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游雜感
- 中西筆墨:徐悲鴻隨筆
- 徐悲鴻
- 1941字
- 2015-04-21 12:35:21
桄榔樹
余往返歐洲五六次,皆過香港,未獲機緣一蒞廣州。1935年秋,因赴桂,乃假道于粵垣。得鄭先生子健、子展昆季導游,凡粵中名產,因時盡嘗;羊城名勝,幾乎飽覽,頗恨相見之晚。略記其桄榔樹一事,聊存回憶。
桄榔樹近乎棕樹,涕泣漣糃,不甚美觀。其葉形式不工整,其枝錯亂不挺拔,其結子下垂,蓬頭脫殼,厥狀拖泥帶水。吳昌碩寫之,必能酷似者也。粵語以樹名近管郎或關郎,故有“關郎一條心”之諺。粵人秉性勇敢冒險,其少壯者,恒去其鄉里,舍其妻子,涉重洋謀生。往往歷久不返,消息渺然,閨中少婦,計日生愁,望斷天涯,系情魂夢,操貞抗節,一意所天。燕婉之私,墮歡莫拾。或昔日之呱呱長大,生計縈懷;或堂上之翁姑老耄,死亡可懼。投卦問卜,祈禱皆窮,于是啟其秘篋,將夫君昔日圍腰之帶,縛之于桄榔樹上,并貼紙馬,保其歸程。泥首至地,傾誠祝告。其詞哀艷,余夙聞之,許地山先生知之尤詳。詞曰:“信女某門某氏,今因氏夫某某,出外營生,敬求桄榔爺,加以庇佑;在外衣食充足,起居平安。不許其拈蜂惹蝶,多生枝節。發財以后,早日還家。信女某某再叩。”
余見觀音山側一樹,系帶無算,既寫其形,并題小詩:
“郎心管不住,徒有管郎樹。桄榔如棕亂紛紛,形如涕淚漣糃注。亦有枝葉向外發,參差無理亦無格。披頭散發若鬼魅,有女虔誠求之切。從知粵婦最多情,粵郎佻達棄之頻。遺條束帶復何吝,無奈靈樹終無靈。”
“當日殷勤藏郎帶,明知離別良無奈。不恃顏色不恃情,任郎自由行天外。祝郎貨利日日增,愿郎心堅亙天地。不望阿郎滿載金銀回,但愿歸來食貧相守不相棄。”
“癡心天涯少年婦,空閨思念行人苦。一年半載甘心守,兩年不得郎消息。訪盡瞽巫禱盡神,海天莫識郎蹤跡。開篋啟視郎身物,中心嗚咽如刀割。此物當日系郎身,思郎不見久沉寂。忍將持去系樹腰,郎歸不歸帶先凋。帶先凋,永寂寥,思婦之心千里遙。”
桂林
山水甲天下之桂林,非身歷其境不能知其美。其崖壑幽深,群峰屏列。布置既煞費經營,工程亦極為浩大。尤于數百里之清水,明朗如鏡,環繞城側、寬廣三里,澄碧漾漾,映照萬類。可以就飲,可以就浴,故桂林之山既奇,而漓水之清,應名太清,至于不能更清,雖欲不曰天下第一,不可得也。
苦心經營工程浩大者,言當年之大六也。實則天才,應歸之于造桂林城之人,臨漓水,依群山,圍獨秀峰,鑿鏡湖。吾在獨秀峰上觀落日,羊山環列,清流映帶,晚霞亙天,金光遠射,幾乎如人述北京耳!光為大地莫能有之妙,此其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渾成和諧大自然之美,不能割去其一節。故攝影不能寄其美,而桂林山水甲天下,終不能否認也。
土耳其舊京伊斯坦布爾信美矣,山遜其奇;雅典有安克羅波高崗,去水太遠;特來斯屯美矣,而與山水若不相關;佛羅倫薩美矣,安爾那焉有漓水之清?至于杭州、成都、福州,雖號為名都,皆去之遠甚;若北京、南京、巴黎、倫敦、羅馬、柏林、莫斯科、東京、列寧格勒,或有古跡,或有建筑,俱為世界所稱道,但以天賦而論,真為桂林所笑也。
世間有一桃源,其甲天下山水桂林之陽朔乎?聞女媧氏遣其侍婢碽,至天南取彩石。既運至,女媧嫌其太黑,怒而不用,命棄去,碽擲于陽阿,散之滿地,勞而無功,自悲命乖。啜泣連日,淚流成河,即今陽朔一帶地。碽亦怒,擲其石于遠處,并石屑亦散之,而為漓水之神不返。故廣西多磽硝之山,不毛之地。
桂林至陽朔,約百二十里,舟陸可通。江水盈盈,照人如鏡,縈回繚繞,平流細瀉,有同吐絲。山光蕩漾,明媚如畫,真人間仙境也。時花間發,鳴禽賡和。如是清流,又復有魚。于是漁者架木筏,御水鷹,發號施令,雜以歌聲。又有村落歷歷,依傍山水,不過五七人家,炊煙斷續,長松修竹,參列白墻。碽所砌假山遺跡,近水處觸目皆是。村人或以之為砧,或以之為岸,空靈透徹,人間罕見。其地產竹筍,甘嫩肥美無比;又產香菇,味絕鮮,皆長年之藥。其芋種于荔浦者,大如斗;樹結丹果,累累無數,有如落霞,北方人所謂柿,含維他命最富者也。舟次陽朔,流連不忍去,宿于江上。碽入夢,要我久留。奈塵緣未斷,又復出山。對此仙人,有深愧也。
廣成、赤松皆南人,應老子之約,居廣西者多年。老子之居,吾曾謁之,不若其徒七星所居之大而深邃。其徒舊居甚多,皆在桂林附近,今皆舍去,誠天下洞府最多之處矣。水泥工程皆極浩大,堆砌亦極工整妙麗。自宋以來,為人發現,題詩紀年,留名刊字者,代不乏人。載詩載屁,堅固不壞。往往臨流映帶,極其清幽。若象鼻還珠等洞,最足戀戀者也。
鄭國渠為秦績,灌口亦為秦績,皆稱萬世之利,湘漓之源在桂林東北百數十里,秦人筑長堤分湘水一部為漓江,亦萬世之利。吾友蘇希洵、呂鏡秋兩公,欲在湘漓分流處,建始皇廟,以紀秦功。雖不必遂是贏政之功,要其法治精神,其行必果,澤及于后世,幾無人可方比者。在當時固為暴君民賊,在今日言之,則堯舜文武,俱不足與之一較功烈也,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