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俠女奇緣(上)
- 文康
- 5346字
- 2015-05-08 15:04:08
此時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語,說得閉口無言,只有垂淚半晌,嘆了一口氣道:“姑娘,我安龍媒真是百口無詞,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兒欠通之處。”十三妹聽了說道:“怎么找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呢?你倒說說,我倒聽聽。”安公子說:“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招那騾夫要謀我資財、害我性命的話,直截了當的告訴了我,豈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說:
“我這一點兒不欠通,到底是你作夢呢!假使你是個老練深沉、有膽有識的人,我說了這話,你自然就用些機關,加些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囑咐,你還自尋苦惱,弄到這步田地,那時再告訴你這話,不知又該嚇成怎的個模樣!甚而至于益發疑我,倒誤把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好人,和他訴起衷腸來,可不更誤了大事么?”安公子聽了,拍腿點頭笑道:“不錯的,不錯的!姑娘你如今就說我酸也罷,俗也罷,我安龍媒對了你這樣的天人,只有五體投地了!”說著,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閃在一旁,也不來拉,也不還拜,只說了一句道:“這倒不敢當此大禮。”
張老也連忙站起來道:“我小老兒倒有一句拙笑話,也不用講這個那個,只我們兩家六條性命,都是你姑娘救的。安公子他為官作宦,怎么樣也報了恩了;只是我們兩口兒,是一對老朽無用的鄉老兒,女子又是個女孩兒家,你那樣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報呢?”那老婆兒也在一旁說:“噯!真話么!”
十三妹把手一擺說:“老人家快休如此說,要說你兩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這話也是欺人。只是說方才說過的,安公子還得感激那頭騾子;我這妹妹還得感激那個沒臉的女人。這話怎么講呢?要不虧那騾夫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崗,被那騾夫推落山澗,我便來救,也是遲了;我這妹子,要不虧那沒臉的女人從中多事,早已遭那兇僧作踐,我便來救,也是晚了。難道這果真是這個兩條腿的畜生,一個四條腿的畜生作得來的不成?
這是個天!難道誰又看見天那里怎的個支使?誰又聽見天怎的個吩咐的不成?這更是你二人一個孝心、一個節烈所感,天才牽引了我來,這不是一樁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資財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雖然句句藏頭露尾,被你們層層的尋根究底,話也大概說明白了。‘千里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將軍不下馬’,你我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
說著,挎上那把刀,邁步出門往外就走。這正是:
鏡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至于這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哪里去?下回書再行交代。
第九、憐同病解橐贈黃金識良緣橫刀聯佳偶
這回書緊接上回,講的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張金鳳并張老夫妻,把以往的原由來歷,交代明白,邁步出門,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見慌了,只慌得手足無措,卻又不好上前相攔;張老夫妻二人更是沒了主意,也只得說姑娘不要忙。只有張金鳳乖覺,她見十三妹才把話說完,掖上那把雁翎寶刀,頭也不回,抬身就走;她便連忙搶了兩步,搶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頭一跪,雙手抱住十三妹兩腿說:“姐姐那里去,你此時是去不得的了喲!”安公子同張老夫妻見了,便也一同上前圍著不放。十三妹道:“這又奇了!你們的事,是已弄清楚了,我的話也交代明白了,你們如何還不放我去?”張金鳳道:“我是斷斷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
“既如此,你且起來。”張金鳳雙手緊抱,把臉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賴住不動說:“要姐姐說了不去,我才起來。”十三妹用手把她扶起說:“你且起來,我才說去不去的話。”說著,扶起張金鳳;大家重復歸座。只見十三妹笑向大家,指著張老夫妻道:
“你二位老人家罷了!你們兩個枉有那等個聰明樣子,怎么也恁般呆氣。你們道我真個要去么?你看這等的深更半夜,古廟荒山,雖說救了你兩家性命,這個所在被我鬧得血濺長空,尸橫遍地,請問就這樣撂下走了,叫你們兩家四個無依無靠的人,怎么處呢?就便你們等到天明,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難免有人盤問,這豈不是沒救成你們,倒害了你們么?就算我是個冒失鬼,鬧了個煙霧塵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們想想炕上那個黃包袱,我就這等含含糊糊的丟下不成。就算我也丟下不要了,你們只看墻上我的這張彈弓,我這張彈弓,是銅胎鐵背,鏤銀礫金,打一百二十步開外,不同尋常兵器;從我祖父手里,傳流到今,算個傳家至寶!我從十二歲用起,至今不曾離手,難道我肯丟下它不成?”張金鳳道:“既如此,姐姐為何忽然說要去呢?”十三妹道:
“一則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則試試你二人的膽量;三則咱們今日這樁公案,情節過繁,話白過多,萬一日后有人編起書來,這回書找不著個結扣,回兒太長。因此我方才說完了話,便站起來要走,作個收場,好讓那作書的借此歇歇筆墨,讀書的藉此休養目力。你們聽聽,有理無理?”十三妹說明這段話,不但當時在場的大家聽了,把心放下,就連現在讀書的也都說有理。
安公子經了這一番喧鬧,又聽了這半日長談,早把那黃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因十三妹提著,他才想起。連忙爬起到炕上,雙手抱起來,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兒上說:“姑娘,這是你交給我看守著的那個包袱,我聽你說要緊,方才鬧得那等亂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閃,如今幸而無事,原包交還,姑娘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費神,只是我不領情,這東西與我無干,卻是你的。”安公子詫異道:“這分明是姑娘方才交給我的,怎生說是我的東西起來?”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方才在店里的時候,你不說你令尊太爺的官項,須得五千余金,才能無事么?如今你囊中正得二千數百兩,才有一半;聽起來老人家又是位一塵不染,兩袖皆空的;世情如紙,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萬一一時不得措手,后任催得緊,上司逼得嚴,依然不得了事。那時豈不連你這一半的萬苦千辛,也前功盡棄?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悅來店出去,去走一趟,就是為此。我從店中別后,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稟過母親,一面換了行囊,就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著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暫借他三千金,了你這樁大事。若論這位英雄的家當,慢說三千金,就是三萬金,他一時也還拿得出來;若論他同我的義氣,莫講三萬金,便是三十萬金,他也甘心情愿,我也可用得他的。所以聽見我說‘借’字,就立刻照數的盤出來,問我送到那里。我說:‘不要遣人運送,給我捆載停妥,就捎在我驢兒上帶去罷!’倒虧他的老成見識,說道:‘這三千兩銀子,通共也不過二百來金,不怕帶不了去;但是東西狼哐,路上走著,也未免觸眼。’因問我:‘還是本地用,遠地用?如本地用,有現成的縣城里字號票子;遠路用,有現成的黃金,帶著豈不簡便些?’我聽他說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兩足色黃金,大約也夠三千兩光景了。”
說著,解開包袱,又把兩封紙包拆開,只見包著二百兩同泰號朱印上色葉金。安公子還不曾答話,那張老看了說:“這樣值錢的東西,二百二百的幫人,真可少見;又想得這樣周到,姑娘,你不要是個菩薩轉世罷!”張老婆兒一旁觀了,也不住的點頭咂嘴,說道:“只聽說金子是件寶貝,鍍個冠簪兒啊,丁香兒啊,還得好些錢呢!敢是真有這么大包的,你看看黃澄蹬的怪愛人兒哪!阿彌陀佛!”
張金鳳雖是個鄉村女子,卻天生得不落小家氣象,且此時一心只有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過遠遠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無多言。只有安公子承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資財,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見她這番深情厚意,婉轉成全,又是歡欣,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時的不達時務,還把她當作個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層懊悔,一層羞愧,只管滿面是笑,不覺得那兩行眼淚,就如泉涌一般,流得滿面啼痕。只聽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驥真無話可說了。自古道:‘大恩當謝。’此時我倒不能說那些客套虛文,只是我安驥有數的七尺之軀,你叫我今世如何答報。”說著,便嗚嗚的哭起來。張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淚,連張金鳳也不覺滴下淚來。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且也住悲啼,不須介意。要知天下的資財,原是天下公共的,不過有這口氣在,替天地流通這樁東西。說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頭來究竟是誰的?只求個現在取之有名,用之得當就是了。花用得當,萬金也不算虛花;用得不當,一文也叫作枉費。即如這三千金,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老人家的半世清名,這就不叫作虛花枉費;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連那銀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間了。何況這幾兩銀子,我原說一月必還,又不是白用他的;這一月之內,自有那沒主兒的錢送上門來,替你還他,連我也不過作個知情擔保的中人。這手來,那手去,你又何必這等較量錙銖?”
安公子聽了,只好領受收好。
再講那十三妹這番解囊贈金,又了卻一樁心事,便要商議打發他兩家男女上路的話。只是看看這四個人之中,一個是瘦怯怯的書生,一個是嬌滴滴的女子;那張老夫妻雖然年紀大些,又是一對鄉愚,經了這番大難,個個嚇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這上路的事情,一時從何商議;想了一想,便對大家說道:“如今諸事已妥,就該計議到你們的上路了;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細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們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說萬言,也是無益。大約此時你們心里,第一件,怕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來闖破這場人命官司,性命關連;第三件,惹了這場大禍便走了,日后破案,也難免掛誤。我告訴你們,這三件事都不要緊。人生在世,不過仗著天地的一口氣;及至死了,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超出輪回,這口氣便去成神;是個平凡人,這口氣再入輪回,便去作鬼。到了這班混帳和尚,人死燈滅,就想作個鬼也不能。這是第一樁不必怕。再說到這個地方,我方才表過的,前是高山,后是曠野,遠無村,近無鄰,這樣深更半夜,絕沒人來,就便這和尚再有些伙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抵得住了,這是第二樁不必怕。至于慮到日后的錯誤官司,我若見不透日后的怎樣收場,也不肯作眼前的這番事業,這是第三樁不必怕。這話不是空談得的,少一時自然要還你們一個憑據,可不知你們四位信得及,信不及?”張老聽了,先說道:“姑娘的話,豈有個不信的咧;不過怕來個人兒撞見,鬧饑荒。鬼可怕他怎的呀!我們作莊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時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莊稼去,誰見有個鬼哪!”安公子接著說道:“是啊!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二氣言,則至而圣者為神,返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怕他則甚?怕他則甚?
只是姑娘到底怎樣打發我們上路?”十三妹也沒功夫和他掉那酸文,說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們為難的事,是都結了,我此刻卻有件為難的事,要求你諸位。”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什么為難的事?只管說,慢講‘上山捉虎,下海擒龍’,就是‘赴湯滔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尚,給我背開。”安公子聽了,皺著眉,咧著嘴,搖著頭道:“這樁事卻難!”十三妹道:“既這樣,可作什么事兒呢?”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尸,小老幾卻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方么?”那老婆兒問道:“到底作什么呀?”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但如今便再有這等的五六十里路,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這等的二三十和尚,我也送得了。不過我從今早飯后到此時,水火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未必不餓。”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但是這早晚那里摸個饃饃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才到廚房里,見那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消夜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了道:“這敢情好。”說著,趁著月色,老兩口兒連忙到廚房里去整頓。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灶上靠著一個鍋子,那頭煮著一蹄肘子,又是兩只肥雞;大砂鍋里的飯,因坐住湯罐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里又蓋著一屜饅頭。那桌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點,只見安公子也跑來幫著抓撓。張老兒道:“公子,小心著燙了手,你去等著吃去罷。”安公子看看沒處下手,只得走開。才走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什么來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著我。”十三妹道:“我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里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么?”安公子道:
“剝蒜我會。”說著,忙忙又跑了去。
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炕上坐下。方才慢慢的問她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只有口里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雙眉,一句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歡喜,怎么倒發起怔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退,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著她問道:“你不是嚇著了,氣著了,心里不舒服呀?”張金鳳只是搖頭。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耍撒尿哇?”張金鳳聽了這話,才說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哪里有個凈桶才好。”十三妹說道:“這么大人了,要撒溺到底說呀,怎么憋著不言語呢?還這么鑿四方眼兒,一定要使個凈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哪里給你找馬桶去,快跟了我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