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百年前,傅立葉在美國建了“法朗吉”,歐文在美國搞了“新和諧村”,而當代,還有以色列的“吉布茲”。這些試驗雖有所不同,但都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沒有雇傭勞動,沒有剝削,“四海之內皆兄弟”,不分內外。但反觀南街村,早在重新集體化后的第二年就雇傭外來勞工,到1990年外來勞工就開始超過本村工人,而后外來勞工越來越多。現在,體力勞動者中南街村外來勞工已占了絕大多數。與“共產主義”更有本質區別的是,這些外來勞工工資比本村村民也低得多,南街村籍職工中40%擔任車間主任以上管理職務,其余本村籍職工要么從事如業務員等收入較高的工作,要么從事比較輕閑的工作,如倉庫保管員、治安員、門衛等,絕少在一線從事體力勞動。而且,外來勞工住6人或8人一間的集體宿舍,條件比起村民公寓來說要差得多;外來勞工亦無權享受本村村民及其子女的免費醫療、教育等多種集體福利,如果算上這些,外來勞工的收入還要低得多。可以說,南街村是靠雇傭(或曰“剝削”)外來勞動力的“剩余價值”致富的,完全不是什么“共產主義小區”。實際上是一種新型的“莊園經濟”,南街村村民是莊園主階級,而外地村民都是打工仔。
為避免誤解,我想強調,南街村的這種做法當然完全合法,而南街村領導人以“文革”中對毛澤東個人崇拜的做法來強化自己的領導也實屬精明。他們奉行市場經濟的雇傭勞動、等價交換的實際經濟活動,卻又以一套被認為是“共產主義”的符號系統作為“招牌”(無貶義),恰恰可以在國家實際經濟發展路線與意識形態話語中左右逢源。這也是一種“中國式”的生存、發展智慧。
南街村之富明明是拜市場經濟,勞動力可以自由流動、雇傭的改革開放之賜,面對種種來訪者,南街村領導人也并不隱瞞此點,但是卻被樹立成“共產主義小區”典型,頗堪琢磨。
南街村是1989年秋被“發現”的,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它自然會被利用,成為當時政治需要的典型。在當時氣勢洶洶的對改革開放究竟是“姓社”還是“姓資”的質疑聲中,在有種力量提出農村要重新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強烈要求下,它的符號系統被賦予了實質性意義。南街村“低價”雇傭大量外來勞動力的做法,恰恰是為那些將其樹為“典型”者所反對的,因為按照他們所堅持的毛理論,這就是典型的剝削,是典型的“資本主義”。然而,“樹典型”已成幾十年來的一個政治文化傳統,“典型”不夠可以拔高,為了需要甚至可以編造。南街村“典型”的制造者們強化自己需要的“儀式”部分,突出“莊園主階級”的集體富裕,掩飾大量外來雇傭勞動力“受剝削”的事實。這種“樹典型”方法,短期可能有用有效,長期則對民族的“政治文化”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
如果說政治力量如此“樹典型”尚不足為奇的話,在南街村“神話”的制造中,一些學者卻也“功不可沒”。這些學者也無視外來勞工受“剝削”的事實,以一套“學理”來論證其“共產主義”。他們或是出于自己理念的先入之見,想以一個“實例”論證自己的學理,或是出于實際利益的考慮。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有意無意無視基本事實。學者應以“求真”為鵠的,卻也參與這種“典型塑造”,委實令人遺憾。
南街村領導人巧妙利用政治氣候變化而成“典型”,自然為村莊和自己都帶來巨大利益,只要合法,不必非議。然而,在南街村“神話”制造過程中的政治、權力與一些學者提供的“知識”間的共謀互動,卻值得重視與反思。
(發表于《南方都市報》,2008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