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應儒坐了上首，在他兩邊的是歐陽錦亮和諸葛錦華。其他的人，連同孩子們一同圍上來，把桌子圍得滿滿當當。酒斟滿了，裴應儒率先舉起酒杯，為兒子女婿的事業終于在今天見到了實效送去祝福。緊接著，又為歐陽錦亮先生深明大義，在關鍵時刻不惜毀家支持兒子女婿的事業表示敬意。歐陽錦亮趕緊客套一番，說動了老人家的心思，私塾老教師感慨萬端，接過歐陽錦亮的話頭，就是一大通發揮，什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呀，什么筑緊籬笆防惡狼呀，什么天下之事永遠不會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因為在乾坤混沌的時候有識之士總會挺身而出拔劍而起雖千萬里吾往矣呀。說得一桌子人都不得不停止各自的動作，眼巴巴地望著他。老人家終于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太多了，接連干了三大杯，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他的書房。

桌面上經過了短暫的沉默，一向風風火火的劉玉蓉把火焰點燃了，劈啪一聲，激情如洪水似的從他們胸膛里奔瀉而出。他們從來沒有這么痛快過，也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

他們喝著酒，他們飲著成功第一步帶來的歡樂，喝是狂喝，飲是狂飲。喝著飲著，他們也沒有忘掉他們的主題，他們不斷地談到了這條打出一場接一場雷暴的槍。

“這是全天下最先進的槍。它有強大的火力，它有遠距離的準確射擊能力，數十把這樣的槍組成的火力網，就足以擋得了一支千人隊伍的攻擊。大清王朝的軍隊都要換上這樣的裝備，天下列強雖多，誰也別想像進自己的菜園門一樣自由出入大清的萬里疆土。”諸葛錦華夸耀地說道。

“是呀，要說漢陽造能夠取得今日的成就，除了張之洞大人之外，就數裴兄弟和諸葛兄弟了。”歐陽錦亮感慨地說。

不等歐陽錦亮說完，裴元基馬上插入了話頭：“歐陽兄弟太謙虛了。應該說，如果沒有歐陽兄弟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漢陽造要拖到何年何月，尚在未定之天。歐陽兄弟的功績，才是第一位的。”

“哎呀，你們就別你吹我捧了。”劉玉蓉趕緊插言道：“我聽著就雞皮疙瘩直往下掉。要知道，那不是你們幾個人的功勞。”

“要是沒有歐陽夫人在幕后掌舵，你們怎么能成事？”姚心林微笑道。

三個男人略一愣，很快明白了姚心林話里的潛在含義，不由一塊哈哈大笑起來。劉玉蓉急忙之間，想分辯卻分辯不了，很是窘迫。裴云珠笑道：“歐陽夫人不用分辯。你的功勞大過男人，這是多大的好事呀。我想還想不來呢。”

“你不用想。裴大人是你哥哥，諸葛大人是你丈夫。這才是天大的造化。”劉玉蓉終于找著了反擊的機會和理由，說道。

眾人繼續說笑一回，由歐陽錦亮起了頭，再一次說到漢陽造的頭上。這一下，場面就更加熱鬧了。三個男人和劉玉蓉用他們的舌頭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圍墻，硬是讓姚心林和裴云珠再也插不上嘴，只有洗耳恭聽的份。

“我也要造槍！”裴俊超左耳朵灌的是漢陽造，右耳朵灌的還是漢陽造，馬上想起祖父帶他去看叔叔打槍的情景，忍不住大聲吼叫道。

大人們一聽他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先是一愣，緊接著爆發了一陣接一陣開心的大笑。

裴元基就坐在兒子身邊，強忍住了笑，問兒子：“你為什么要造槍呀？”

“祖父說的，筑好籬笆防惡狼！”裴俊超胸脯一挺，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好一個筑好籬笆防惡狼！”裴元基滿懷激情地大叫一聲，騰身而起，一把將兒子抱了起來，興致勃勃地朝空中拋去。

姚心林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搶過兒子，抱在懷里，怒目圓睜，盯著瘋狂的丈夫。劉玉蓉樂了，雙手往桌子上一拍，噼里啪啦一陣轟響，碟呀碗呀杯呀瓶呀筷子呀，嘩啦啦地朝地上掉。裴云珠忍俊不禁，也笑了。歐陽錦亮和諸葛錦華對視一眼，搖頭發出一陣苦笑。

孩子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笑，一雙雙小眼睛朝這個看看朝那個瞧瞧，掂量著是不是也該像裴俊超一樣說點什么。

諸葛鵬大聲囔叫道：“我也要造槍，我也要筑好籬笆防惡狼！”

眾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諸葛鵬的臉上，誰也不做聲。場面安靜極了。諸葛鵬心里有點發怵，卻見裴馨兒朝他投來贊賞的微笑，不由膽氣十足，又是一聲大叫：“我也要造槍！”

裴元基露出了笑容，正要大叫一聲：“好孩子！”

可是，諸葛錦華比他還快。諸葛錦華的聲音宛如平地響起了霹雷：“不，你不能造槍。”

“我就要造槍，我要跟表哥一起，像你和舅舅一樣造槍。”諸葛鵬大叫道。

“你不能造槍！”諸葛錦華幾乎一字一頓地說。

的確，造槍并不是諸葛錦華的第一選擇。如果他真能選擇的話，他首先選擇的準是科舉考試，用文章來博一個錦繡前程。這是他的祖訓。任何時候，他都忘不了祖訓。

他的祖父曾經通過科舉考試踏出了一條光明燦爛的前途。要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慘禍，讓祖父頭頂上的榮耀連同項上人頭一塊被皇帝取走，害得他從此失去了科舉考試的機會，他決不會去學造槍。只要能夠恢復祖上的榮耀，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在他心目中，那是他在為后代崛起鋪平道路。他不可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就要架設一道天梯，讓后代去實現。為此，哪怕跟隨賣藝人闖蕩江湖吃盡了苦頭，他心頭的夢想也沒有破滅。是張之洞碰上了他，看出了他的堅毅跟不同凡響，也許還從他身上看出了一點其他什么，讓他脫離苦難，把他和裴元基一道送去德意志帝國學習軍械。雖說那不是他的夢想，又能怎么樣呢？只要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和姓，只要說出祖上的故事，別說進考場，就是想跟任何一個官員說一句話，也不可能。

抱著一報張之洞的知遇之恩，二為子孫后代能通過科舉考試實現恢復祖上榮光的信念，他去了德意志帝國。

那是一段什么日子呀！雖說大清王朝和張之洞給予了他們需要的一切，可是，一個來自劣等國家的學生，連人家的一句話都聽不懂。誰拿他們當一回事？受盡白眼，遭人戲弄，甚至連吃飯喝水也要看人家的臉色。每一天，總有幾個來自其他國家的鳥人要在他們身上留下一點紀念。諸葛錦華耍過江湖賣過藝，早就忍受過各種非人的折磨，自然忍得下去。裴元基可就慘了，能忍不能忍，他都得忍，從來沒有叫一聲饒，也沒有流一滴淚。

最殘暴的要數來自鄰國日本的一個叫犬養雄一的家伙。這個矮挫子每一次都把他們整治得渾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傷痕，但是，絕對夠他們一連在床上躺上好幾天。是諸葛錦華實在忍受不了，拿出賣藝人教給他的絕活，輕輕按了一下犬養雄一的某個穴位，讓東洋鬼子嚎啕大哭了好幾天，跪著哀求諸葛錦華救他一救，才使這個矮挫子不再痛哭流涕的。

從此以后，不僅犬養雄一不敢再對他們大聲大氣地說話，連西洋鬼子也向他們獻起了殷勤。他們的景況才一天比一天好。

諸葛錦華在異國他鄉贏得尊重的事，只有這一件。接下來的事，就全靠裴元基了。

裴元基似乎是上天特意派下凡塵為大清王朝扎緊籬笆的那個人。他不僅學習洋人的語言快，學習洋人的科學技術也快，一接觸到槍炮火藥和它們的原理，就是那些成天趾高氣揚的德意志佬，也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因而，裴元基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心目中，都是一種驕傲，在德意志軍火圈里，也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諸葛錦華自知比不上裴元基，就甘當綠葉，去點綴他，甘當肥料，去滋潤他，甘當助手，去跟他一塊去打拼。

十年之后，他們學成回國，開始追隨張之洞籌建槍炮廠。工廠藍圖的設計，技術人員的招聘跟提前送往其他一些制造廠去學習，聯系購買所需的鋼材炸藥制造設備等等一應之物，都是裴元基先拿出的總體方案，他隨后能提一點修改意見就提一點修改意見，不能提修改意見就點頭同意。

他們一塊忙上忙下，跑前跑后，所需之物準備得差不多了，卻因為朝廷批準了修建蘆漢鐵路的計劃，就調張之洞任湖廣總督，全盤負責這件大事。原定在廣州建的廠子，因為繼任兩廣總督嫌耗費資金太多，擱置下來。這怎么能動搖得了張之洞興辦槍炮廠的決心？饒是興辦蘆漢鐵路以及興建漢陽鐵廠已經耗費了張之洞很大的精力，他還是做出了易地修建槍炮廠的決定。

裴元基和諸葛錦華畢竟已經在廣州時期積累起了相當多的經驗，一回到湖北，就在張之洞的支持下選定漢陽大別山一帶作為槍炮廠廠址。當時四周環境頗有些荒涼，地勢低洼，夏天常會受到洪水威脅。目標已經確定，他們當然不會把任何困難放在心上，筑地基，修堤壩，建道路，轟轟烈烈地興建基礎設施了。就在這時候，從德國老師那兒傳來了消息，說是德國已經生產出了新式毛瑟步槍，裴元基諸葛錦華如獲至寶，連忙向張之洞大人匯報，促使張之洞迅速做出購買全球最先進的全套德國毛瑟88式7.92毫米步槍生產線的決定。

兩年之后，槍炮廠終于屹立在漢陽的土地上。事先選派出去學習的技術骨干全部回來了，各類技術人員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實地操作，掌握了各種制造工具和過程的要領，造槍造炮造彈藥的各種原材料和制造設備也到了位，選定良辰吉日，準備正式投產，卻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槍炮廠全部燒毀。

一年后，廠子重建工作初見成效，甚至還在今天生產出了第一條完整的槍第一粒完整的圓頭子彈。

它們打出了威風，打出了雷暴，打出了三鎮百姓心里的希望。諸葛錦華的心里一樣感到自豪。但是，他仍然忘不了祖訓，他已經用造槍術打開了一條通向實現祖宗遺愿的大門，就理應由兒子去實現祖宗遺愿。

“表哥能造槍，我為什么不能？”諸葛鵬哪里懂得父親的心思，質問道。

諸葛錦華一窒，突然覺得兒子的問話不好回答了，眼睛一抬，先朝歐陽錦亮看了一眼，再朝裴元基姚心林劉玉蓉裴云珠掃視了一遍，嚴肅地說道：“因為你不是你表哥，你是我家祖宗的子孫，我家的祖訓就是要子子孫孫都從科舉考場上踏出一條道路。我沒有辦法，違背了祖宗的遺訓，我就不希望我的兒子再一次背叛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