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邊回來之后,小老板去了一次阿藍那里。小老板的到來,讓阿藍多少有些意外。那一天的溫存與訣別,讓阿藍以為,小老板此去將不再回來。這些,她都習慣了。她只是有些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怎么會對自己的客人動了真情。怎么在小老板走后,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覺。小老板那天的神態,讓她深感不安,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覺得小老板會走一條傻路。她是害怕小老板有個三長兩短。也擔心著小老板的企業破產。看到小老板笑盈盈的樣子,阿藍懸著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她知道,小老板度過了難關。果然,小老板對她說了他這幾天命運發生的奇妙轉變。小老板第一次像阿藍其他的客人那樣,在她的面前,描繪起了他未來事業的藍圖。阿藍為小老板絕處逢生而高興。阿藍依然要去做小老板喜歡吃的菜,小老板卻抓住了阿藍的手,說我現在不想吃飯,我想吃你。小老板和阿藍做愛。這一次,小老板不像數天前那樣溫存,他覺得體內有著無限的力量,看著阿藍幸福尖叫的樣子,他第一次有了長久的,獨自擁有這美麗女人的沖動。他說,不許你再跟別人。阿藍說,不跟。他說,你是我一個人的。阿藍說,我早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工人的電話,是在小老板快要入睡時打來的。工人在電話里說,老板,張懷恩死了。
什么?張懷恩,死了?小老板略顯吃驚,不過他并沒有多想,只是問怎么回事,是出車禍還是?
不清楚。他死在車間里。我們在打掃車間時發現的。都臭了……
小老板這才覺出了事態的嚴重。張懷恩死了,小老板也是關心的,畢竟他是自己廠里的工人。可是張懷恩死在了車間里,那事態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小老板問了一聲,報警了沒有。工人說沒有,發現了就給老板打電話了。小老板說先不要報警,等我回來了再說。
小老板回到廠里時,廠里已炸了鍋。工人們憑自己的判斷,給張懷恩的死定了性,累死的。工人們都這樣說。沒有白天黑夜加班,張懷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板最害怕的,正是這一點。但這差不多就是事實,他無可否認。好在,張懷恩不是死在車位上的,而是死在堆著一些碎布料的墻角。那么說他是加班加死的,并沒有直接的證據,誰能保證他不是突然發了什么病呢。想是這么想,小老板畢竟是心虛的。他一時也沒有了對策。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現在,他要做的,是處理張懷恩的后事。通知張懷恩的家人,火化,當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撫恤金的。小老板有些后悔了,早知會出這樣的事,當初聽了李想的話,把這貨勻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現在,他要果斷處理好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這事的影響擴大了。然而事情并沒有往小老板設想的方向發展。一條人命,可不是兒戲。何況廠里有那么多張懷恩的老鄉,老鄉們首先發難了,這事不能這樣草率處理。張懷恩的死因,也要弄個水落石出。警察很快就來到了廠里。隨著警察而來的,是記者。第二天,小老板就上了報:黑工廠!不良老板!小老板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名字會和這樣的詞緊密相連。然而事實正是如此,五天五夜只休息了四個小時,這也是鐵的事實。張懷恩因加班而累死,也是事實。
張懷恩的未婚妻來了。她并沒有大聲哭嚎。畢竟,她現在還沒有和張懷恩結婚。張懷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趕到南方的。小老板親自去火車站把張懷恩的父母接到了廠里。張懷恩的父母親年紀不大,也就是五十來歲的樣子,這讓小老板多少又放心了一點。一路上,他都沒有敢對張懷恩的父母說,他就是那個黑心爛肺不把工人當人的老板。而張懷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板的意料之外。他們沒有哭。不過從他們紅腫的雙眼,可以想見,他們的眼淚早已流干了。甚至,張懷恩的父親,還對老板能派車派人來接他們,表示了感謝。這讓小老板的心又放寬了許多。二位老人都是善良之人,想必有會漫天要價。小老板問張懷恩的父母,吃過午飯沒有。張懷恩的父親說,吃不下。
小老板說,勉強也得吃一點,人死不能復生,二老要節哀。
小老板說,懷恩是個好孩子,工作負責,廠里剛升了他當主管。
張懷恩的父母只是聽著。不說話。沉默得像兩塊石頭。
小老板問張懷恩的父母,家里還有一些什么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張懷恩的父親倒是一一回答了。
小老板問這些話,一是真心覺得對不起張懷恩,同時也在想著后事該如何處理。得知張懷恩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也沒有什么背景,經濟收入也很少,小老板對于將要支付的撫恤金,心里大小也有了一個數。
小老板把張懷恩的父母接到了早已為他們訂好的賓館。兩位老人急著去廠里看兒子。小老板說,懷恩現在已不在廠里了,在殯儀館。殯儀館離這里還遠,二老先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再去看不遲。張懷恩的父母,一切都聽著小老板的指揮,中午飯很豐盛,小老板著陪。老人勉強吃了點,隨小老板到殯儀館,又看了張懷恩的遺體。老人還是沒有哭,老人不哭,小老板的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也更沒有底。從殯儀館回到賓館,張懷恩的未婚妻在門口候著,上前拉著張懷恩的母親,叫了一聲媽。張懷恩的母親抱著懷恩的未婚妻,叫了一聲我苦命的兒,就癱軟在地上,哭得背過去了幾次。這樣又折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兩位老人終于是平靜了下來。現在,小老板開始提撫恤金的事了。張懷恩的父母說,這事要和老板談。小老板說他就是這廠里的老板。這讓張懷恩的父母感到很意外,大約是小老板的樣子,與他們想象中的老板相差甚遠吧,他們想象中的老板,大約是大腹便便,穿西裝打領帶,一口港臺腔的。哪里想得到,老板會穿得這樣樸素,又這樣年輕,又這樣單薄,對他們說話有禮有節,一點架子都沒有。小老板還說,懷恩去了,從今往后,我就是二老的親兒子。這樣的話,哪里是一個老板說得出口的?他們的意識里,兒子的死,固然與加班有關,但也不能全怪老板,全廠那么多的工人,為何偏偏就是他們的兒子張懷恩累死了呢,還是他們兒子的身體弱啊。于是二位老人提出了要求,一是幫忙把兒子火化了,他們在這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二是請老板幫他們買回家的火車票,至于撫恤金的事,請老板自己說給多少。小老板說出了一個讓二位老人不曾想到的撫恤金的數額。七萬元。對這二位農村老人來說,也算是一個天文數字了。二位老人覺得,老板提出了這個數字,多少是可以往上加一點的,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十萬,小老板還了一萬的價,給八萬。張懷恩的父母沒有什么異議。這事就算是這樣了結了。小老板為自己又躲過了一劫而多少有些慶幸。當然,也覺得這樣做,有些對不起張懷恩。覺得自己當真像報紙上說的那樣,是個黑心老板。
當然,價錢的事商量好了,小老板說還是要寫個書面協議,白紙黑字寫清楚才行。小老板讓二位老人在賓館里先住著,他回廠里去準備要簽的合約。又問了二位老人,是要現金,還是幫他們辦一張卡存著。小老板建議還是辦一張卡,八萬元的現金,不小的一堆,拿在手上不安全。兩位老人覺得還是現金靠譜一點,小老板表示理解,答應拿現金來。
小老板前腳剛離開賓館,李想和周城后腳就到,和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張懷恩的老鄉,也是小老板廠里的工人。還有某報的記者,這些天一直在跟蹤著這個案子,寫了不少的報道。聽老鄉介紹了李想,周城和記者,張懷恩的父母緊張了起來,說沒有想到他兒子的事,還驚動了你們這么多的大人物,說你們這里的人可真好,都好,都是好人,剛走的那個老板,也是個好人,只怪咱兒子命不強,遇上了這樣的好老板,又提他當了官,卻沒有命來享受。
老鄉問,叔,老板答應賠多少錢?
張懷恩的父母不肯說。八萬塊,不是小數目,說出來了不安全。
老鄉說,叔,你還不相信我?這個律師是來幫你的,還有這記者,你知道不,記者見官大一級,什么事都敢管。
張懷恩的父母看著老鄉,又看了看李想、周城和那記者,這才說老板答應賠八萬塊。
周城和李想交換了一下眼神。那記者在不停地拍照。老鄉說,叔,您是被騙了呢。懷恩是咋死的?是累死的。知道不,做事斷了一只手,廠里都要賠八萬塊,一條命呢,八萬塊就打發了?
一只手就賠八萬?懷恩的父母望著周城。周城點頭。
那,要賠多少合適?李想的父親問。
老鄉搶著說,叔,你想想,一只手賠八萬,一個身體當得多少只手?少說也要賠個一二百萬。
李想的父母不敢相信這老鄉的話,也無法想象二百萬是多大的一堆,不知道要了二百萬怎么花,轉過頭看著李想。問李想,真能賠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