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編訂時期除文學自覺的文化背景以外,還有一個重大的文化背景,就是文風開始發生轉變。我國歷史上的南北朝時期,一般是從宋武帝劉裕代晉算起,至隋文帝開皇九年為止共一百七十年。從社會學角度來觀察,南朝時代對文化和文學具有直接影響的社會矛盾是世族與寒門之間的矛盾。儒學在南朝的重新被提倡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玄學崇尚自然,有反抗名教倫理的積極一面,但也有避世、頹廢的消極一面。在南朝時代,大體上說,傳統的儒家思想作為深厚的文化積淀仍然對創作實踐和理論起著指導作用。而玄言佛理,在經過東晉玄言詩這一階段后,也以更加積極的姿態在文學領域里發揮影響,甚至達到了融合無跡的程度。從宋初到陳末,文學發展的總體趨向是社會功能的逐步淡化,而美學價值卻為所有作家所追求。應當認為,這種情況標志著中國文學史出現了重要發展和轉折,但在發展和轉折之中又混雜了相當嚴重的不健康成分。南朝人否定玄言詩,卻不否定玄學所倡導的個性自由,不過表現方式和晉朝人不同,創作中對“情性”的重視在理論上得到進一步的闡述和鼓吹。南朝時代,“緣情”的主張主導文壇。文人對“情”“志”之間的關系也有兩種不同的認識,一種以蕭統、劉勰為代表。蕭統在《文選序》里直抄《毛詩序》的話,“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之國之音表。”南朝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重要時代,發展的規模、速度和成果都超越前代,也超越了同時代的北朝。文學擺脫了哲學理論的束縛,強調情性,重新按照文學本身的規律自由發展,如審美價值的創造,藝術技巧的積累,創作理論的探索等等,都是這一時代的重要收獲。南朝發生“侯景之亂”后,南方文人如蕭懿、顏之推先后來到北齊。他們繼承和發展了魏孝文帝所提倡的效法南朝齊梁的文風,注重辭藻、聲律。由于北朝的風土人情與江南不同,相對來說,北朝士人較少,多留戀聲色或較多地留意政事,而且北朝文學的發展是和少數民族的漢化以及北方文人接受南方文學的影響同步進行的。盡管如此,北朝文學仍保持了自身所固有的特色。
(三)《文選》的選擇標準
蕭統在《文選序》中借作品的取舍,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并說明了有四類著作不能入選:第一,周公、孔子的著作,即大體相當于經部;第二,老莊、管、孟的著作,即大體相當于子部;第三,賢人、忠臣、謀夫、辯士的辭令,即《國語》《戰國策》及散見于史籍中的這一類著作;第四,論事、紀年之書,即史部。
蕭統這樣做是要說明文與非文的界線,他所要入選的是文。而所謂文,是中國傳統的“文章”,其概念不同于現代文藝理論中說的文學作品。蕭統的文學思想主要屬于涂飾了齊梁時代色彩的儒家體系。《文選序》的前半,沿襲《詩大序》中“言志抒情”的觀點,注意到了作品的社會功能,要求他們具有真實的思想感情。在美學標準上他主張兼重文質。用《文選》中的作品來印證蕭統的主張,可以看到幾個方面:第一,在“文質”之中更重視“文”,在“典麗”之中則更重視“典”。第二,《文選》不錄柳惲、何遜、吳均,而收入了成就和名望遠不如他們的徐悱、陸垂,這是很難理解的現象,其中可能有人事上的原因,但也有詩風上的原因。第三,以作品論,選入《古詩十九首》、陶詩八篇、鮑詩十八篇,體現了蕭統還有重質的一面。不錄玄言詩,這是晉宋之間詩風轉變的反映。不錄詠物、艷情,同時也不錄吳歌、西曲,說明蕭統排斥浮艷的審美觀是和儒家道德相為表里的。蕭統雖為蕭梁文學集團的人物,卻曾要求“踵其事而增其華,變其本而加上厲”(《文選序》)。從這一方面說,他認為文章和一切事物一樣,是隨時變化的,有所改變,必有所丟失。他用“榷輪”與“大輅”的關系和“增冰”與“積水”的關系為例來說明文學發展的問題:“若夫榷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榷輪之質?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文選序》)。也就是說,現代供皇帝祭祀時所乘的大輅車,是由古時的榷車進化而來的,這當然是一種進步,但大輅并不保存榷車那種原始質樸的形式。積水變成了層冰,改變了原來的形狀,失去了水的形狀,卻獲得了固體的形態和冰點以下的寒冷,事物在發展過程中可以獲得新的品格。舊的事物不可能原封不動地保存在發展變化了的新事物中,這是符合否定之否定的辯證規律的。一代又一代的文學不斷在發展,復古是行不通的,蕭統的文學發展觀與“新變派”也是近似的,是折中于文質之間、雅俗之際的。他的選文標準則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盡管對“事”與“義”的理解目前還存在分歧,但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文學作品要求在內容與形式上,必須要有深沉的構思和一定的文采。蕭統是難以接受表現男女之情的作的新事物中。陶淵明寫了一篇以愛情為主題的《閑情賦》,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說:“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是搖其筆端,惜哉,之是可也!”蕭統對描寫愛情的作品所采取的態度,與儒家衛道士的正統派文人是相似的。蕭統的文學觀在某些方面受到《文心雕龍》的影響,主張尊經,反對艷詩。
(四)《文選》“麗而不淫”“典而不野”的文學觀
蕭統認為文章應該“麗而不淫,典而不野”,其所選的作品,都應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也就是經過作者的深思熟慮而又文辭華美的作品,才能夠被輯入《文選》。可見蕭統在文學上既注重內容,又要求形式,是文質并重的。
歷來各種文學選本的作者在選錄作品時,雖不免要受到傳統和當時社會思潮的制約,但歸根結底總要體現作者自己的觀點。蕭統所編《文選》,當然也不例外。蕭統對文學作品的要求表現在他的《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他說:“夫文典則累野,麗則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這大約是蕭統一貫的看法,所以劉孝綽在給他的文集作序時也稱:“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盡管蕭統自稱“但恨未逮”而劉孝綽說他已“兼而善之”,語意似有差別,但“麗而不浮(淫)”“典而不野”二語作為蕭統評價作品藝術成就的主要標準,大約是不會有誤的。值得注意的是,蕭統的這種文學觀其實在梁代有一定代表性。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湘東王(元帝蕭繹)在后來所作的《內典碑銘集林序》中也提到了“艷而不華,質而不野”之語,其含義與蕭統見解基本一致。即使像簡文帝蕭綱那樣提倡華美之文的人,在蕭統死后作《昭明太子集序》,亦提到了“麗而不淫”四字。可見所謂“麗而不淫”“典而不野”二語已取得了當時部分人的認同。
從《文選序》看來,蕭統對作品的華麗并無貶低之意,相反地他認為事物的發展總是“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這較之他的前輩如劉勰斷言自上古至劉宋文多“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主張“矯訛翻淺,還宗經誥”顯得比較開明。
至于他在創作上偏重典雅也是可以理解的。從《梁書》本傳看來,蕭統出生于齊中興元年(501年),他的文集最早編成時間大約為天監末至普通年間(約520年前后至526年),此時他年齡最多不會超過二十五六歲。因為他最初的文集為劉孝綽所編,而劉孝綽編成文集是在任廷尉卿以前,劉任廷尉卿后被罷官,則在普通七年蕭繹任荊州刺史以后。后來蕭統當然續有所作,但他總共不過活了三十一歲,他自從15歲行冠禮后,便協助梁武帝處理政事,始終未離宮禁,而所謂“使省萬機”即處理政務也無非是批閱公文,這對了解社會生活畢竟是間接的,這就決定了他的詩文主要是在書本中尋求靈感。另一方面,蕭統的書本知識極其豐富。《梁書》本傳稱他“于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據蕭綱《昭明太子集序》所稱,蕭統的十四件美德,其第十二德為:“研經博學,手不釋卷,含芳腴于襟抱,揚華綺于心極;韋編三絕,豈直爻象,起先五鼓,非直甲夜;而欹案無休,書幌密倦。”第十三德為:“群玉名記,洛陽素簡,西周東觀之遺文,刑名儒墨之旨要,莫不殫茲聞見,竭彼綈緗;總括奇異,片求遺逸,命謁者之使,置籝金之賞;惠子五車,方茲無以比,文終所收,形此不能匹。”從這些情況看來,蕭統的博學是毫無疑問的。這樣,他吟詩作文跟任昉等人動輒用典的文風,就不難理解。何況任昉在當時頗享文名,這派詩風在當時也頗有影響,蕭統接近此派文風決非偶然。再加他“出宮二十余年,不畜聲樂。少時,敕賜太樂女妓一部,略非所好”(《梁書》本傳);蕭綱說他對當時盛行的“吳聲”“西曲”等音樂“靡悅于胸襟,非關于懷抱;事等棄琴,理均放鄭”(《昭明太子集序》)。由此可見,他對那些艷歌無所愛好,其詩風自然不會受其影響,而當時那些傾向于靡麗的詩人,無不取法于這些民歌。因此其詩文偏重“典”而“麗”不足,亦在情理之中。
這種偏重于典雅而稍欠華麗的創作風格,自然也和蕭統的個人性格、藝術趣味有關,因此不管他的文學主張如何,在他編選《文選》時,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多收典雅的作品而少收華麗的作品,這也很自然。事實上,從《文選》所選作品來看,確實是典雅之作多于華麗之作,所以駱鴻凱先生說《文選》“黜靡崇雅”,的確符合此書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