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啟文一驚,他一揮手止住小廝,沉聲道:“你先去前院兒說一聲,我就來。”
他再看一眼葉蘊儀,只見她兀自紅著眼,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潘啟文嘆口氣,上前一步,環抱住她,柔聲哄道:“蘊儀,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只是這軍隊的問題,我自有我的想法,我現在先出去一下,等回來再給你細說,好不好?”
葉蘊儀卻手一撐,離開他的懷抱,迅速向后退開兩步,頭偏向一邊,并不理他。
潘啟文神色一黯,似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解釋道:“我估計是潘司令收到風,知道我們遇險,來探望來了,我先去一下,回頭我們再說,好嗎?”
葉蘊儀自小所受教育,自是分得清輕重,她勉強壓下心中千回百轉的念頭,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抬起頭來,理智地說道:“既然司令夫人也來了,我也換身衣服出去一下吧,要不然多不禮貌!”
潘啟文眼神一閃,忙拉住她,笑道:“不用了,你今天累了一天,再說,你現在未必能跟他們說到一起去,到時話不投機,反而不好。你先休息,我讓他們給你打水洗漱,我去去就來?”
葉蘊儀心中也正煩亂,能不去自是最好,便不再吭聲,也不理他,徑直默默地打開衣柜,拿出家居衣服,準備換衣服。
那層薄薄的輕紗一下子仿如將二人隔成了兩個世界,潘啟文看著那白色紗縵中朦朧的身影,他只覺心里咯得慌。
他卻沒有時間再來哄她,只好一跺腳,轉身快步向外走去。剛走出門口,就聽到房內傳來隱忍的哭泣聲。
前院正廳,正對廳門的方桌上,一條長煙桿大喇喇地橫放在上面,一身長衫的潘燁霖,眉頭緊蹙,正在廳中不耐煩地踱來踱去。
他的夫人黎芙錚,一邊吹著茶碗里的茶沫子,一邊輕聲說道:“你晃得我頭暈,能不能消停會兒?”
潘燁霖立即頓住了腳步,有些緊張地看向她,急急地問道:“可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黎芙錚白了他一眼,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只要你們爺倆兒不給我添堵,我就什么毛病都沒有!”
潘燁霖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黎芙錚也不看他,低下頭,瞄了瞄自己身上那件湖綠色的對襟衫,輕輕地撣了撣衣擺,似不經意地問道:“昨兒個宿在哪兒了?”
潘燁霖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黎芙錚輕輕一笑:“那百合會館的巧姐兒,模樣很不錯?聽說那體態,還是個好生養的,要不要給你納回家來?”
潘燁霖拈著煙絲的手指頭一抖,幾粒細細的煙絲便掉了下來,他抬頭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嗎?我也就是跟他們幾個聽個曲兒啥的,哪有那心思?”
黎芙錚端起茶碗,不置可否地笑笑:“是啊,要不是你當初答應過我這母老虎絕不納妾,現在恐怕跟咱家兒子一樣,早娶了十幾房姨太太了吧?”
潘燁霖臉上泛起一個苦笑:“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啊?這些年,我在外面風光,在家對你怎么樣,你會不知道?再說,咱們兒子不是已經回來了嘛?還提那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做啥?”
黎芙錚搶過他正要放到嘴上的煙桿,往桌上一擱,鼻腔里重重地一哼,說道:“兒子人是回來了,這姨太太也一房一房地娶進門來,可他硬是不肯與黛兒圓房!現在倒好,又在外面養一個,連家門也不回了!你讓我怎么對得起黛兒死去的父母?”
潘燁霖總算明白了黎芙錚的意思,忙笑道:“我說夫人,你到底要我怎樣做,你就明說好不?別擱這兒東打一棍子,西敲一榔頭的,整得我一身的冷汗!”
黎芙錚這才正色道:“黛兒老大不小的了,背著個潘家少奶奶的名,卻是有名無實,你得想法子讓他們兩個把房圓了!”
潘燁霖那濃密的眉毛皺在了一起,臉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黎芙錚瞪他一眼,正要再說,卻聽門口傳來自家兒子那陰沉沉的聲音:“這事兒,你們想都別想!”
見到潘啟文,黎芙錚再沒了先前拾掇潘燁霖時的淡定,她急急地起身,迎上去,拉住潘啟文的手上下打量,見他無恙,這才笑道:“阿彌托佛,還好你沒事!”
潘啟文陰沉著臉點頭招呼:“爹、娘,我沒事!”
潘燁霖皺了眉,沉聲道:“怎么回事?誰這么大膽子,敢在這潘家集動你?”
潘啟文心中記掛著葉蘊儀,沒心情多說,他看了看潘燁霖,說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已安排人去查,得空我到行轅與你細說。”
黎芙錚轉頭橫了一眼潘燁霖,拉著潘啟文的手,不以為然地說道:“兒子,你這十九姨太娶了便娶了唄,干嘛要養在外面?不如領回家去住?”
潘啟文扶著黎芙錚在主位上坐下,他退后兩步,突然便雙膝一彎,對著二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潘燁霖和黎芙錚都是一驚而起,雙雙叫道:“天一,你這是做什么?”
潘啟文挺直了背,神色堅定剛毅,他直直地看向前方,說道:“爹、娘!我要取消與黛兒的婚約!”
潘燁霖瞄了一眼黎芙錚,一拍桌子,喝斥道:“胡鬧!”
黎芙錚一邊起身彎腰去扶他,一邊急道:“兒子,你先起來,咱有話好好說!”
潘啟文輕輕揮開她,神色凝重地說道:“住在這里的不是什么十九姨太,她是我在廣州明媒正娶的妻子葉蘊儀!我們結婚是有國民政府頒發的婚書的!當時,我還特意登了報!”
黎芙錚一呆,有點不知所措地向潘燁霖看去。
潘燁霖皺眉道:“不是說那葉家小姐已經沒了嗎?現在這又是怎么回事?”
潘啟文眼中星光閃爍,一絲喜悅在他眼中流轉,他說道:“那是誤傳!她還活著!”
黎芙錚和潘燁霖都有些無措地對望一眼,重新落了座。
他們是眼見過潘啟文那一段頹喪、荒唐的日子的,那時,別說只是娶個媳婦兒,就是讓他們拿命來換兒子的快活,只怕也是肯的。這時聽說是葉蘊儀死而復生,不由都又驚又喜。
黎芙錚先前還要潘華霖想法子讓兒子與黛兒圓房,這時卻也沒了主意。
潘燁霖自是了解夫人心思,他傾身向前,試探著問潘啟文:“不如讓這葉家小姐與黛兒同為正妻,不分大小,如何?”
潘啟文卻一梗脖子,冷冷地道:“潘家就我一根獨苗,這么多年,娘可允過爹納妾?更何況還兩個正妻?娘你愿意嗎?爹你又敢想嗎?”
那潘燁霖在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對黎芙錚這青梅竹馬、患難與共的夫人情有獨鐘。
加之算命的說他離不得黎芙錚,否則不僅一事無成,還會有血光之災,因此,他對這夫人一直是又愛又怕,偶爾出去偷偷腥還可,但絕不敢鬧到夫人面前,否則,那一定是里子面子全失,為這事兒,他也曾頭疼不已。
如今被兒子戳中痛處,失了面子,立時脖子上青筋爆綻,他抓起桌上的煙桿,沒頭沒腦地向潘啟文敲去:“個龜兒子!老子和你娘的事,是你能說三道四的嗎?”
潘啟文臉上沒有絲毫懼色,他頭一偏,一把抓住落下的煙桿,緊盯著黎芙錚,低叫道:“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娘,你都不愿意的事,蘊儀怎么可能接受?再說,對黛兒也不公平!”
黎芙錚突然展眉一笑道:“兒子,你這十八房姨太太娶都娶了,現在來說這個,是不是有點晚了?”
潘啟文臉上一僵,他搖搖頭,定定地說道:“除了林嬋鳳外,我并未碰過其他女人,這些都不算!”
黎芙錚和潘燁霖齊齊驚呼道:“什么?”
黎芙錚跌足道:“我說這么多女人,怎么肚子都沒動靜呢,唉,你這死孩子,你娶這么多回來,都只看不動?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
潘燁霖瞟了一眼黎芙錚,沉聲道:“可是這黛兒的父親當年為救我而死,你娘當初沒奶,是黛兒的娘狠心從昕兒口中省下來喂的病中的你,她臨終前更是將他兄妹二人托付給你娘,如果就這樣休了黛兒,你要她以后怎么嫁人?”
潘啟文臉一沉,說道:“當初我就不同意這門婚事,我也跟黛兒說得很清楚,我只待她如妹妹一般,那時我之所以逃婚,便是不想誤了黛兒終生!”
“當初我逃婚,黛兒并未與我圓房,這事人盡皆知,她又是我潘家最尊貴的三小姐,只要她愿嫁,自有大把人愿意娶!”
說到這里,他略頓了一頓,又道:“至于黎昕那里,我自會去說!”
整個廳房里一時寂靜無聲,黎芙錚沉吟半晌方道:“這事我得問過黛兒再說,還有昕兒!”
潘啟文見娘親松了口,心里一松,這才站起身來。他不敢讓兩人在此久留,于是笑道:“爹、娘,我送你們回去吧?”
潘燁霖卻沉了臉,道:“你媳婦兒呢?難道公婆來了都不要拜見的嗎?”
說完,他悄悄向潘啟文朝黎芙錚的方向呶呶嘴,打了個眼色。
潘啟文嘴邊掛起個苦笑,他如何不知他家老爹是要他趁這個時候讓娘親認下這個媳婦兒來,可現在這種狀況,他怎么敢讓蘊儀見他們?
他低頭想了想,干脆明說道:“爹、娘!我在廣州時名叫潘啟文,蘊儀至今不知我就是潘家少爺潘天一!”
潘燁霖一下子黑了臉,叫道:“怎么?難道我潘家還配不上她嗎?”
潘啟文神情一黯,他低垂了眉眼,直接說道:“當初我若不隱瞞身份,根本便不可能娶得到她!”
潘燁霖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煙桿啪地一聲摔到了地上,只聽他粗聲罵道:“混帳,為個女人,你怎么不把姓也改了?”
黎芙錚也一臉不滿地道:“這嫁都嫁了,現在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樣?”
潘啟文輕笑一聲:“娘,你以為她是那種只以丈夫為天的舊式女子嗎?你知道現在有一種東西叫離婚嗎?”
黎芙錚完全不能理解地睜大了眼:“難道她還能為了這個,休了你不成?”
潘啟文眼神迷蒙起來,他轉頭直直地看向廳外暮靄沉沉的天空,茫然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她會怎么樣?可我就是怕!娘,我真的是怕!我再也死不起一回了!”
他聲音中的凄迷,讓黎芙錚心中一緊,尤其是聽到那個“死”字,更是令她心驚膽顫。
她訥訥地道:“她既然嫁了你,解釋清楚就是了。”
潘啟文冷冷一笑,完全沒有底氣地說道:“解釋?怎么解釋?她一來,就看到潘家少爺娶了18房姨太太,如果再知道潘家大院兒中還有一位少奶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更何況,”說到這里,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我隱瞞身份娶了她,卻為她家帶來殺身之禍 ,很可能她父母便因我這潘家少爺身份而死!”
潘燁霖正彎腰去撿煙桿,聽到這話,不由一驚,直起身來,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與你的身份又有什么關系?”
潘啟文背脊一挺,看向潘燁霖,鄭重地說道:“蘊儀父母是被炸死的,這其中牽扯甚多,我已派人去廣州查。你現在,一是要小心你身邊的人,二是要小心百合會館!”
潘燁霖一凜,他知事關重大,兒子不肯詳說,他也不細問。
黎芙錚一門心思在這沒見過面的媳婦兒身上,見兒子如此為難,心疼得緊,她一想到兒子所說“再死一回”的可能,便驚得心肝兒顫。
她這時哪還顧得上黛兒,不由急道:“那你準備怎么辦?就算我們這做公婆的不計較,可你這樣的身份,潘家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又能瞞得了她多久?”
潘啟文直直地盯著黎芙錚道:“我現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娘,只要你們肯配合我,我總是有辦法的。所以娘,與黛兒的婚約,是一定要解除的!還必須送走那些個女人!”
黎芙錚咬咬牙,點頭道:“好!只要你好好兒的,我去跟黛兒說!”
潘啟文不由舒展了眉頭,上前抱了抱黎芙錚,懇切地道:“娘!謝謝你!”
松開母親,他又說道:“只是目前這事,你們心中有數就好,安全起見,潘家大院兒里那些女人面前,也不要提起蘊儀的身份。”
潘燁霖了然地問道:“所以你派人回來只說是娶了第19房姨太太,是為了你這媳婦兒的安全?”
潘啟文轉頭看向潘燁霖,點點頭說道:“爹,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去省城接掌司令府嗎?我準備把這邊的事處理一下,就帶她去省城!讓她先遠離潘家集這個是非之地,再慢慢讓她接受我的身份!”
黎芙錚突然拍拍他的肩,笑道:“嗯,這樣也好!兒子,我告訴你,管他什么新式舊式,這女人吶,只要有了孩子,便是綁住了一輩子,想走也走不了!”
對于再次失去蘊儀的恐懼,這兩天直逼得潘啟文要發瘋,母親的話令潘啟文眼睛一亮!
他一掃先前的沮喪,哈哈一笑道:“好!爹、娘,只要你們肯配合我,暫時穩住她,我一定讓你們盡快抱上孫子!”
放下心中的焦慮,思路便一下子清晰起來,潘啟文突然想起了先前與蘊儀的爭吵,笑道:“爹,蘊儀一來就看到了我們軍中弊病所在,她說,我們最大的問題是在供給這一塊受制于人,靠洋人和士紳資助以及盤剝百姓,不是長久之計,這是需要一個國家機器所提供的,這是我以前沒有想到的。”
他略為激動地說道:“我們可以改革稅收,建立自己的工廠和貿易體系,還可以與洋人通商,只要在經濟上強大起來,咱們便誰也不懼!”
說到這里,他抿了抿唇,眼睛晶亮:“蘊儀學的是經濟,又懂外語,她便可以幫我!”
潘燁霖雖然對潘啟文所說的有些個名詞不太懂,但意思是大致明白了,他以一種激賞的眼光看向潘啟文,一拳擂上他的胸口,爽朗地大笑:“好小子!雖然你說的我沒完全整明白,但只要能解決咱們的軍需,你盡管去做!”
潘啟文聞言不由會心一笑,那一口白牙晃花了黎芙錚的眼,這一年來,黎芙錚頭一次見到兒子如此開心的笑容,不由一下子紅了眼,拉著他的手,哽了聲音道:“兒子,只要你好好兒的,娘怎么樣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