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終于是沒有把他的好人做到底。加班到第三天的晚上,別說工人,連小老板自己都撐不住了。他第十遍統計了裝箱的數量,按這樣的進度,按時交貨是不成問題了,問題是,現在的進度是越來越慢了,小老板把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開始有工人不管不顧地睡覺了,在電車臺上,在包裝臺上,或是趴在腿上,瞇上眼打個盹,只要兩眼一合,立馬就能睡著。最先睡下的是尾段車間的幾個年紀大點兒的婦人,畢竟年紀擺在那里,歲月不饒人。其實單是這一點,這些婦人們,還沒有敢集體罷工睡覺的膽,問題是,她們得知了,那些從成衣車間調來的車工們,和她們一樣做尾段,一樣加班,可是一個班要比她們生生多出了十五塊錢。給你老板賣命也就罷了,出來打工,總是要加班的,又不是天天加班。可是同工不同酬,這樣太欺負人了,太不把人當人看了。大家正愁找不到一個罷工休息的借口呢,現在借口有了,借口有了,又是這樣的特殊時刻,能拿老板一把,哪有不拿的道理。幾個婦人開始叫了起來,也不知是誰先說的不干了,說不干就不干,倒在布堆上,也就是生產出來的星條旗上就睡,一個睡了,其他人也不甘落后,一分鐘不到,就都睡得東倒西歪了。其時已是第三天晚上的凌晨。小老板當時實在困得不行,也就在辦公室里打了個盹的工夫,猛地醒了,一看時間,已是凌晨一時,慌忙到各車間看了一遍,還好,工人們都在有氣無力的工作,來到尾部車間時,小老板的鼻子差點氣歪了。小老板氣得大叫,叫李想,可是叫不出聲音來,嗓子已被什么塞住了一樣,嘴唇也干裂得生痛,小老板不見李想的影子,就把婦人們一個個搖醒,搖起了這個倒下了那個,小老板又去叫張懷恩,讓張懷恩來叫醒這些婦人們。婦人們終于是被搖醒了,卻提出了要加工價,說老板太不講良心了,一樣的工作,一樣的加班,憑什么從成衣車間調來的人一個班要多十五塊,一天下來多三十塊呢。小老板一時語塞,也沒有了退路,又說不出話來,只好說,你們先加班,工價的事好說。可是婦人們都在故意拖時間,說什么叫好說?到底一個班加多少錢。小老板實在沒有精力和她們再浪費時間了,只好答應了她們的請求。把這事一處理完,已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小老板還是沒有見到李想的影子,有人說看見李經理出去了。小老板打了李想的電話,通了,劈頭蓋臉一頓罵,啞著嗓子說你跑哪里去了,有你這樣做事的嗎?小老板罵得很難聽,他實在是心急上火,被尾段的工人們這樣一折騰,早就是火上澆油了。罵到后來,實在說不出話來了,只聽李想在電話那端說,我是個人,我不是你的奴才,我老婆半夜突然肚子痛,要生了……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老子不侍候了。最后我給你個忠告,你這樣不把工人當人,工人也不會把你當人的。說完把電話掛了。小老板愣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是太過分了,人家老婆要生孩子了,那當真是天大的事,可是兩人話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什么情分也都被撕破了。頭痛得要裂了一樣,突然又聽成衣車間里傳來了吵鬧聲,接著聞到了一股焦煳味,小老板的背上,頓時出了一身的汗。跑到成衣車間時,就看見工人在亂哄哄地撲火。是機車太長時間的運轉,發熱了,都冒火了,火星點著了布料。工人們一通亂撲,幸好沒有釀成大禍。
張懷恩的話提醒了小老板,人可以不休息,機器卻不能不休息,再這樣干下去,機器越來越熱,保不定還會著火。小老板睜著血紅的眼,看著那撲滅了的火點,終于說,大家就地休息。現在是兩點,六點鐘上班。小老板還想說什么,有一半的工人,就已趴在電車上睡著了。車間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小老板回到辦公室,給鬧鐘上了時間,抱著鬧鐘倒在了沙發上,還想想一點什么問題,腦子里卻短了路,一分鐘不到就睡過去了。
四個小時的睡眠,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老板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突然聽見了滴滴滴的聲音,好半天才猛地靈醒過來,天亮了。小老板覺得渾身都沒有勁,可是不行,他必須要起來。清晨的小鎮,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小老板胡亂洗了把臉,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便去車間,工人們睡意正酣。張懷恩也睡了,窩在一堆布里。張懷恩的頭發更亂了,胡渣子青乎乎地一片。臉色像紙一樣,沒有了一絲血色。小老板拿手去摸張懷恩的手,張懷恩的手是冰涼的,小老板的手觸電一樣的彈了回來。再看張懷恩,嘴張得老大,小老板把手放到了張懷恩的鼻孔前,這才放下心來。他有些不忍心叫醒他們,可是他必需叫醒他們。他覺得自己這一次真是欠他們太多了,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大家都不容易,打工不容易,當他這樣的小老板更不容易。他終于是叫醒了張懷恩。張懷恩又一個個去叫醒了工人們,推醒了張三,又去搖醒李四。李四才搖醒,張三又倒下了。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張懷恩急出了一身汗,才把工人們都叫醒了,胡亂洗臉,吃完早餐,已是上午的七點半鐘。工人們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生產進度也有了明顯的提高。緊趕慢趕,在交貨的最后期限,終于是把這一批貨趕出來了。用不著老板吩咐,工人們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人當真是奇怪的動物,連續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以為這下可以一口氣睡上三五天才解恨,可當真讓你睡,睡了一個白天,又睡了一個黑夜,工人們都睡不著了。半夜三更的,宿舍里就有了嘰嘰喳喳的聲音,東扯西拉地,最后扯到了大海,他們在等著小老板兌現諾言,帶她們去海邊玩。好多的工人,來南方打工都有七八上十年了,卻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沒有去過海邊。班終于加完了,加班的時候,在心里把小老板罵了何止一萬遍,把他家所有的親人都用最惡毒的言語問候過了,現在睡了一天一夜,大家精神了,把這加班的苦都忘了,覺得,小老板終究還是不錯的,加了班還答應帶大家去海邊玩。何況這幾天掙得的工資,相當于平時半個月的。出門打工,不就是為了掙錢嗎。每個月來一次這樣的加班才好呢。
小老板也決定實現他的諾言,帶工人們去海邊玩,還提議讓工人們自己組織一下,到時候玩一些小游戲,把活動搞得豐富一點。至于李想,小老板覺得,現在他有必要給李想一個電話,當時大家都不冷靜。現在想一想,李想這些年來,幫他的真不少,也不知他老婆生了沒有,生男生女。可是李想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小老板也就沒有繼續打了。
工人們都休息得精氣神十足了。去海邊玩的事,就可以實施了。老板決定親自帶隊。臨到出發了,小老板突然發覺不對勁,覺得少了點什么東西,在辦公室里走了兩圈,又站在窗口,望著窗外一日日少去的香蕉林,一日日多起來的廠房,還是沒有想起來差了點什么。等工人們都上了車,小老板才突然想起來,這兩天沒有看見張懷恩。小老板讓文員去宿舍找,文員去了一會回來了,說沒有看見,宿舍里沒有人。問了他的同室,都說前天都只顧了睡覺,沒有人注意他。昨天到今天,都沒有看見他。說他女朋友也在這鎮上打工,怕是去他女朋友那里了。小老板笑,說你們要向張懷恩學習,他當真是鐵打的呢,加了這么多天班,還有精神去女朋友那里繼續加班,哪里像你們,加兩天班,一個個鴉片鬼一樣沒精打采的。工人們都哄地笑了起來。小老板說,這次去海邊玩,他不去,實在是有點可惜了。
小老板帶員工去的地方叫大鵬灣。這地方遠離市區,游客稀少,不像深圳的大小梅沙,去了那兒哪里是看海?分明是看人。人擠人,活受罪。大部分的工人,這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大海,興奮地尖叫著,小老板還在叫著說大家相互照顧,注意安全……好多的工人都已撲進海里。有些女工倒是羞澀,從未在人前穿過游泳衣的,扭捏著不敢下去。小老板就鼓勵男工們勇敢一點。羞澀的女工們終究是抵擋不了大海地誘惑,試探著把自己交給了海。小老板大聲鼓勵那些未婚的男工們抓住這機會。小老板說他當年打工的時候,做夢都想有這樣的機會。有工人就問老板,當年追老板娘是不是在海邊。小老板說,想得美呀,我們那時天天加班,生怕被老板炒掉了,哪像你們現在,動不動就炒老板。工人說,你還沒有說你是怎么追老板娘的呢?小老板笑,說這個你們要問老板娘,當年可是她主動追我的。老板娘不茍言笑,工人不敢去和她玩笑,就都笑著,戲水。看員工們玩得開心,小老板心里美滋滋的,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自己一個農民的孩子,從打工仔做起,到現在,有這么多的工人,他給了他們工作,還能讓他們享受這樣的休假,想想都覺得自豪,覺得自己了不起。小老板覺得他是一個給別人帶來了歡樂與幸福的人。晚上,租了帳篷,在沙灘上圍成了一個圈。很亮的月光,銀子一樣,照在沙灘上,照在海面上。海顯得無限遼闊幽深。小老板帶頭唱了一首歌,又宣布了要給員工們發獎金。小老板多少有些豪情滿懷了,他第一次對員工們說起了他的夢想,小老板說,咱們生產品牌時裝了,大家的工價要提高很多,也沒有這么累了,但是對工藝的要求會更高,這就要求大家苦練技術。小老板在為自己描繪未來的藍圖,也在為工人們描繪未來的藍圖。快樂的小老板,并沒有忘記李想。李想沒有能和他一起分享快樂,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遺憾。
李想這兩天的心情并不好。妻子那天晚上肚子痛,結果只是虛驚一場,送到醫院住了一晚就出院了。休息了一個晚上,李想就睡不著了。睡在床上,細數了多年前小老板從治安員手中救出他到如今,天地良心,小老板待他不薄,如果說小老板這次對他言語上有些過分了,那么過去,小老板對他的好卻是難以計數的。人總是這樣的,別人對他九十九次的好,也抵不過一次的不好。李想把他的想法對劉梅說了。劉梅說,你呀你,終究不是個干大事的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再說了,小老板對你的好,都是好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好在嘴皮子上,真要對你好,這些年來,也沒給你拿多高的工資,賺了大錢也沒說給你分一點,那么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李想看著劉梅,覺得劉梅說得也有道理。做出的事,潑出的水,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了。現在跟著周城好好干吧。總不能一直窩在小老板那芝麻大的廠里。這些年來,周城在南方很是折騰出了一些名氣,專門幫打工者打官司,和那些斷胳膊斷腿的打工者打交道,贏得了一個打工律師的稱號。交了許多媒體的朋友,也得罪了不少的地方勢力。打工者們把他傳為救星,老板們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周城新搬了一處地方,辦公室比之從前,要漂亮了許多。見到李想來了,周城迎到了門口。李想坐下就問有什么工作要他做的。周城笑笑,說,不忙不忙,飲杯茶先。我這里有上好的鐵觀音,你品品看。周城的辦公室里,新添了一套茶具。周城不無得意地說,你看看這茶幾,原木鏤雕的,這壺,宜興制壺名家的手筆。李想笑笑,說他不懂得茶道,喝茶只是牛飲,只是解渴。周城說,你過去在工廠里,一天到晚忙得尿濕鞋,現在到我這里,就用不著這樣忙了。
李想也覺得,周城這里,和過去有了很大的區別。周城過去辦公的地方,是巷子里的兩套民房,一套用來辦公,里面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實在有些寒酸。另一套是他的委托人住的,里面放了六七張高低床,一群因工傷致殘的打工者,天天圍在那里打紙牌。這些人可以說是周城的衣食父母。周城幫他們打官司,都是自己先墊付律師費,有時還要墊生活費。不過官司打贏之后,他收取的代理費用,也就相對高一些。
怎么樣,我這里有點新氣象了吧。周城說。
周城很熟練地煮著茶,兩個小巧的紫砂壺茶杯,在他的手指間轉動,煮茶點茶的動作,嫻熟專業。
你嘗嘗這茶,嗯,先含一小口,噙在舌根下面,對,就這樣,在舌尖上打三個轉,再慢慢喝下去,是不是很香。
李想學著品茶,果然,這茶品出了特殊的滋味。
周城說,同樣是茶,看你怎么喝,會品的人,能品出獨特的味道,不會品的人,就是你說的牛飲。
見李想一臉疑惑的樣子,周城又給李想續上了茶,說,你是想問,我這里的那些打工仔都住哪里去了吧,呵呵,現在我不會胡亂接官司了。那些沒良心的打工仔,說句缺德的話,斷手斷腳那是活該,我供他們吃供他們住,忙活了幾個月,他們倒好,贏了官司拿了賠償,立馬人間蒸發。
李想說,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周城笑,說,那你就錯了,這樣的人是多數,這些年來,老老實實給賠償的,只有三分之一,要么一分不給,要么打一些折扣。不過現在好了,現在,咱不跟那些窮打工仔玩了,咱們掙美元。咱現在也不用什么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響的。聽著周城在這里天花亂墜地吹,李想突然覺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干不長久的。在這之前,他對周城這人是很尊敬的,覺得周城的身上有點俠士的風范,以一己之力,在為打工者爭取著權益。他也親見過因周城的介入打贏了官司拿到了賠款的打工者,給周城下跪,感激涕零。
李想這微妙的心理活動,并未能逃脫周城的眼。周城說,律師這個行當,只對委托人負責,同樣的一樁工傷案,我的委托人要是老板,那我就得為老板爭取最大的利益。這里面無關道德,為委托人負責,就是律師的職業道德。兩人閑聊了一上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帶李想去見當事人,調查取證。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廠里斷了四根手指,工傷認定也沒有問題。周城說,按說現在我是不會接這樣的小案子了,打出來也沒有影響。但這個官司里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地方,就是這個傷者是在我們B鎮的XX廠受的傷,這個工廠,只是XX公司的一個部門,相當于一個車間。公司的總部在浙江,傷者也是和浙江的總部簽下的勞務合同。如果按事發地的賠償標準,也就是我們B鎮的標準,四根手指,也就賠四萬塊錢。
李想說,一萬塊一根?
周城說,對,一萬塊一根。可是,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這個價了,一根手指,最少值這個數。周城伸出了五個手指,說,對,五萬,四根手指,要賠二十萬。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爭取幫委托人賠到二十萬。有難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不過,周城說,正因為有難度,這個官司才有價值,才會成為社會的熱點。
李想聽周城這樣一說,心里沉沉的,感覺周城說話看似有那么點玩世不恭,甚至他做事的出發點,也不那么純潔,可對于當事人來說,卻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因此增加了跟著周城干的決心。而小老板,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