙手撐著床,吃力地坐起來,叫了聲媽。母親很快推開房門,看我精神了些,便把我穿起來,扶到客廳。
“今天就坐在家里吧,不要到門口吹風。”母親說。
此刻,我雙腿顫巍巍地快站不住了,就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正好是在我的房門外。
父親和弟妹們早已上學。母親麻利地給我吃了早飯和藥,出門干活了。
家中和往常一樣寂靜,我獨自坐著,覺得腰一個勁地往下塌,使勁把它挺直,一松,又塌下去了。陽光明晃晃地照在大門口,一盆盛開的月季花在風中搖曳。此刻,我很想坐到門口去,讓風吹走身上的虛熱,但我沒有力氣走動。
無聊中,我從桌上拿起一本童話書看起來。這是英國童話作家王爾德的《快樂王子》,這本書上的字我大多認識,看起來很順利,偶爾遇到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了。
快樂王子是一座華貴的雕像,見到的人都為他贊嘆。可是快樂王子卻并不快樂。站在高高的圓柱上的他,看到城中很多窮苦的人,他請求一只棲息在他腳下的燕子,啄下他身上的寶石送給需要幫助的人,包括他一雙蔚藍色的藍寶石眼睛。為了陪伴看不見的快樂王子,小燕子在深秋里凍死了,快樂王子的心也碎了……我沉浸在快樂王子的故事里,為他們的愛心感動不已,眼睛濕潤了。
過了一會,我想上廁所。放下手中的書,我習慣地拉住身旁的門框站起來,可是一用力,身體竟然不動!我一驚,又伸出左手拉住門框,用力往上一挺,我猛地一下站了起來,立刻又重重撲倒在門框上。我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很重,而雙腿又很軟,它似乎承受不了身體的重量,在瑟瑟發抖。這異常的現象讓我十分驚慌。我連忙定定神,讓手指慢慢抓穩門框,然后努力抬腿想挪進房間,可是雙腿被身體壓著,就像被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能動。我驚恐地發現,我不能走了!慌亂中,我想退回到椅子上坐下,但是我又驚慌地發現,我的腿不能動,所以也退不回去了。
我就這樣呈八十五度角撲在門框上,不能動彈。我求助地回頭望向門外,希望有鄰居從門口路過,可以幫我。可是老天仿佛有意和我作對,直到我的脖子都扭酸了,門口一個人影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僵持中,汗水從腦門上淌了下來,身上的襯衣也濕了,我用盡全力拼命挺住,可雙腿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似乎馬上就要折斷。門口依然沒有人……
淚水從臉頰上滾落,我哭泣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不能走,也站不住了……“有人沒有?我的腿要斷了,我要跌倒了。”我淚水滂沱,絕望極了!
“你怎么了?怎么站在那里哭?”就在我想要放棄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我淚眼蒙眬地回過頭,只見鄰居家的老奶奶在門前疑惑地望著我。救星出現了!我絕望的情緒緩和下來。我哽咽著說:“我的腿,我坐不下來了。”老奶奶走進家:“是要坐到椅子上嗎?我來扶你。”老奶奶個子瘦小,她一扶住我,我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她腳下一趔趄,險些招架不住,連忙架著我的兩個腋窩,喘著氣,連拖帶拽把我弄回到椅子上。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次高燒是潛藏在體內的病毒再次發作了,我的腰椎在病毒的侵害下嚴重受損,再也站不起來了!
一首無意中出現的詩詞
細弱的雙手軟軟地搭在桌子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今早發現,我連梳頭發都吃力了,得兩只手一起抓住梳柄使勁才行。
“這病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啊?”我恐懼又悲傷。
一陣輕微的嘩啦聲傳入耳朵,桌上,一本書被風掀翻開了。那是朋友帶給我的雜志,上面多是一些影星和歌星的采訪。我自覺那多彩生活和我沒一點關系,便放在桌上懶得動。
我把雜志拉過來,想合上,看見書頁右下角幾行小字: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是宋代詞人李清照的一首《如夢令》詞。我不覺間讀完了它。只覺得迎面撲來一股清泉,清泠泠地直抵心靈深處。我的心里猛然竄起異樣的情愫,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以前從未有過,卻又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滋味。我說不清內心的復雜感受,只知道這情愫一下子就緊緊地抓住了我,令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它。
我愣愣地抬著頭,兩眼呆呆地注視著前方,仿佛要尋找什么?前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堵灰白的墻和底下兩把沉默的小椅子。我深吸了一口氣,視線又緩慢地落回書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詞的下面有注解:綠肥紅瘦。指綠的葉茂了,紅的花少了。我讀著詞,覺得自己就是那朵風雨里的小花,孤獨地承受疾病的煎熬。想到這,我的心一疼,卻不是慣有的那種讓人瘋狂揪心的疼,而是疼痛中還奇怪地摻有一絲說不出的柔軟!仿佛病中父親輕撫我的大手,讓人忍不住要哽咽起來。
原以為,只有我這樣的殘疾少女才會有憂愁;因為我周圍的人都是健康快樂的。這種想法和認識從那天被老大媽拖拽回椅子后,自然而然地根深蒂固。一個多月來,我的肌肉萎縮得很快,四肢細軟,腰身變形,力氣也越來越小。不知道身體到底會變成什么樣?我很害怕,想到一輩子都要面對這樣的自己,恨不得立刻死掉!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不幸的女孩。
我默默地讀著李清照的詞,內心的壓抑,忽然被什么給瓦解了,一份充盈在心中的溫柔情愫,讓我感到說不出的安慰。
古典詩詞的出現,讓我覺得灰暗的生活出現了一絲光亮,這光亮指引我看到一個新的,沒有殘疾痛苦和煩躁的世界,它所散發的深沉細膩,深深吸引了我。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里是一個屬于我的地方,我——屬于那個世界。
我不可抑制地戀上了古典詩詞,一頭扎進這個不經意間出現的新世界。
我頻繁地向朋友借書,盡力搜羅更多的古典詩詞,以滿足內心膨脹的閱讀需求。每日周游在詞人們的憂傷與思想里,心中滿是對他們的依戀和崇拜。一個只讀了兩年多小學的少女,沒有能力對這些詩詞作進一步的認識,甚至有時遇上生字也讀不出來,好在每首詞下都有簡單的注釋,讓我能弄懂那些生字的意思。我不知道,詞人們是不是歡迎一個少女的造訪?我只知道,自己很樂意與他們親近。
我把在各種書籍中發現的詩詞都牢牢地默記于心,這樣即便書還人家了,我也能天天和古典詩詞在一起。
每天的閱讀與默背,把我從一種空虛無助的狀態中拉了出來。孤單的我,太需要有什么東西來填補內心的空白了。每當我讀起那些優美感人的詩詞,就像三伏天坐在清泉邊,身心清靜。
我不是一個人
吃完午飯,家人都出門了,整座屋子沉寂下來。我坐在桌前,面前攤著翻開的書。前幾天,偶然借到一本《歷代詞選》,我如獲至寶,一天到晚舍不得離手。
在一小片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里,我專心地讀著李清照的又一首《如夢令》詞。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恍惚,我成了詞中調皮的少女,在船上和小伙伴們嬉鬧不休,受驚的水鳥在我們的頭頂亂飛……“讓我來劃嘛!”我叫嚷著,不由分說地從女伴手中奪過船槳。女伴嬌嗔不滿地尖叫起來,我奮力搖著船槳,開心地大笑著。飄蕩的小船上,我動作矯健……不知什么時候,我忽然變成了一個健康的少女,一個健康的、快樂的少女……
忽然,女伴們擠過來搶我手中的船槳,我尖叫著躲避……船舷外,大朵的荷花搖擺不休,水花飛濺起來,打濕了我們身上的長裙,于是又爆發出一陣尖叫,大伙肆意地笑鬧,差點兒弄翻了那條船……最后,伙伴們在開心的笑鬧中,駕著小船沖出了密集的荷花叢,船兒漂在清澈的河面上。好快樂啊!一股興奮情緒迅速在體內聚集、上竄,我雙唇一抿,撲哧笑了出來。
這一笑,把我從一個美好的幻境里驚醒了。溫暖的陽光早已移過我的位置,斜照著對面的兩把小椅子,對面的墻上,也被抹出了一塊不規則的金色。我靜靜地坐在一片清冷當中,家中依然一片沉寂,仿佛一個被遺忘的人間角落。幾秒鐘前的一聲笑,也好像一塊丟進水潭的小石子,頃刻沒了蹤影。我心頭忽然掠過憂傷,我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快樂的滋味了!不過,這憂傷并沒有獲得乘機漫延的機會,剛才的歡樂還洋溢在心里,就像一只燃燒的蠟燭,讓我覺得溫暖舒適。連家中原本令我感到壓抑的沉寂,此時也不那么討厭了。我不覺得寂寞,也就不在乎了孤獨。因為我現在不是一個人,我擁有一個很豐富的世界,有很多的人物在書中和我說話,我能清晰地看見她們的動作和神態,她們的一顰一笑就在我眼前。
我開始不怎么在意一個人待在家里,不能出去玩也沒有人做伴了,反而對無人打擾感到一絲歡喜。只要每天有詩詞可以讀,我的心就是踏實平靜的。在這個清靜的去處,我甚至不是很糾結于殘疾帶來的痛苦,很多時候,我會遺忘了殘疾的煩惱,也或許,是我有意想遺忘吧!
靜默中,那個歡樂的場景不覺又從心里浮現出來,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磁場,把我往一個快樂的旋渦里吸去。于是我很快又沉浸進去,變為一個健康的少女,自在快樂,夕陽下的河,搖曳的荷花,忽如展開,我和伙伴們劃船、歡笑……
不知不覺間,陽光移出了屋內,天色漸昏。我依舊沉浸在詩詞的意境里,對身邊的光線變化渾然不覺。
“大姐,爸爸、媽媽回家了嗎?”
清脆的童聲把我從幻境里驚出,弟弟、妹妹背著書包進家了。“放學啦?”我驚訝于時間的飛快。
我一邊答應他們,一邊意猶未盡地把書收起來,端正地放在隨手可取的位置。父母馬上也要回來了,家將由沉寂轉向熱鬧,我將回到和家人團聚的溫馨之中,暫時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但是看看桌上的書,我心里又非常踏實,我知道,那個世界還在那兒等我,只要翻開書,它就會出現。
命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燦爛的陽光中,幾只麻雀在門外的籬笆上跳躍,很快又飛走了。世界在冬陽下顯得溫暖又寂寞。
吃過午飯,家人都出門了。一個人對著滿屋的寂靜,我習慣地拿過桌上的詞選。這幾天,我在讀晚唐皇帝李煜的詞,他的詞風深沉凄清,令我著迷……
賞讀中,兩句詞跳入眼簾:“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一讀完這句子,不知怎么,我的心突然一跌,只覺心窩深處被什么擊中了。連人世間都無處安放的,那是怎樣一種悲愁?我被這詞句深深打動。我覺得,李煜寫出了我心里說不出的話。可不是,降臨在我身上的殘疾,讓我的人生整個坍塌了,別人有的我都沒有,生活一點希望也看不到。這痛苦和李煜亡國被俘的悲苦是差不多的。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我看著桌上的書,默默重復,心不禁一顫,一種溫軟的情愫噴薄涌出,與詞中的情感融為一體。
“一個皇帝也這么悲愁!”我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在我的意識里,皇帝住皇宮,穿龍袍,享受一切好東西。誰敢違抗他,就是大逆不道。基于這些認識,皇帝,在我——一個少女的眼中,基本等同于無上享受。
但是,李煜這個皇帝卻無法享受。他填得一手好詩詞,但不擅于管理國家。這對于一位皇帝來說,是一個致命的缺陷。所以他的國土最終被宋太祖吞滅,本人也被俘虜。他怎么能不悲愁?他的江山,地位、生活全沒了。
“如果李煜生在普通人家,就不會那么慘了,他可以每天吟詩填詞,輕松快活。”我不禁想,“如果命運可以選擇,李煜一定不會選擇做皇帝。如果命運可以選擇,我也不會選擇做殘疾人……哪怕要我天天做很苦很累的活,我也要做健康人……”我合起桌上的詞選,抬頭沖大門外嘆了口氣。
門外,一只公雞在籬笆旁叼啄、尋找小蟲子,片刻,又抖著紅紅的冠子咯咯叫起來。
我望著自在的公雞,突然又很殘忍地想:“如果,命運一定要我做個殘疾人,那就讓我失去雙腿,完全截斷都行!只是,讓我的雙手好好的,讓我可以自己穿衣服、洗臉,可以養活自己……”
想著,我仿佛看見,自己用健康的雙手推動輪椅,做著很多事情……
回過神來,我又狠狠心:“如果這些還不夠,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哪怕給我一只健康的手也好啊!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擁有,這太殘酷了!”一股說不出的悲傷攥緊了我的心。
我一度傷感地認為,我的不幸全得歸咎于命運,是它剝奪了我的健康、快樂,以及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力,我是無辜的受害者。這種思想在我心里扣上一個死結,讓我糾結在命運的不公平中,不能自拔。
但是此刻,我忽然從李煜身上意識到,“其實不幸的人何止是我,連李煜一個皇帝都是這樣!”
又何止是李煜皇帝呢?我又想起在書上看到的,那個清朝的光緒、咸豐皇帝。他們的命運都不比李煜強。這時,我忽然明白了一點,其實,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人,包括尊貴的皇帝。命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我幾乎是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點,沒有抵觸,也沒有傷感。我憂傷而冷靜地明白,既成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再怎么憤怒、不平,也是枉然。
大門外,盆景的青綠已蕩然無存,除了遠處的山巒延綿著黛色,觸目一片枯寂。
我失落地看著門外的景象,認識到一個現實:愁苦其實到處存在,就像這季節的更替,有春天的到來就有冬季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