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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000年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2)

等柳鈞回去,一行驗收人員已離開去市里吃慶功宴了,柳石堂當然也敬陪吃飯。柳鈞一個人在熱處理車間徘徊,不知不覺鉆進高頻屏蔽籠里。小小的空間抑制住柳鈞的心猿意馬,他一個人抱頭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被饑餓逼去食堂吃飯。他安慰自己,大環境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事實是什么都沒有變,反而是董其揚的提醒讓他對未來有所準備。應該是好事。比撞上南墻,甚至積壓無數庫存,要好得多。起碼,讓他可以事先有所準備。

柳鈞走出屏蔽籠子才想起,他的手機信號在這么長一段時間里也被屏蔽了。他忙打個電話給董其揚,對董其揚的提醒表示感謝,這倒是讓董其揚很感意外。然后是行政經理通知他,應聘面試的三位有大學文憑的技術人員已經在辦公室等候。柳鈞一看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一刻鐘。他在德國已經培養出嚴格守時的習慣,這下心里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趕去辦公室。

面試,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很正規,在柳鈞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辦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術這東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只要問他過去做過什么,怎么做的,期間有什么考慮,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該露出的毛須全露了,看面試官自己怎么抓辮子怎么判斷。

結果,一問就問出兩個資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勁的是,他們仿的時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個設計背后的考慮。反而是一位剛從大學出來才不到一年的,叫羅慶,說話時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羅慶懂工控,愛玩電腦,最難得的是,羅慶愛問個為什么。柳鈞與三個人談了半個多小時,只留下一個羅慶。對于這一結果,柳鈞并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騰飛公司眼下掛了外資的羊頭,他懷疑這三個人沒一個會來應聘。這種味道,他在前進廠時已經嘗到過。

隨著設備陸續進場,柳鈞手頭可用人手越發捉襟見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標準,堅持寧缺毋濫,不認真的,沒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經勸說兒子,有些人可以培養,但是柳鈞不肯,他不愿有人進來破壞公司踏實做事的風氣。人都很會有樣學樣,往往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即使柳鈞早已知道,專業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傳幫帶一批新進人員的打算,可是沒想到非專業人手同樣也不好找。而且他沒想到全社會男性對機械最基本的知識接觸得那么少,或者說學校剛出來的男孩子根本就連銼刀怎么拿都不懂,更別說精分螺絲的那么多種類。即使中專大專職業技校出來的人,一樣基礎知識缺乏,很難囫圇派上用場。但柳鈞眼下是整個騰飛的頭,他可以每天鼓動大家,告訴大家你們是最好的,卻沒法迅速將所有人改造成三頭六臂,他心急,卻只能悶在心里,免得動搖士氣。而今又添董其揚說給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時間,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潰瘍。

晚上,柳鈞沒再留車間加班,而是將年輕基礎工的學習計劃分派下去后,驅車進城散心。今年以來,錢宏明新公司開業后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飛人一樣,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錢宏明叮囑柳鈞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過去,家中只有嘉麗和保姆,重活有點兒吃不消。柳鈞依言去超市買了不少,分兩次才扛上錢宏明家的樓。

嘉麗騰出手來,找出她送給柳鈞回國一周年的禮物。

嘉麗說一周年的時候,柳鈞很是恍惚了一陣子,他都回來一年了?一年,按說很長很久,為什么他卻覺得沒做成幾件事?他卻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誰說一年不長,不僅肋骨斷了兩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

嘉麗送給柳鈞的是一幅一尺來長寬的水彩畫,右下角草書“千禧年柳鈞快跑”,一條肥嘟嘟粉嘟嘟的蟲子,頭頂翹一縷圓潤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頂上作手握紅寶書向北斗狀,只是壓在胸口的寶書,用童體字寫的是“金屬切削手冊”。柳鈞看得哈哈大笑,別看嘉麗把他畫成一條蟲子,而且是條可愛的卡通蟲子,可胖蟲子的眉眼之間卻依稀有點兒他的影子。柳鈞非常喜歡,更喜歡的是嘉麗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送給他親手畫的畫兒。

嘉麗不大擅長說話,柳鈞說了幾句就黔驢技窮,又贊美幾句孩子,只好告辭走了,連中飯晚飯沒吃都沒好意思說出口。好在他約同學,倒是都一約就到,同學有的是晚飯吃到一半扔掉飯碗過來,有的是已經吃過飯,大家坐上飯桌個個神情悠閑,唯有柳鈞從冷菜上來起,就吃得窮兇極惡。

酒足飯飽,好不容易出來瀟灑一趟的柳鈞賊心不死于只見幾位男同學,不禁拐去余珊珊家的小區,他忽然想見見余珊珊。去年出院后,他嫌余珊珊一張嘴沒遮攔,就沒再見過面,只是偶爾晚上通一個電話。

但好巧不巧,柳鈞才開車到余珊珊家樓下,剛想給余珊珊打手機,卻見一輛車徐徐開來,即便是小區路燈黯淡,柳鈞還是認出這輛車是廣州本田雅閣,目前車市的當紅炸子雞。車子才停,就見一個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來,繞個大圈給余珊珊開門。柳鈞看著脖子一緊,立刻斗雞一樣地跳下車去。

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里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沖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里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剎車了,這是余珊珊?記憶中的余珊珊頭發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發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亮發光。記憶中的余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后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裊裊婷婷,女人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柳鈞呆住。

那青年才俊見有異常,一個側身攔到余珊珊面前。柳鈞忙表明身份,“余珊珊,我是柳鈞。”

“咦,你總算出關了?難得。”余珊珊驚訝,看著夜色中的柳鈞,一時無話。

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搶先一步,將名片遞上,跟柳鈞表示認識認識。柳鈞也將自己名片遞去,先看一眼余珊珊,才俯身就著車子大燈光線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華東。柳鈞心中靈光一現,抬頭看那申華東,也是眼光中有驚訝。柳鈞不知道這算不算狹路相逢,對方應該是市一機大股東申寶田的兒子,聽說是個留學歸國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寶田留學歸國的兒子,似乎不應該只開一輛本田雅閣。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地握手,余珊珊在一邊問:“柳鈞,你那兒完工了?”

“廠房完工,設備剛開始安裝調試。”柳鈞又忍不住解釋,“今天難得進城,想來看看你,正好停下車,你來了,很巧。還不晚,去吃個消夜?”柳鈞想面對余珊珊說話,可申華東總是有意識巧妙地夾在兩人中間。

余珊珊當然不愿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尷尬,說聲晚了累了,與兩人道別上樓去了,高跟鞋敲得樓梯“嗒嗒”響,樓下兩個男的憑著“嗒嗒”聲將仰望的角度微調。等余珊珊終于從窗戶伸出頭來揮手,兩人才低下頭,看向彼此。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但申華東顯然很會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著貴氣。柳鈞不由得想到余珊珊衣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很懷疑是受了申華東的影響。想到這兒,柳鈞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此時他腦袋已經冷卻下來,心說他激動個啥,就與申華東道了再見,開車離開。反而是申華東還站在下面,跟余珊珊通了幾句電話才走。

柳鈞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與余珊珊說幾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棄。他心說他又不喜歡余珊珊。回到公司,見羅慶和幾個員工就著辦公宿舍樓西墻簡陋的籃球架打籃球,他也加入進去,與大家搶籃球投籃。他沒想到羅慶當天就搬鋪蓋住進來,行動如此迅速,于是對羅慶心生好感。見大家都喜歡打籃球,他提出平整一塊還沒錢利用起來的土地做籃球場,大家都很高興。柳鈞似是給自己打氣,告訴大家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要走與眾不同的路,創建不同尋常的工廠,升華自己獨特的人生。他這么鼓動大家,也這樣子的鼓動自己。他將嘉麗的畫裝上鏡框放在桌上,朋友的關愛,是最大的鼓勵。

但情況總是一日三變,當設備安裝到一定程度,他跟開戶行那位原先跟他談得挺好的信貸員聯系啟動流動資金貸款,信貸員很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銀行方面也知道騰飛是家理念先進的企業,可在騰飛拿得出業績漂亮的財務報表之前,銀行方面沒法突破貸款硬杠子,給予騰飛貸款。柳鈞指出工業區隔壁有家企業一開工就有貸款,信貸答那家是國企。柳鈞這才知道企業與企業是不一樣的,就像印度種姓之間有著深深的鴻溝,私企在銀行眼里可能是吠舍的級別。他唯有磨著那位信貸員問財務報表做到什么樣子才算上硬杠子,一直磨到飯桌上,才算把貸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鈞失望地意識到,他的騰飛距離從銀行貸款,還太遠太遠。很有可能開工后的半年內都拿不到貸款。那么他該怎么辦。他的啟動資金都是滿打滿算地投入著,按照計劃,工廠正式啟動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資金見底的那一天,未來需要貸款支持。可是半年沒貸款,可怎么辦。

騰飛將嶄新地死去!

財務報表的硬杠子,在柳鈞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該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報表,柳鈞絕不會去想做假賬,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對著計劃進度表打坐,整整閉門坐了一個小時,決定修改計劃,更改進度。這一天下來,柳鈞又給逼出滿嘴的口腔潰瘍,他都能聞到自己因為上火而臭烘烘的口氣。

即使被迫改變了計劃,也拿出了對策,可是柳鈞情緒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懷疑。這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在經驗欠缺的情況下,雖有爸爸的輔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決策嗎?他能將騰飛公司運作得騰飛起來嗎?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將所有家當全部交付給他操作;想到公司全體員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跟著他自覺要求加班,自覺學習他每天翻譯出來的設備手冊,柳鈞心頭異常沉重。他只許贏,不許輸,他根本沒法輸。他只能再搬出翻來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勵詞來給自己打氣,可是今天,這些老生常談已經沒法鼓動他,他忽然非常厭倦,感覺這些激勵就像拙劣的名為勵志的表演,實質則是騙子。

然而,車間里,員工們還在等著他這個主心骨。他不能掛著臉出去。他要是先散架,騰飛頃刻完蛋。他必須振作。

萬般無奈之下,柳鈞唯有舉起左手,五指張開,平放在自己眼前。包醫生說已經給他做了最好的手術,做了最淡的疤痕處理,可是指關節間只要仔細看,還是看得見那不太正常的一環。柳鈞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左手捏拳,但這枚無名指只能稍微傾斜,無能、丑陋,全都表露在這枚手指。這是楊巡給他下的戰書。他如果不能支撐起騰飛,他唯有做這枚手指第二,做個孬種。他仿佛看見楊巡輕蔑的眼光。他猛然站起來,帶上安全帽走向車間。

他必須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錢宏明看到柳鈞的臉色,驚住了,即使柳鈞上回遇襲時候的臉色都沒今天的差,他從小到大都沒見柳鈞臉色這么難看。柳鈞整個人瘦得顴骨凸起,燈光打下來,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更是顯得已經晦暗的臉色更加慘淡。錢宏明即使出差大半個中國,為了節省開支經常夜晚宿在馳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臥鋪上,他的臉色都沒柳鈞的差。他顧不得吃飯,拉住柳鈞問為什么。

柳鈞告訴好友,他現在連牛排都沒興趣,因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潰瘍,搞得他吃飯非常痛苦。他將這幾個月來心里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傾訴。兩人邊喝邊吃,一會兒嘉麗放孩子睡覺,也加入進來旁聽,但她沒法學錢宏明隨時可以插話,或安慰,或點評,或出主意,她沒那么多的經驗,可是她能感受柳鈞的心亂如麻,感受到柳鈞肩上如山的壓力。柳鈞這一戰若是敗了,雖然憑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飯,而且依然會混得很好,可是,柳鈞的驕傲呢?

錢宏明與妻子心意相通,他總是調動他心中強大的數據庫來引經據典地告訴柳鈞,這很正常,還有誰誰誰也遇到類似情況,當時更慘,柳鈞已經算是解決得很好,等等。

柳鈞在好友的安撫寬解下,情緒恢復了一點,他吃完飯就告辭了,他還得去爸爸那兒,將自己新的計劃拿去與爸爸商量。嘉麗將一鍋本來燉給錢宏明喝的綠豆蓮子百合湯交給柳鈞拿走,讓柳鈞清清火氣。

等柳鈞一走,錢宏明就跟嘉麗道:“你看柳鈞眼睛凹陷得……我都不忍看他。回國一年他快耗盡自己,他太認真了。”

“你有沒有辦法幫幫他,幫他找人,或者找錢……對了,他說他最愁的是兩樣,一是市場,二是啟動資金。”

“你說,這兩樣我幫得上嗎?我可以幫他做外銷代理,可以做得讓他不操一絲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你是最能干的,你想想還有哪位朋友能幫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許能托朋友,可是錢和市場,這是誰都想抓在手里才甘心的東西,誰肯伸手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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