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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姑娘也不和他分辯,接著又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邊,你在五十里地的這邊,我就不知道這府縣這山這廟有你這等一個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你遭難的這樁事,會前來搭救呢?”張金鳳說:“既這樣,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這個人雖是個多事的人,但是凡那下坡走馬、順風駛船,以至買好名兒、戴高帽兒的那些營生,我都不會,我今日可是為救一個人來了,卻不是救你。”說著,把臉一沉,手一指,指著安公子道:“我可是特來救安公子你來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驥只為自己沒眼力,沒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網,被那和尚綁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了。此恩終身難報,怎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姑娘是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因何前來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安驥稟過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圖報。”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有。你那圖報不圖報的話,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張金鳳說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里,也一定要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跪下了。”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說:“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明來歷;不然,叫你們大家看著我這個樣兒,是部《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云囊》的梅花娘,這真個的照方才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金斗呢!我的姓名,雖然可以不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

大家聽了,都稱了聲:“十三妹姑娘。”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機伶了。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只見她不容再問,便長嘆了口氣,眼圈兒一紅,說道:“你們要知我的來歷,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做過朝廷的二品大員。”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一福道:“原來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說道:“你這話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轟轟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她紫誥金封,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和強盜撤對兒的么?”那張老道:“甚么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呢。”安公子接著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

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著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一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說到這里咽住,把臉一紅,又說道:“卻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廝;他就尋個縫子,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里,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首級,要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闔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親九泉之下,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上有老母,下無弟兄,父親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事機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上忍了一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地五十里地開外的一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余歲,真算得個不讀詩書的圣賢,不怕勢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逼著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乎把前半世的英名喪盡,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了一口大氣來。他便情愿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個反面。

曹操曾說:‘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是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處,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不曾受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盛情,那里村中眾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服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

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繡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活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扣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得靠著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

這安公子聽到這里,問道:“姑娘,世問怎有個沒主兒的銀錢?”姑娘道:“你是個紈绔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折變了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這清官能吏,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耕種耙鋤,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污吏,不顧官聲,不惜民命,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的,他便賺主人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卷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結交官府,盤剝鄉愚,仗著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兒錢。凡是這等,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

這句話,要說明了,就叫那女強盜了。”公子說:“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昆侖、古押衙、公孫大娘、紅線女等輩,皆不足道也。強盜云乎哉!強盜云乎哉!”姑娘忙攔他道:“算了,夠酸的了。”

張金鳳接著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況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一般的本領,倒要請教。”那姑娘道:“這也有個原故。我家原是歷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職,便講究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那時我在旁見了這些東西,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我性情和這事相近,閑來也指點我的刀劍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種兵書,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八般兵器,我都是拿得起來,只這刀法、槍法、彈弓、射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茍遇著歹人,或者異物怪事,它便咆哮不止,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為,就把個紅粉的家風,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我的來歷。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著黎山老母學來的。”張金鳳也嫣然一笑;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安公子說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這個頭陀,尤其兇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就斷送了他?今聽如此說來,原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講這些閑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店怎的個遇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只是我臨別的時節,這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著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么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里來?倒要請教。”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說道:“姑娘,你問到這里,我安驥減惶誠恐,愧悔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在店里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去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發怕將起來。正說著,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這褚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里一齊在旁攛掇,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走。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啞巴畜生,也欺負起人來,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它還不知跑到那里才止。

偏偏的又投了這兇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大事,已經萬死莫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你姑娘一片俠腸,埋沒得暖昧不明,我安龍媒真真的愧悔無地!

十三妹道:“你也曉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你連那騾夫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才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叨感激的這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此話怎講?”那張老夫妻二人和張金鳳聽了這話,更摸不著頭腦。只聽姑娘望著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今日因母親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里說話。我騎著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頭這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事,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后,要聽聽這樁事的方向來歷。”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么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說著,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了一遍。

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明;臨別又如何叮嚀囑咐安公子不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向張金鳳并張老夫妻訴了一番。張金鳳這才得明白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連安公子也是此時才如夢方醒。

安公子說道:“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雄心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說著,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甚么?這個東西,可不是耍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砍呀!”只見他滿臉通紅,說道:“這也顧不得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說:“你要作甚么罷?”

安公子道:“我要尋著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男女,碎尸萬段,消我胸中之恨。”十三妹道:“這樁事不勞費心,方才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就把他兩個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要不信,給你個憑據看看。”說著,向懷里掏出一封信來,送給公子。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道:

“有天理呀,有天理呀!”十三妹說:“少爺,你別嘔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安公子這才歸座。

只見那十三妹指著他,向張老夫妻并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和我是親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這樣的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里一個信息,要拿這注現成銀子。及至訪著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是個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欽敬,便不肯動手。后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這任俠尚義之中,又動個同病相憐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難。”

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便去請他,他三五天里也來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來的;就讓你在悅來店呆等,不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夠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布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趕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來,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和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聽,事情不好了,這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可不他是賺你上黑風崗去。這等一去,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淺!我就撥轉頭來,順著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來;才上得黑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見一頭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和一個草帽子,丟在路旁,我只說這一定是走這條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蹤跡兒來,跟前一片荒草,倒象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這月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得不到些情形,只順著牲口的腳蹤,找下回來,見這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里來。至于這座廟里和尚的行徑,我早已曉得。我想了這事,尤其不妙呀,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這騾夫的暗算,依然脫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呼叫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樹上,縱身上了山門,往廟里一望,只見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東西兩院,看得見燈火。我就蹲身跳將下來,只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會蹲縱,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這東配殿里,堆著些糧食,我先把牲口寄頓在那屋里,然后出來縱上房去。”

讀者!我們打個岔,你們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她方才把廟里走了個遍,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原來她進廟里,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知。再講那十三妹,她說道:

“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背一看,正見那兇僧,手執尖刀,和你公子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傷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于后來的那般禿廝,都是經公子你眼見的。我原無心要他們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也是他們惡貫滿盈,莫如叫他們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門的方便。再說,假使這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我不是為打算你這幾千兩銀子而來了罷。”說到這里,回頭又向著張金鳳叫了聲:“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不是特來救你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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