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人們看慣了柔弱的大家女子和粗俗的農家婦人,當第二天中午,葉蘊儀一身馬裝,英姿颯爽地一路走到大門外時,這宅子里的下人們全都看呆了眼。
門外,潘啟文正愛撫地摸著馬頭,當聽到周圍一片贊嘆的吸氣聲時,一抬頭便看到了葉蘊儀,那馬裝下凹凸有致的玲瓏身形令他眼前一亮。
他隨即對周圍牽馬的小兵和門口的下人喝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們的眼珠挖出來當球踢!”
葉蘊儀看了看一身深藍絲綢短裝、腳底一雙布鞋打扮的潘啟文,再看看自己一身西洋騎裝和馬靴,不由抿唇笑道:“怎么感覺怪怪的?”
潘啟文揚聲笑道:“呵呵,這就是所謂的中西合璧了!”
葉蘊儀環視四周,奇怪地問道:“怎么只有一匹馬?”
潘啟文笑道:“這里的全是軍馬,性子野,雖然比你以前騎過的馬要高大,但純品的并不多,只有這一匹是我騎慣了的,其他的我可不敢讓你騎。”
葉蘊儀一挑眉:“不相信我的騎術?”
潘啟文舉起手上的馬鞭,痞痞一笑:“好吧,是我想與你共騎一乘。”
說完,雙手輕輕一舉,便將她穩穩地抱上了馬,緊接著他的手一撐,嫻熟地翻身上馬,馬鞭一揮,便疾馳而去,后面的文四趕緊上馬追去。
鎮外高大清幽的竹林中陽光斑駁,潘啟文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緩緩地穿過竹林,去感受這寧靜中卻透著的那盎然生機。
葉蘊儀情不自禁地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嘆道:“啟文,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一片竹林,以前國學老師總說,這竹要用一個‘幽’字,才能說出其中韻味,今天,我總算是體會到其中真味了。”
潘啟文低頭在她臉頰上啄了一口,輕笑道:“你要喜歡,咱們便在這片竹林中蓋一座園子又何妨?”
葉蘊儀搖頭戲笑:“你這土包子,就是剎風景,要蓋上一座奢華的園子,這竹哪還有那清高深幽的風骨?真要住,一間茅屋足矣。”
潘啟文唇一彎,笑道:“你這洋包子,什么時候這么附庸風雅起來了,不是說自己國學不好么?”
葉蘊儀回頭瞥他一眼,輕聲道:“那時想到要來找你,記得你說你家算是大戶人家,總怕到了你家被人笑話了去,一直就啃書來著。”
潘啟文心里一疼,正要答話,卻聽竹林里突然響起一陣巨大的沙沙聲,他警覺地將葉蘊儀護進懷中,卻覺馬身猛地往前一傾,他機敏地抱起葉蘊儀一躍下了馬,穩穩地站到了地上。
他將葉蘊儀緊緊地擁在懷中,驚疑不定地向四周看去,只見四周有七八個黑衣大漢圍了上來,遠處文四的馬也已被絆倒,他幾個縱身,躍進了圈中,與潘啟文背靠背站在一起。
潘啟文和文四的手直覺地向腰間伸去,卻聽幾聲喝叱同時響起:“不許動!”只一眨眼間,已有八支槍對準了他們三個。
潘啟文見了那槍,心中不由一驚:那是整個西南,只有他潘家軍中才有的這種駁殼槍,這些人…?
他不由側頭與文四對視了一眼,互相在對方眼中均看到了那絲驚疑。
潘啟文與文四緩緩地舉起了手。
兩個黑衣大漢立即上前,一撂兩人的衣擺,將腰上的槍抽了出來,遞到為首的人面前,那首領模樣的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慌,他手上的槍直直地頂上了潘啟文的太陽穴,強自鎮定地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有這槍?”
潘啟文眼中精光一閃,突然做了一個手勢,沉靜地答道:“省城避豪而來,這槍么,自然是有錢就買得來的。”
那首領模樣的人見了這手勢,不由一凜,收起槍,雙手抱拳,肅然道:“可是袍哥人家?”
潘啟文微微一笑:“有省城義字堂王舵爺所賜公片為證。”說完朝下呶呶嘴。
那首領叫一聲:“得罪!”隨即掀開他的衣擺,從褲袋中掏出一張大紅柬貼來,他翻開一看,立即一揮手,一時間,所有的槍都撤了回去。
他對潘啟文抱拳笑道:“潘三哥,得罪了,請自便!”
潘啟文卻從上衣里摸出一根金條來,拍到那人掌上,笑道:“耽誤了兄弟們打秋風,這點小意思,還請笑納。不知兄弟在哪個堂口,排行第幾?如何稱呼?”
那人忙道:“兄弟姓劉,是這潘家集禮字堂的,排行第五,這幾個兄弟都是禮字堂的老幺!”
潘啟文一抱拳:“原來是劉五哥!”
他故作不解地問道:“五哥,你們這幾條槍可不便宜啊!能買得起這槍,用得起這子彈,還用得著來打秋風?”
那劉五哥恨恨地道:“三哥你有所不知,我們本是軍中的人,這槍不要錢的,只是軍中長官層層克扣,兄弟們都要養家糊口,沒有辦法,才悄悄干了這營生。”
潘啟文愕然道:“難道軍中就沒有人管么?”
劉五哥冷笑道:“長官們都忙著販大煙、倒軍火,哪有時間管我們!”
潘啟文驚道:“不是說這西南幾省被潘司令禁了煙嗎?”
劉五哥冷笑道:“潘司令軍隊的裝備都全靠洋人送的,尤其是日本人,這洋人要販煙,潘司令能禁得了嗎?”
潘啟文皺眉道:“那這軍火又是哪兒來的?賣給誰?”
劉五哥笑道:“這軍火自然是軍中的,至于賣給誰,當然是誰有錢賣給誰,要不然,兄弟你這槍打哪兒來?”
潘啟文故作吃驚地道:“你是說,我這槍是軍中賣出來的?”
劉五哥冷哼一聲道:“潘司令的兒子為了個女人,白白送了上海來的幫會老大五十條槍,下面的人賣個幾條槍,算什么?”
潘啟文心里一緊,他匆匆與劉五哥等人作別,帶著葉蘊儀和文四,策馬繞過竹林,向回奔去。
回到德園,潘啟文將葉蘊儀抱下馬,一邊攬著葉蘊儀往里走,一邊回頭將馬鞭一扔,殺氣騰騰地對文四說道:“你去袍哥會中給我查,查那個劉五哥的大名,以及他在軍中是哪個營的,他的上級軍官都有哪些,查完了,立即報我!”
文四應聲去了。
房中,潘啟文雙手握住葉蘊儀的肩,細細地打量她,滿臉心疼地問道:“蘊儀,可有哪里不舒服?先前我抱你翻滾下馬時,可有蹭著哪里?”
葉蘊儀拉住他的手,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啟文,我沒事!連皮都沒蹭著!”
潘啟文見她先前蒼白的臉色現在已恢復如常,這才放下心來。
葉蘊儀滿足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啟文,那時在你懷里,雖說有點擔心,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有你在,放心交給你處理就好,我不出聲,是不想給你添亂!”
潘啟文聽了,心里說不出的受用,他的嘴角往上一彎,臉上盡是得色。
這時,葉蘊儀卻皺了眉,一臉嚴肅地說道:“啟文,你可有考慮過,潘燁霖這樣的軍閥,可值得你去效力?”
潘啟文心里一沉,他抿唇道:“蘊儀,我知道你對這種軍閥的作風不滿意,可我這不是剛剛才開始在軍中改革嘛?總會有一個過程的。”
葉蘊儀卻搖搖頭,直直地看向他:“啟文,我記得爸爸以前說過,這軍閥不僅僅是個人作風的問題,而是整個體制的問題,這一點,你不會不明白。”
潘啟文有些底氣不足地道:“體制也是可以改的!”
葉蘊儀卻咄咄逼人地道:“怎么改?軍閥就是土皇帝,軍隊也要兒子繼承,那潘家少爺整天只知道玩女人,連軍中最珍貴的槍支都能拿去換,如此混帳,連軍心都攏不了,如何能指望他領著軍隊為國為民?”
潘啟文一下子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沉吟半晌,他方眼中含著試探,小心翼翼地說道:“蘊儀,其實你對潘少爺有些誤會。他,他其實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只是因為他心愛的女人死了,前段時間他才混賬了些,現在他已經清醒過來了,他很支持軍中的改革,也很痛恨國家分裂、列強肆虐,也想為國家做些事的!”
葉蘊儀撇撇嘴,不屑地道:“都是借口!心愛的女人死了,就要娶18房姨太太?哼,真愛那個女人,又怎么會為了別的女人不惜拿槍來取悅?”
葉蘊儀的話令潘啟文的心止不住地直往下沉,一絲慌亂迅速在他心底蔓延開來。
他心煩意亂地說道:“誰沒個犯錯的時候,你總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
葉蘊儀抿了抿唇,吸了口氣,說道:“好,啟文,咱們不提他!可是,就算他有理想有抱負,能為國為民,但你們的軍餉從哪來?軍火裝備從哪來?這無源之水如何能長流?靠盤剝百姓、拉攏要脅有錢士紳?還是靠洋人捐助?吃人嘴軟,拿了洋人錢財,必要為人辦事,如何談得上為國為民?你們的軍隊還不如袍哥這樣的江湖幫會紀律嚴明有威信,如何能指望他們去打仗?”
葉蘊儀的話字字鏗鏘有力,直中要害,句句擊在潘啟文的心上,更是打在他的臉上!
他花費了無數心血去變革的軍隊,他被軍中人所認可,引以為自豪的成就,僅僅因為這一起小小的事件,便被她全盤否定,更被貶得不如江湖幫會!
她滿眼的不屑一下子割傷了他!
葉蘊儀拉住他的手,柔聲道:“啟文,咱們走吧,離開這兒,去上海、去南京,國民革命軍中才是你一展抱負的地方!”
潘啟文一拍桌子,低吼道:“夠了!你懂什么?你以為革命軍跟軍閥有什么兩樣?北伐中,還未出廣東就開始內訌,爭軍功、搶地盤,我要是沒被文四救出來,說不定已死在自己人手中!”
他這一拍用了十分的力,桌上的茶杯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聲音讓葉蘊儀全身止不住一顫,拉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開來。
兩人自相識以來,潘啟文從未對葉蘊儀說過重話,而這時的潘啟文卻猶如一頭受傷的野獸,紅著眼、喘著氣對她怒吼著!
葉蘊儀慘白了臉,呆呆地看著他,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抖著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潘啟文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又痛又惱,心慌意亂中,只見門口一個小廝在那探頭探腦,不由擰了眉,惡狠狠地問:“什么事?”
那小廝怯怯地道:“前院兒有人要見您。”
潘啟文不耐煩地一揮手:“不見!”
那小廝吞吞吐吐地道:“是,是老,不,是司令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