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談識時務
- 散步·路上:我與學生聊哲學
- 陳先達
- 1763字
- 2015-05-30 09:05:33
你們可不能把“識時務”和契訶夫小說之《變色龍》中那位專橫跋扈、媚上壓下、見風使舵、隨機應變的奧丘梅洛夫式的人物混為一談。如果弄不清這個區別,你們就很難評品歷史人物。
孟子的名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又贊揚孔子,“圣之時者”。時者,識時務也。識時務者為俊杰,亦為我們祖宗之寶訓。可識時務又往往會成為一些人投敵叛變的借口。因此,守氣節與識時務,似為兩難。我讀明代大學者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深感如何處理識時務與守氣節為評價大變動時期中國歷史人物的一大難題。
黃宗羲有生之年正值晚明清初的大變動時期。他父親黃尊素慘死于閹黨,而他自己又遭有擁戴之功的阮大鋮的迫害。按一般常理,明朝對黃氏父子刻薄寡恩,與黃宗羲有殺父之仇。可是,清兵入關,黃宗羲一直起兵抗清。他不應清康熙皇帝征召,拒絕博學鴻儒科考試,潛心著述,成為一代宗師。他的《明夷待訪錄》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是政治學的扛鼎之作。就當時的歷史發展趨勢而言,明朝的滅亡和清朝入主中原是不可避免的。明代自萬歷之后日趨腐朽,始亡于李自成的最后一擊,終亡于清兵的入關。效忠腐朽的明王朝,抗拒不可阻擋之勢的清朝,可以說是不識時務;可反對異族入侵,維護已經不可救藥的明王朝,又可視為有民族氣節。這樣在歷史大變動時期必然陷入兩難之中:抗清是民族英雄,還是迎清兵入關是識時務?究竟是史可法、黃宗羲等人冥頑不化,還是洪承疇、吳三桂等人識時務?這是個重要的歷史觀問題。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不僅明末清初的歷史要重寫,而且有關類似問題的全部歷史都要重寫。這可是考驗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歷史唯物主義水平的試金石。
我認為,評價歷史人物必須具有歷史觀點。在歷史上,戰爭有三種不同情況,必須具體分析。不能把“識時務”與“守氣節”抽象化為一種可以不分情況普遍適用的道德范疇。中國歷史上的民族戰爭,有入侵與反入侵之分。站在維護民族利益立場,抗拒入侵者是正義的,拒不降敵為此而犧牲者是有氣節,否則即為變節投降。秦檜與岳飛忠奸之分正在于此。按例,明末抗清者為有氣節,而洪吳之流非識時務而是賣身求榮。盡管北宋滅亡,偏隅江南的南宋也朝不慮夕、意圖茍安、屈辱求和以自保,但是如果認為主戰派為頑固派,認為投降派為識時務者,就是顛倒歷史。明末清初的抗清與迎清人物的評價應亦如此看。當時并不是統一的民族國家,而是兩個政權,各有保護自己的人民免遭入侵者殺戮和土地不被侵占的責任。
第二種情況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有侵略與被侵略、占領與反占領之分。盡管西方工業文明高于中國的農業文明,資本主義社會形態高于封建社會形態,但是這不能成為西方殖民主義向外擴張的正當理由。它們不是輸送文明而是侵略。因此,反對西方殖民主義、反對帝國主義是愛國。此時的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是重合的。把義和團視為仇外的野蠻人,把鴉片戰爭中的反抗視為拒絕貿易、閉關鎖國,都是站在西方殖民主義者的立場說話。此時,所謂“識時務”者則為賣國,而反對帝國主義則體現了中國人民不屈不撓的愛國主義情操。當時清末確有一批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但在國家民族存亡之際,他們注定是一群悲劇性的人物。
第三種情況是國內的階級斗爭,被壓迫者反抗統治者的斗爭。這是正義的、合乎歷史規律的斗爭。此時,“識時務”就是棄暗投明,轉到人民這邊來。中國近代以來,許多有識之士就是這樣做的。國共內戰特別是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將領中起義人士都屬于這種“識時務”者;相反,頑固堅持反共立場,為國民黨盡忠者并非明智者,因為他們分不清究竟應該忠于民族、忠于國家、忠于人民,還是忠于個人和黨派。
歷史情況不同,對守氣節和識時務應該具體分析。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許多曾經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國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面前站起來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唐朝的韓愈寫過《伯夷頌》,頌的是一個對自己國家的人民不負責任、開小差逃跑、又反對武王領導的當時的人民解放戰爭、頗有些‘民主個人主義’思想的伯夷,那是頌錯了。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讀懂了毛澤東的這些話,就能弄懂何謂氣節,何謂頑固,何謂識時務,何謂變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