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老婆兒連連搖手,說:“受他甚么作踐,倒沒有價。”那穿紅的女子點了點頭兒,說:“這話我都明白了。既然如此,少時我見了那大師父,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兒逃生如何?”那張金鳳只是低頭垂淚,那老兩口兒聽了,連連的作揖下拜,說道:“果然如此,我們來生來世就變個騾變個馬,報姑娘的好處。再不,我們就給你吃一輩子的長齋,都使得。”那穿紅的女子說:“這話言重。”才回頭要向那婦人搭話,只聽她自己在那里咕囔道:“放啊!我們還留著祭灶呢!”那穿紅的女子,見她這等的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這怒氣已按捺不住,無奈得問問她的來歷,只得冷笑了一聲,向她道:“就讓你說,你把你是怎樣一樁事情,也說來我聽聽。”那婦人道:“我還說話嗎?我只打量你們把我當啞吧賣了呢!”說著,又磕著脖子抽了兩口潮煙,伸了煙袋,滅了火紙。她就站起來滿地張牙舞爪的說道:“說,這不當著他們兩老兒的么?你也不是外人,我討個大,說咱們姐兒們,今兒碰在一塊兒算有緣。”那穿紅的女子說:“你站著,別同我論姐兒們,我是我,她是她,你是你。”那婦人道:“親熱點兒倒不好?我今兒怎么碰見你們姐兒們,都是這么硬巴棍子似的呢!”那穿紅的女子,催她說道:“你說罷!別累贅。”她才接著說道:“我賤姓王,呸,我們死鬼當家兒的姓王!他們哥兒八個,我們當家兒的是第六的。人家都知道掙錢養家,獨他好吃懶做,喝酒耍錢,永遠不知道顧顧我;我全仗著人家大師父一個月貼補個三吊五吊的。趕他死了,我說這還守個甚么勁兒呢,我可就跟了這廟里的大師傅來了。要提起人家大師父來忒好咧,真別辜負了人家的心!你們瞧,我這腦袋上都是鍍金的,這件衣裳是買了整匹的花兒縐絹現裁的,我這褲子汗衫兒都是綢子的。總說了罷,算道萬絲兒把我裹著呢。吃的更不用講了,天天的肥雞大鴨子,你想咱們配么?”那女子說道:“別咱們!你是你。”婦人道:“我就是我。我到了這廟里沒半年,人家大師傅花的那錢,打我這么個銀人兒都打出來了。就是一樣兒活重些兒。”
這女子問道:“你這樣好吃好穿,還有甚么重活叫你作呀?”
婦人道:“你不知道我們這廟里爺兒六七個呢!大師父是個當家的;二師父是個帶發兒修行,好本事渾身著的哪;還有個小大師父、小二師父,小大師父打得一手好拳,小二師父是個掃腦兒也不搦。還有個三兒。你等一會,大師父來了,你都見得著的。他們爺兒五哇,洗洗涮涮、縫縫連連都得我……我一個人兒張羅得過來嗎?可巧今兒個早起,她們娘兒們來了,我們大師父就要把她們留下,我樂得甚么似的,誰知大師父那么耐著煩兒俯給她,她還不愿意!人家拿出來的大紅綢子,她也不要;還有五兩的中錠、整個兒的大元寶,她也不要。末后大師父翻箱倒籠,找出小拇指頭兒壯的一支真金鐲子來,想著要給她帶了手上呢;她伸手喀嚓的一下,把人家的脖子抓了個長血直流的。你瞧她歹毒不歹毒?”那女子問道:“這之后便怎么樣呢?”那婦人道:“怎么樣!
人家大師父拔出刀來就要殺她呀!你打量怎么著,我好容易救月似的才攔住了。我說:‘人生面不熟的,別忙,你老等我勸勸她。’誰知越勸她,倒把她勸翻了,張口娼婦,閉口蹄子……”
說著,又對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你瞧,娼婦頭上戴這個,身上也穿這個,你怎么說呢?”那穿紅的女子問她道:“這等說,你還不曾勸動她,少停你們大師父回來,你怎么對他呢?”那婦人笑嘻嘻的道:“你聽啊!如今不是我們大師們找了你來了么?我瞧你這嘴又來得,你勸她,她沒個不答應的。你算我們廟里他們爺兒五哇,除了二師傅他是在外頭跑海走黑道兒的,三兒小呢,可巧剩他爺們三個,咱們姐兒三個,咱們鬧個劉海兒的金錢墊香爐,各抱一條腿兒,你瞧這高不高?”
那穿紅的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氣,聽這婦人說得這等無恥不堪,那里還忍耐得住?只見她一言不發,回手拔出那把刀來,刀背向地,刀刃朝天,從那婦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聲,早變了個血臉的人。不曾聽她一聲兒,咕咚往后便倒。這一倒,但見個東西翻在半空里,從半空打了一個滾兒,吧,掉在地下。大家一看,原來把那婦人的前臉子削下來了,落在平地,還是五官亂動。那穿紅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道:“這個東西,怪不得她如此無恥不堪,原來她帶著個鬼臉兒呢!”那老兩口兒見了,嚇得體似篩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她殺了?可不嚇殺了人。”倒是那張金鳳一見,十分痛快,說道:“殺得好!這等禽獸一般的人,留她在世上何用!”那老兩口兒道:“兒啊!你那里知道,她是那大師父的心上人;他回來見殺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沒命了。這越發不好了!”那穿紅的女子說道:“我看你們說來說去,不過是怕那個大師父,你們跟我見見那大師父去。”那張金鳳聽見要見和尚去,她便有些不愿意。穿紅的女子笑道:“方才我聽你刀山咧,劍樹咧,死呀活呀的,倒象傻沖打的似的,怎么此刻換了本事了?不妨跟我走。”說著,拉了她的手就走。
那老兩口兒也只得跟了出來,及至出了房門一看,只見這月光之下,滿院橫倒豎臥、七長八短的一地和尚,把個老婆兒嚇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戶擋住不曾跌倒;老頭兒嚇得閉口無言。這張金鳳怔了一回,說道:“呀!如今世上那有這等的一個出眾英雄來作這等的驚人的事業!”那穿紅的女子聽了她這話,酒窩兒一動,蛾眉兒一挑,用兩個指頭指著鼻子笑著說道:“不敢欺,就是我!”當下姑娘臉上的那番得意,慢說出將入相,八座三臺,大約立刻叫她登基坐殿,成佛升天,她也不換。她把話說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讓進房來,自己重新進屋里,一刀把那婦人的鬼臉兒扎起來,往院子一丟;又把那尸首提起來,也向那西墻角一捺,說聲:“跟了你大師父去罷。”把那張金鳳看了,定了會神,這才大悟轉來,說:“哦!我曉得了。你那里是甚么勸我?竟是來救我全家兒的性命的一位恩深義重的姐姐!姐姐請上,受我全家一拜。”連那老兩口兒也跪在塵埃,拜個不住。忙得那穿紅的女子說:“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請起,不可折了我的壽數。”他老兩口兒起來,那女子又去拉張金鳳。那張金鳳跪著不肯起來,說道:“請問姐姐姓甚名誰,家鄉何處,住在那里?怎的就曉得我在此地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望姐姐說個明白。我張金鳳生必御環,死當結草。”那穿紅的女子說道:“這話才叫作‘說也話長’。”說著,便把張樂世張老頭兒讓在堂屋西邊春凳上,張老婆兒母女二人讓在東邊春凳上。她自己卻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兒里邊靠墻。大家這才側耳凝神,聽她說她的來歷。只見她滿臉堆歡,不慌不忙,未曾開口,先將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間的南炕,叫了一聲“安公子”。這正是:
人生第一開心事,辛苦功成閑話時。
要知那姑娘說出些甚么言詞?且看下回。
第八、十三妹故露尾藏頭一雙人偏尋根究底
這回書應該先要有個交代。讀者!你看書中說的不知姓名的這個穿紅的女子,不過是個過路兒的人,遇見樁不相干兒的事,得了騾夫的一句話,救了安公子,聽得張老頭兒的一聲哭,救了張金鳳,便救了他兩家的性命。殺了一晚,講了萬言,講得來滿口生煙,殺得來渾身是汗,被那張金鳳罵得眼淚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兒嘔得肝火往頂門上噴。直到此時,方喘轉這口氣來,才落得張金鳳明白她是片俠氣柔腸;那排插后面,還寄放著一個說煞說不清的安公子,還得和他費無限的唇舌。要講一個閨門女子,這叫作不安本分,無故多事;要講她這種胸襟,這番舉動,就讓是個血性男子,也作不來。替她細想去,還是沽名,還是圖利,難道誰求她作的,還是誰派她作的不成?總不過一個不忍人之心,才動得了這片兒女心腸,英雄肝膽。只是天地雖大,苦人甚多,那里找得著許多的穿紅女子來!
這位姑娘,見張金鳳問她的姓名來歷,欲待不說,不但打不破張金鳳這個疑團,就連安公子直到此時也還不得知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若此刻先對張金鳳講一番,回來又向安公子說一遍,又恐讀者要說是重絮,故此她未曾開口,先向西間排插后面叫了聲“安公子”。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兩個,因方才險些兒性命不保,此時忽然的骨肉團圓,驚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聽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個字。張金鳳聽得明白,心里詫異道:“這里怎生的有個甚么安公子?況且我看這人也是個黃花女兒,豈有遠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說是她的至親兄弟,也該有個稱呼,怎的稱作公子,還稱起他的姓來?此事好不明白!”今不言張金鳳在那里納悶,且說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邊,守著那個黃包袱,聽得東間忽而殺了一個人,忽而救了一個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拜一陣,聽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聲,他直不曾聽見。
姑娘見他不答應,又連叫道:“安公子睡著了?”他這才聽得,連忙的答應了一聲,說:“不曾睡。”姑娘說:“既沒睡,下炕來,有話和你說。”只聽他又應了一聲,只是止聽得人聲兒,不見個人影兒。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說:“怎么著不下了炕來呢?”聽他答道:“一身的鈕扣子被那和尚撕了個稀爛,敞胸開懷,赤身露體,走到人前,成何體面?”姑娘道:“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這個樣兒見我的么?難道不是個人不成?”又聽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呼吸之間,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寧可失儀,不肯錯步。”姑娘聽了,說道:“我的少爺,你可酸死我了!這么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那帶子解開,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帶子,套上你那件馬褂兒,大約也就不至于赤身露體了罷!”只聽他道:“有理有理!”緊接著就象他在那里整理衣裳帶子。遲了一會,依然不見下來,但聽他咳了一聲說:“了不得了,這更下不去了。”姑娘問道:“這又是個甚么緣故呢?”只這一句,再也聽不見他答應,此時把個姑娘嘔得冒火,和他嚷道:“你怎么不下來,你到底說呀!憑它甚么為難的事,你自說,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聲慢語的說道:
“我溺了。”姑娘一聽,心里說道:“這是怎么說呢?我這里又不曾沖鋒打仗,又不曾放炮開山,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個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嚇得溺了呢!”這姑娘心里只管是這等想,但是他已經溺了,憑是怎樣的大本領,可怎么替他出這個主意呢?想了半日無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說:“你就溺了也得下炕來。”不想這句話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個見識來了。他見那姑娘催得緊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褲子刷干,拉起襯衣裳的短襖來,擦了擦手,跳下炕來;才一下炕,又朝著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皺說:“你怎么這么俗啊?起來。”
讀者!現在且慢講那姑娘的話,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和張金鳳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的少年,此時只望那穿紅的姑娘說明來歷,商個辦法,早早的上路去見他父母,兩只眼并不曾照到張金鳳身上;在張金鳳,此時幸而保全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戀那位穿紅的姑娘,一條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從炕上跳下那樣大一個人來,再沒說看不見的;況且她雖說是個鄉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好姿容,心里藏著一副蘭心蕙性。她平日見的,只不過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見這等一個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覺得眼光一閃,又見安公子跪在地下,把她羞得面起紅云,抽身往里間就走。那穿紅的姑娘,一把拉住說:“不許跑,跟姐姐這里坐著。”
便把她拉在自己身后坐下。這才向安公子道:“我們方才作的這樁事,說的這段話,你都聽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聽明白了。”姑娘說:“如此很好,免得我重敘。”因指著張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這兩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個貴家公子;他們就不應同你一處坐,何況叫你同他敘禮。但是圣人說的:‘素患難行乎患難。’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這可講不得你的門第,過去見個禮兒。”安公子此時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真同天人一樣。假使姑娘說日頭從西出來,他都信得,豈有個不謹遵臺命的?忙答應了一聲,一抖機伶兒把作揖也忘了,左右開弓的請了個安。張老慌忙得搶過來跪下說:“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兒了。”那老婆兒也是拉著兩只袖子,拜呀拜的拜個不住,口里說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公子見禮罷。”那姑娘又指張金鳳,向他道:“這里還有個人兒呢。這是我妹子,也見個禮兒。”
又趕著說:“別請安了,作揖罷。”安公子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張金鳳也羞答答的還了一個萬福。那姑娘先向張老說道:“老人家勞動你,先把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撿開,擦干凈了桌子,大家好說話。”張老應了一聲,便一件件的搬出門去,堆在廊下。安公子此時經了那姑娘的這番琢磨,臉兒也闖老了,膽子也闖大了,也來幫著張老搬運。他一眼看見了那把酒壺,就發起恨來道:“咦!這就是方才那賊禿灌我的那毒藥壺,待我來……”說著,提了那把酒壺,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說:
“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說道:“還要怎么沒來由!”
一時張老擦凈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張老同公子讓在西首春凳,張老婆兒讓在東首春凳坐下,她才回頭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方才問我的姓名、家鄉、住處,還說怎的就曉得你在這里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不是這話嗎?我是個不通世路隱姓埋名的人,況且你我如浮萍暫聚,少一時伯勞東去雁西飛,我這賤名賤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鄉,離此甚遠,即便說出個地名兒來,你們也不知道,方向兒也不必講到。現在要問我的住處,說來卻離此不遠,也不過在四五十里之外,卻是個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地方兒。”安公子聽了說:“難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成?”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說:“那有個在云端里住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