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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安公子正因女子尋那哭聲不見回來,心中在那里盼望,忽然聽得女子進來,隔著排插說道:“姑娘,你聽這隔壁又拌起來了。”女子側耳凝神的聽了一會,那聲音竟是從里間屋里來,她便進到里邊,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床下看了一番,連連的搖頭納悶。讀者!你道她為何在桌子底下尋找起來?原來外間窮山僻壤,有等慣劫客商的黑店和不守清規的廟宇,多有在那臥床后邊、供桌底下設著地窖子,或是安著地道;往往遇著孤身客人,半夜出來劫他的資財,不就害人性命!甚至關藏婦女在內。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鋪的,上面嚴絲合縫蓋上,輕易看不出來。這些勾當,大約一樁也瞞不過這女子。就便這能仁寺廟里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她也略知;只是與自己無關,不值得管這閑事,及至方才和那個瘦子禿子兩個和尚交手,聽了一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這廟中除了劫財害命,定還有些傷天害理的勾當作出來,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顧到此。如今聽了那個老頭兒的一番話,早又動了她一個俠烈心腸,定要尋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個甚么情由。滿屋里尋了一會,不見個蹤跡,急得怒氣填胸說道:“今日就上天入地,一定要尋著她才罷。”說著,滿屋里端相一會。看看北面那一槽隔斷,安的有些古怪,進了那小門一看,只見并無一物,止一條黑夾道子,從那間柴炭房北墻后面,直通到兩間廚房的西北墻角那個門去;從那門縫里,便看得見廚房燈光,也不象有甚么原故。折身回來再找,只見那屋里放著的兩個平頂柜,北邊一頂搭著鎖,南邊一頂柜門虛掩;順手開了那柜門,見里面擱著一頂舊僧帽和些茶碗茶盤,隨手動用的東西,一層塵土,象是不大開的光景。看完又到北邊那頂柜子跟前,把鎖頭開開一看,心中大喜,說:“在這里了。”

原來這頂柜子里面,中腰不安抽屜,下面也沒榻板;后面的背板,一扇到底,抹得油光水滑,象是常有人出入的樣子。那柜門一開,早聽得隔著背板,一個人說道:“我勸你的不是好話?

張口就講罵,動手就講打,等大師傅回來,你瞧我給你告訴不給你告訴?告訴了,這里要你的小命兒,不要嘴兇狠。”又一個道:

“那怕你這禽獸告訴!我此時視死如歸,那個還要這性命?”又聽得一個蒼老聲音說道:“事情到了這里,我們還是好生求他,別價破口。”這女子聽了,那里還按納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后,一面伸手就把那柜子背板一拍,拍得連聲響。只這一拍,聽得里面嘩啷嘩啷的一陣鈴鐺響,就有個人接聲兒說:“來了。”又聽他一面走著,一面嘟囔道:“我告訴你,大師傅可是回來了。我看你可再強嘴!”外面聽了,連連的又拍了兩下,又聽得里面說:

“來了。你老人家別忙啊!這個夾道子,還帶是漆黑,還得一步兒一步兒的慢慢兒的上啊!”說著,那聲音便到了跟前,接著聽得扯得那關門的鎖練子響,又一陣鈴聲,那扇背板便從里邊吱嘍開了。那女子對面一看,門里閃出一個中年婦人。只見她打半截子黑炭黑也似價的鬢角子,擦一層石灰墻也似價的粉臉,點一張豬血盆也似價的嘴唇;一雙肉胞眼,兩道掃帚眉,鼻孔朝天,包牙外露;戴一頭黃燦燦塊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縐的衣裳,卷著大寬的桃紅袖子,妖氣妖聲,怪模怪樣的問了那女子一聲,說:

“我只當是我們大師父呢!你是誰呀?”說著,就要關那門。那女子探身子輕輕的用指頭把門點住。那婦人說:“你只不叫關門,你到底說明白了,你是誰呀?”那女子道:“你怎的連我也不認得了,我就是我么!”那婦人道:“可一個怎么你是你呢?”女子道:

“你不叫我是我,難道叫我也是你不成?”婦人道:“我不懂得你這繞口令兒啊!你只說你作甚么來的,誰叫你來的。你怎么就知道有這個門兒?”

那女子原是個聰明絕頂的,她就借著那婦人方才的話音兒,說道:“我是你們大師父請我來的,你不容我進去,我就走。”婦人道:“我們大師父請你來的,請你來作甚么?”女子道:“請我來幫著你勸她呀!”那婦人聽了,這才咧著那大薄片子嘴笑道:

“你瞧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咧!那么著請屋里坐。”她這才把門開開。女子道:“你先走。”只見她一面先走,口里說道:“你瞧大師父可又找了個人兒勸你來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還不答應?”女子讓她走后,一腳跨進門去。只見里面原來是個夾墻地窨子。那門里一條夾道,約莫有二尺來寬,從北頭砌就樓梯一般一層層的臺階下去。靠西一帶磚墻,靠東一層隔斷板子,中間方窗,南頭有個小門,從門里直透出燈光來。

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門摘下來,立在旁邊,才一步步的下臺階來。走到臺階盡處,進了那個小門,一眼就看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在里面。她那形容,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樣,好象照著了鏡子一般,不覺心里暗驚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相,各如其面’,怎生有這等相象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里周圍一看。下面一樣的方磚墁地,上面橫著一尺來見方的很大木頭;大木上搪著一塊一塊的石板,料想著石板上,便是那間堆柴炭的屋子。四周一看,西面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面卻是磚墻,西北角留個進風出氣的氣眼。屋里正北安一張大床,床東頭杌上擺著三四個箱子,床西腳底下掛著個簾兒;靠西壁又是一張獨睡床,靠東墻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兩杌,靠南墻一張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條凳上,旁邊坐著個老婆兒,想是她的母親。那老婆兒也是個村莊打扮;那女孩兒穿一件舊月白宮綢夾襖,系一條青串綢夾裙,頭上略略的有些釵環,下面被裙兒蓋著,看不出那腳的大小。但見她雖則隨常裝束,卻是紅顏緣鬢,俏麗動人;雖是鄉間女兒,露著慧性靈心,溫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慘淡,鬢影蓬松,低頭坐在那里垂淚,看著好生令人不忍!

這穿紅的女子看罷,走到她跟前,平平的道了一個萬福,說道:“這位姑娘,一個女孩兒人家,既把身子落在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個長法兒。事緩則圓,你且住啼哭,休得叫罵!……”

這句話還未曾說完,只見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來,惡狠狠的向她面上啐了一口道,“呀呸!放屁!這是甚么所在,甚的勾當,還有何商量?你怎么叫我不要啼哭叫罵,我看你也是人家一個女孩兒,你難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給我閉了那張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兒家粗魯。”那老婆兒忙攔道:“兒啊!不要這樣。這位姑娘說的是好話。”那女子又厲聲道:“甚么好話!她不過與強盜通同一氣。我倒可惜她這等一個好模樣兒,作這等的無恥不堪的行徑,可不辱沒了‘女孩兒’三個字!”

讀者!這《兒女英雄傳》已演到第七回了。這位穿紅的姑娘的談鋒、本領、性格兒,眾位也都領教過了,大約她自出娘胎不曾屈過心,服過氣,如今被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辱罵,有個不翻臉的么?誰知兒女英雄作事,畢竟不同!她見了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的貞烈,心里越加敬愛,說:“這才不枉長得和我一個模樣兒呢!”隨即向后退了一步,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著嘆了一聲,道:“姑娘!你受這等的委屈,自然該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請教,難道你這等啼哭叫罵會子就沒事了不成?你再想想。”穿月白的女子道:“還想些甚么?我不過是個死!”穿紅的女子聽了,笑道:“螻蟻尚且貪生,怎么輕輕兒的就說個‘死’字?”穿月白的女子道:“我不象你這等怕死貪生,甘心卑污茍賤給那惡僧支使,虧你還有臉說來勸我!”那個討厭的女人見她一句一罵,看不過了,拿著根潮煙袋,指著那穿月白的女子,說道:“格格兒,你可別拿著和我的那一銃子性兒和人家鬧。

你瞧瞧人家脊梁上,可掖著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道:“那怕她一把刀,就是劍樹刀山我也不怕!”穿紅的女子正要打起無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這討厭的婦人一岔,她便回頭喝道:“這又與你何干?要你來多嘴!”那婦人道:“一個人鼻子底下長著嘴,誰還管著誰不準說話嗎?”穿紅的女子道:

“就是我管著你不準說話。”說著,就回手摸身后那把刀。那婦人見這樣子,便有些害怕,一扭頭道:“不說就不說,你打量我愛說話呢?我留著話還打點閻王爺呢!”那女子才轉身來向著那老婆兒道:“老人家!我看你這令媛姑娘一團的烈性,萬種的傷心,此時就有甚么樣的話,大約也和她說不進去。老人家,你問她一聲,我們且離了這個地方,面見見天光,可好不好?”老婆兒聽了,向她女兒道:“聽見了?兒啊!這位姑娘敢情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甚么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她又把我怎的!”

說著,站起來就走。那個婦人見了扯住她道:“你站住!人家大師傅叫我在這兒勸你,可沒說準你出這個門兒,你那兒走哇?守著錢糧兒過去,你又走哪?”那穿紅的女子聽了,拔下那把刀來,用刀背把她的胳膊一攔,向那母女二人道:“你娘兒兩個只顧走。”那母女見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紅的女子用刀指著那婦人道:“你也出去。”那婦人道:“又要我作甚么著?”口里只顧說,她卻連忙拿了她的煙袋、潮煙、火紙,跟了出來。

那穿紅的女子也隨即拿了燈緊跟著出了那地窨子門。她恐怕那婦人到西間去看見安公子,又得費一番唇舌,便站在當門,讓她母女二人在那張木床上坐下,說道:“姑娘少坐,等我請個人來給你見見。”說著,便拉了那婦人,腳不沾地的進了北邊那隔斷門,正不知她那里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納悶道:“這個人來得好生作怪。方才我乍聽了那混帳女人的話,只道她果然是和尚找來勸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絕她,她不著一些惱,還是和容悅色,婉轉著說,看她竟是一片柔腸,一團俠氣。怎的此時又把那混帳東西拉了去,難道是又去請那個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兒也是呆呆的發怔。

正盼望間,只見那女子同了那婦人拿著個火亮兒,從夾道子里領了一個人來,望著她母女說道:“你娘兒們且見見這個人再講。”那穿月白的女子抬頭一看,那里是和尚,原來是她父親。

她父女夫妻一見,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那老頭兒道:

“兒啊!千虧萬虧,虧了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時早已悶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時才知那穿紅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聽她說道:“你們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們的一往情由說明,我自有個道理。”她父女夫妻就在木床上坐下。穿紅的女子便在靠窗戶杌子上坐下。那婦人也要挨著她坐,她喝聲道:“你另找地方坐去。”那婦人道:“這可是新樣兒的游僧攢住持!我們的屋子,我倒沒了坐兒了。”說著,蹲下在那柜子底下,掏出一個小板凳兒來,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聲兒不言語,噗哧噗哧,只吃她的潮煙。

亂過了這一陣,那老頭兒才望著穿紅的女子,說道:“姑娘!

我小老兒姓張名叫張樂世,鄉親叫順了嘴,都叫我張老實。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東關外落鄉居住。母兒兩個,兄弟張樂天是學里的秀才,去年沒了,剩了我一個人,同了我這老伴兒帶著女兒過日子。我這女孩叫作張金鳳,今年十八歲了,從小兒她叔叔叫她念書認字,甚么書兒都念過,甚么字兒都認得,學得能寫會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計。我這老婆子也是彰德府人,她有個哥哥在京東幫人作買賣。要講我家,還算有碗粥喝,只因我們河南一連三年旱澇不收,慌亂得了不得,這些鄉親不是這家借一斗高梁,就是那家要幾升豆子,我那里供給得起?說聲沒有,他們就強奪硬搶,我和老婆兒說,這個地方兒可住不得了。我們商量著,把幾間房幾畝地典給村里的大戶,又把家家伙伙的折變了,一共得了百十兩銀子,套上家里的大車,帶上娘兒兩個,想著到京東去投奔親戚,找個小買賣作。不想今日走錯了路,走到這條背道上來。走了半日,肚子里餓了,沒處打尖,見這廟門上掛著個飯幌子,就在這里歇下。這廟里的師父們,把我們讓到了禪堂來,吃了他一頓素飯,臨走我拿了兩掛兒汴錢,合六百六十六個京錢給他。他家當家的大和尚擺手說:‘一頓飯也值得收你的錢,我化你的善緣罷。’我說:‘我一個鄉老兒,你可化我個甚么呢?’

他說:‘不化你東,不化你西,只化你盤頭大閨女。’我說:‘這地方兒我那里給你買木魚子去呢?’他就指著女兒,說道:‘你這不是現成的一個盤頭大閨女么?’女兒聽了,站起來就走;我們兩口兒也搶白了他幾句。待要出門,那大師父就叉著門,不叫我們走;這大嫂也不知從那里來,把她娘兒兩個拉住。那大師父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間柴炭房里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向她老婆兒道:“后來是怎的,你告訴這位姑娘。”那老婆兒哭眼抹淚的說道:“阿彌陀佛!說也不當好聽的話。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們拉在那地窨子里。落后那大師父也來了,要把我們留下。說了半日,女兒只是磕頭撞腦要尋死。也是這位大嫂說著,讓那大師父出去,等她慢慢的勸我女兒。姑娘,你想想這件事,可怎么點得頭呢?正鬧得難解難分,姑娘你就進來了。”

那穿紅的女子道:“且住!你們是甚么時候進去的?那和尚是甚么時候出來的?你這令媛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踐?”那婦人道:“月亮爺照著臊膈眼子呢,人家大師父甜言蜜語兒哄著她,還沒說上三句話,她就把人家抓了個稀爛,還作踐她嗎?說得她那么軟餑餑兒似的。”那穿紅的女子也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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