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魔法師的外甥(8)
- 納尼亞傳奇(上)
- (英)C.S.劉易斯
- 5679字
- 2015-05-05 14:21:42
安德魯舅舅終于不再懼怕她了,竟然發起了火。“沒錯,夫人,”他說道,“你猜得對,我正打算這么做。我也完全有權力這樣做。我蒙受了奇恥大辱,正遭受著最不公平的待遇。我曾經盡我所能地尊敬你,討你歡心,可結果呢?你搶劫——我必須要強調這兩個字——搶劫了受人愛戴的珠寶商。你逼著我請你吃最昂貴,當然也是最奢侈的午餐。如此,我迫不得已地當掉了手表和表鏈。我跟你說,夫人,除了我那個參加過義勇騎兵隊的愛德華表哥之外,我們家沒誰有經常光顧當鋪的習慣。說到那頓讓人難以消化的午飯——我現在想起來更加難受了——你的所作所為打擾了在座的每一個人。你讓我在公眾場合丟盡了臉。我以后再沒臉去那家飯店了。不僅如此,你還毆打警察,你還偷了——”
“算了吧,先生,少說幾句吧。”馬車夫說,“快看看、聽聽正在發生些什么呢吧,不要出聲。”
值得我們去看、去聽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迪格雷剛開始看見的那棵樹如今已經長成一棵粗壯的山毛櫸,枝杈在他頭頂上優美地舒展開來。他們所站的那片涼爽的青草地上遍布著雛菊和毛茛屬植物。遠處,河的一岸長出了柳樹。另一岸,丁香花、野玫瑰和杜鵑花大片大片地綻放。而那匹“草莓”馬正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鮮嫩的青草。
在這個過程中,獅子一直在唱著歌,并莊嚴地來回走動著。令人奇怪的是,它每次轉過身,都會靠近他們一些。波莉覺得,歌聲變得越來越有趣,因為她隱約意識到音樂與眼前發生之事存在一些聯系。當一排墨綠色的冷杉從約百米外的山脊上跳出來時,她發覺這與一秒鐘前獅子唱的那組低沉、悠長的音樂有密切的關系。接下來發生的事看起來就并不奇怪了,隨著一組輕快的旋律從獅子口中飄出,報春花漫山遍野地長了出來。
此時此刻,波莉心情激動得難以用語言表達,但她確信所有的一切都是從(用她的話說)“獅子的腦袋里出來的”。當它的歌聲在你的腦海里回蕩,你就會聽見那些由它創造的事物;而在你環顧四周的時候,這些事物就展現在你的眼前。這實在太令人激動了,以至于她根本沒時間去感到害怕。不過每當獅子轉身向他們靠近時,迪格雷和馬車夫難免會感到緊張,而安德魯舅舅則嚇得牙齒打戰,雙腿發抖,連跑都跑不動了。
突然,出乎大家的預料,女巫竟然大膽地沖向獅子。獅子依舊在唱歌,步伐緩慢而沉穩地朝前走著。就在他們相距只有十幾步遠的時候,女巫抬起手臂,將手中的鐵棒朝著獅子的腦袋狠狠拋去。
沒人會在這么近的距離內失誤,更不用說簡蒂絲了。鐵棒不偏不倚正打在獅子的兩只眼睛之間,然后墜落下來,砰的一聲掉在草叢里。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獅子沒有停下來,仍舊保持著原有的步伐,這讓人很難弄清楚它是否意識到自己被鐵棍打了一下。盡管沒有任何聲響能夠說明它柔軟的爪子正奮力地拍擊著大地,但你卻能明顯感覺到大地的震顫。
女巫驚叫著跑進了附近的樹林里。安德魯舅舅也想轉身逃跑,慌亂之中卻被一根樹樁絆倒了,撲倒在一條流向大河的小溪中。孩子們也嚇得一動不動。他們甚至忘記了逃跑這個概念。不過獅子顯然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它張著血盆大口,但并不咆哮,只是一直在歌唱。它從他們的身邊走過,他們完全能摸到它的皮毛。兩人陷入了極度的恐慌,害怕這頭獅子突然轉過身盯著自己。可矛盾的是,他們同時又無比期待它能轉過身來。自始至終,他們都仿佛不存在一般,沒引起它絲毫的注意。它走過去沒幾步,便又調轉方向回來,有一次與他們擦肩而過,朝東走去。安德魯舅舅終于爬了起來,他不停地咳嗽卻還要說話,弄得唾沫四濺:“迪格雷,我們可算甩掉那個可怕的女人了,現在獅子也走遠了,快把手遞給我,立刻戴上戒指。”
“離遠點。”迪格雷邊說邊向后退了幾步,試圖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波莉,快和我站到一起,我們得離他遠點。我必須警告你,安德魯舅舅,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們就立刻離開。”
“馬上按我說的做,老兄,”安德魯舅舅說,“你真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糟糕透了。”
“我們才不會走,”迪格雷說,“我們要留下來看看還會發生什么事。你不是想了解別的世界么?現在我們到了另一個世界,難道你不喜歡這地方嗎?”
“什么?喜歡?”安德魯舅舅不禁大叫起來,“看看我如今有多落魄!這身外套和背心可是我最好的呢。”他現在看上去確實相當狼狽。顯然,當初他打扮得越漂亮,在經過馬車被撞爛、掉進泥濘的小溪這一系列遭遇后,模樣就顯得越慘不忍睹。“我的意思并不是,”他繼續說下去,“覺得這個地方無聊。假如我還年輕一些,現在——我可能應該先去找一個精力旺盛的小伙到這兒來。請一位專門捕獵大動物的高手。這里還是有些有利之處的。這兒的天氣好極了。我以前從來沒有呼吸過如此清新的空氣。我敢保證,這對我的身體很好,要是——要是情況比較樂觀的話。如果現在我們有枝槍該多好。”
“槍也解決不了什么,”馬車夫說,“我想我應該去給‘草莓’梳理一下了。比起某些人,那匹馬似乎更有靈性。”他來到“草莓”旁邊,嘴里不斷發出馬車夫特有的那種噓噓聲。
“你還固執地以為一桿槍就能把那頭獅子打死嗎?”迪格雷說,“它對那根鐵棒都毫無知覺。”
“一切都是她的錯,”安德魯舅舅說,“她膽子太大了,孩子。她粗暴至極。”安德魯舅舅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的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女巫在場時的那種恐懼早已忘得一干二凈。
“她這種做法實在太可惡了,”波莉說,“獅子哪里得罪她了?”
“哇!那是什么東西?”迪格雷朝著不遠處的一樣東西走去。“喂,波莉,”他轉身沖她喊道,“快過來瞧瞧。”
安德魯舅舅隨即也跟過去了,但他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別有居心——只有跟緊孩子們才有機會偷到戒指。不過,當他親眼目睹到那個東西時,便不由自主地產生了興趣。那東西看上去像一個小巧精致的燈柱模型,就在他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的時候,它正按照一定的比例漸漸變高變寬。事實上,它正猶如樹木般地生長。
“它有生命——我的意思是,它是亮的。”迪格雷說。不過,他們現在顯然處于陽光下,只有把它遮住,才能看清楚燈上散發出來的微弱光線。
“神奇,太神奇了,”安德魯舅舅連連驚嘆,“即使是在夢里,我也不會想到竟有這樣的魔法。這個世界里的一切,哪怕是一個燈柱,都被賦予了生命,可以生長。但讓人不解的是,什么種子種下去會長出一個燈柱?”
“你難道看不出來么?”迪格雷說,“剛剛那根鐵棒就是掉在了這里一一她在我們家門前燈柱上扭下的鐵棒。它掉進土里之后竟長成了一個小燈柱。”就在迪格雷說話的時候,燈柱已經長得很高了,差不多和他一樣高。
“沒錯,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安德魯舅舅更加起勁地捏著他的手指,“呵!呵!他們以前還嘲笑我的魔法。甚至連我那傻瓜妹妹都把我當成瘋子。現在好了,看他們還有什么可說的?我竟然發現了一個生機盎然、可以生長任何東西的世界。哥倫布,到處都在談論哥倫布。不過跟這里比起來,美洲可算不上什么,這個國家在商業上有著驚人的潛力。弄一些舊鋼條帶到這兒來,把它們埋下去,不久就會有嶄新的火車頭、軍艦之類的長出來,甚至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都沒問題。無需絲毫代價,我就可以在英國把它們高價出售。如此一來,我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百萬富翁。除此之外,看看這天氣!我感覺自己起碼年輕了二十歲,我應該在這里開發一個療養勝地,建好之后,年收入至少達到兩萬。當然,我不能讓太多人發現這個秘密。不過,第一件事就是打死那頭畜生。”
“你和那個女巫沒什么兩樣,”波莉說,“腦子里裝的都是殺戮。”
“接下來,談談我自己吧,”安德魯舅舅并沒有從他的美夢中清醒過來,“要是我常年住在這兒,天知道能活得多長久。對我這樣年過花甲的人而言,這無疑是件需要首先思考的大事。生活在這里,我將永遠這么年輕。多么美好啊!這片年輕的土地啊!”
“啊!”迪格雷喊道,“年輕的土地!你覺得真是如此嗎?”顯然,他對蕾蒂姨媽和那個送葡萄的女人的談話記得很清楚。他的腦海中閃現出那個美好的愿望。“安德魯舅舅,”他問道,“你覺得這兒會不會有什么東西可以治好媽媽的病?”
“你在說什么蠢話?”安德魯舅舅說,“這里又不是藥店。不過,正如我所言……”
“你根本就不關心她,”迪格雷有些氣憤,“我還以為你會想到她;無論如何她也是我的母親,是你的妹妹。不過無所謂。我還是去找獅子尋求幫助吧。”說完他便轉身而去。波莉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也跟了上去。
“喂!站住!快回來!這孩子真是瘋了。”安德魯舅舅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后面,時刻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他并不想放棄綠戒指,但同時也不愿意靠近那頭獅子。
不一會兒,迪格雷在樹林邊上停下了。獅子依舊在歌唱。不過歌聲又發生了變化。歌聲像極了我們所說的“調子”,聽上去仍有一種狂放不羈的感覺,讓你產生一種想跳、想跑、想攀登、想嚎叫、想沖向他人、與他們擁抱或搏斗的沖動。在這種旋律中,迪格雷臉上變得通紅發熱。安德魯舅舅看上去也受到了影響,因為迪格雷聽見他在自言自語:“多么活潑的古娘,老兄。雖然她的脾氣有些可怕,可總的來說,她年輕貌美,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不過顯然,歌聲對這兩個人產生的影響與它對這片土地產生的影響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很難想象出一塊草地像一壺水般地沸騰起來,但這樣描述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是再恰當不過的。附近的草地漸漸膨脹成一個個大小不同的圓丘,有的小到只有鼴鼠丘那么大,有的看上去和獨輪小車差不多,其中有兩個圓丘的大小與小棚屋相仿。而每一個圓丘都在不停地移動著并不斷膨脹,直到炸開,在泥土四濺的景象里,每個圓丘里都會有一種動物鉆出來。當然也有鼴鼠,它出來時與在英國所見的鼴鼠出洞沒什么兩樣。狗剛從里面探出頭來就開始汪汪狂吠,如同被卡在籬笆窄縫里一樣使勁兒掙扎著。其中最有意思的要數雄鹿了,由于它們的角要比其他部分先出來很久,因此,開始的時候迪格雷還以為那是樹。青蛙呱呱叫著鉆出河岸,然后一蹦一蹦地跳進河里。花豹、黑豹之類的動物先是坐下來,在用力抖掉后腿上沾的松土之后站起身,在樹上來回磨著前爪。一陣陣清脆的鳥叫聲從林子里傳了出來。蜜蜂迫不及待地在花朵上忙開了。不過,最為壯觀的時刻才剛剛到來:只見那個最大的圓丘如輕度地震般炸裂開來,大象山坡般的脊背、智慧的大腦袋和四條仿佛穿著寬松褲子般的大腿從中漸漸隆起。此時此刻,獅子的歌唱似乎被淹沒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牛叫、馬嘶、犬吠、鳥鳴充滿雙耳……
迪格雷確實聽不見獅子的唱聲了,但還能看到它。他被它高大而明亮的形象深深地吸引住了。其他動物看起來并不害怕它。這個時候,一陣馬蹄聲傳來,那匹拉車的老馬從他身邊小跑而去,站到了那些動物的隊伍中。空氣不僅適合安德魯舅舅也很適合它,它再也不是倫敦街頭那可憐的老奴隸了;它正揚起前腿,頭顱高昂。就在這時,獅子第一次變得安靜起來。它在動物中巡視了一陣,偶爾走到其中的兩個跟前(每次都是兩個),用自己的鼻子親吻它們的鼻子;它挑出兩頭花豹,在鹿群中挑出雄鹿和雌鹿各一只,將其他的鹿撇在一邊。對某些種類的動物,它僅從它們身邊走過;而被它吻過的動物則會成雙成對地離開群體,跟隨在它身后。
終于,它停住了,被挑出來的那些動物走了過來,圍繞著它站成一圈。那些沒有被吻過的動物漸漸四處散開,各種叫聲隨之消失在遠方。它選出來的動物們安靜地站在那里,一雙雙眼睛緊盯著獅子。除了貓科動物們會時不時地搖晃著尾巴,其余的全都一動不動。這是那天最寂靜的時候,只有淙淙的流水聲清晰可聞。迪格雷的心臟跳動得十分劇烈,他意識到神圣而莊嚴的一幕即將上演。媽媽的事暫時被拋到腦后。他非常清楚,就算是為了媽媽,他也不該打斷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
獅子用它那灼人的目光久久凝視著那些動物,眼睛沒眨過一下。漸漸地,那些動物發生了變化。諸如兔子、鼴鼠之類的小動物長大了許多。而較為龐大的動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大象——變小了一些。很多動物都用后腿坐著,其中大部分歪著腦袋,仿佛正努力地試著想明白什么。獅子張著大嘴,卻沒出聲。像一排大樹被狂風連根拔起一樣,似乎所有的動物都將被它呼出的綿長而溫暖的氣息席卷而去。頭頂上,遙遠的空中,隱匿在藍色天幕下的星星又奏響了新的樂章。那種音樂純潔而清冷,讓人難以理解。接下來,不知道是從天上還是獅子身上閃出了一團火光。孩子們激動得熱血沸騰。耳邊傳來一個從未聽到過的最低沉而粗獷的聲音:
“納尼亞,納尼亞,納尼亞,蘇醒吧。去愛,去思考,去說話。讓樹能行走,讓野獸講話,以及那神圣的水。”
10﹒第一個笑柄及其他
當然,這聲音來自獅子。孩子們早就意識到獅子會說話,不過當它開口時,他們還是興奮至極、大吃一驚。
樹后走出了原始的野人,有樹神、農牧神、森林之神,還有小矮人。河神和他的女兒們——那群仙女——從河里走來。他們以及所有的鳥獸用或高或低、或渾厚或清脆的聲音回答道:
“你好啊!阿斯蘭。我們聽到你的呼喚。我們臣服于你。我們已經醒來。我們愛,我們思考,我們說話,我們明白了。”
“不過,我們還不是太明白。”一個帶有濃厚鼻音的聲音說道。孩子們驚訝得幾乎跳了起來,沒想到說話的竟然是那匹拉車的老馬。
“老‘草莓’,太棒了,”波莉說,“它竟被選作會說話的野獸之一,我高興極了。”
馬車夫站在孩子們身邊,說道:“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過,我以前就常常說這是匹極有靈性的馬。”
“動物們,我把你們交給了你們自己,”阿斯蘭用愉悅而堅定有力的聲音說,“我將納尼亞這片土地永久地交給了你們。還有那些樹木、果實和河流,也都交給了你們。給你們漫天星辰以及我自己。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啞獸也是屬于你們的。應當善待并珍惜它們。不過最好別再回到它們中去,除非你們又變回了不說話的野獸。因為你們是選自于它們的,回到它們中就會變得和它們一樣了。所以,千萬不要回去。”
“好,阿斯蘭,我們絕不會再回去。”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可一只魯莽的寒鴉又高聲附和了一句:“絕對不會!”由于是在大伙兒都住口之后它才說的,因此,它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楚。或許你能想象得到,在一個聚會上這種表現糟糕極了。寒鴉十分尷尬,像睡覺一樣把頭深深埋進了翅膀里,剩下的動物不禁發出各種各樣的笑聲,所有這些聲音,都不曾出現在我們的世界里。剛開始,它們還盡力憋住,但阿斯蘭說:
“不要怕,放聲笑吧,動物們,現在你們已經不再是啞巴,不再愚昧,就不該總是沉默不語。因為既然有了語言,就會有公道,自然也就會有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