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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揚鞭集》

我今天早晨做了一件愉快的工作。真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我料不到從《揚鞭集》里竟選了二十首詩之多,尚不嫌其多,有的還割愛。我要對《揚鞭集》的作者表示我的敬意。是的,在這里我對他表示敬意。這位作者已經死去了兩年了,我今日因為選詩的原故乃成為他的新相知,能不有點惘然?然而我實是感得我做了一件愉快的工作。劉半農先生在世時我同他只是面熟,沒有多談話,其遺稿《雙鳳凰磚齋小品文》后來在雜志上發表,有一則題曰《記硯兄之稱》,文云:

余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余二人相識,余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余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余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硯兄之稱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視,能來者余妻豈明妻之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為民國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

其實那時這個菜廠胡同的人家我也去過,不過我不是半農先生的來客,他卻向我探聽過外間的消息,這是我同他初次談話,記得我心里還有點笑他,總之這件事情我也忘了,他更記不得我了,今天我乃記得他,有心來翻看這段記事。三年前在北大上課時,休息室里恰巧總是我們兩人遇見,兩人也沒有什么話談。我實在對劉半農先生表示我的敬意,因為他在世時我心里對于他有不敬之意。我對于他的文章向來沒有仔細讀,他的詩最初在《新青年》雜志發表時我確曾熱烈的崇拜過,如《新青年》四卷一號上面的《相隔一層紙》,然而那時我是少年,少年所崇拜的詩文每每是長大以后反而漠然的。后來《揚鞭集》出版,我也沒有買來看。《初期白話詩稿》我早有一冊,我對于初期白話詩回轉頭來有興趣,差不多是這一冊詩稿引起來的,然而詩稿里頭偏沒有劉半農先生自己的詩(詩稿是他印的),偏有他的一篇序,我對于這篇序又偏有不敬之意。這回為得要講新詩的原故,心想劉半農這個名字我們總應該提到,完全是因為歷史的關系,他是《新青年》時代新詩作家三大巨頭之一。首先我所翻閱的便是《新青年》雜志,再是北社的《新詩年選》,再是《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所選劉氏的詩都很少,不容易見他的特色,我幾乎本著向來的偏見把他敷衍一下完事,卻不料今天拿了在別處借來的《揚鞭集》從頭至尾讀一遍,愈看愈眼明,我覺得我同《揚鞭集》的作者是新相知了。湊巧昨天我又把徐志摩的詩大體讀了一遍,頗有所感觸,于是《揚鞭集》我決定選二十首。《揚鞭集》自序有云:“原來做詩只是發抒我個人的心情。發抒之后,旁人當然有評論的權利。但徹底的說,他們的評論與我的心情,究竟有得什么關系呢?”另外作者對于作新詩這件事情的認真,有這兩冊詩(《揚鞭集》出版上中二冊)為證,我們后來的新詩作者,都應該敬重這一位新詩的元老了。《揚鞭集》里的詩當然有好些幼稚的地方,那些幼稚的地方我不禁都很是敬重,很是愛好。幼稚而能令人敬重,令人感好,正是初期白話詩的價值,也正是詩人劉半農的真不可磨滅。我還是趕緊報告我的愉快的工作要緊。為得不多占篇幅起見,這二十首詩,我大約不能多解說。我先寫下《母親》這一首,這首詩我認為是《揚鞭集》壓卷的一首:

母親

黃昏時孩子們倦著睡著了,

后院月光下,靜靜的水聲,

是母親替他們在洗衣裳。

(一九二三,八,五,巴黎)

這首詩表現著一個深厚的感情,又難得寫得一清如許。這首詩在《揚鞭集》中卷,差不多是作者在巴黎最后的詩,大約我讀到這里,對于詩人劉半農已經稔熟了,又仿佛知道他在巴黎的情形,所以讀到這首詩只是點頭。這首詩,比月光下一戶人家還要令人親近,所以點頭之后我又有點驚訝,詩怎么寫得這么完全,這么容易,真是水到渠成了。這樣的詩,舊詩里頭不能有,在新詩里他也有他的完全的位置了。

下面的十九首,都照《揚鞭集》原來的次序抄選下來。

其實

風吹滅了我的燈,又沒有月光,我只得睡了。

桌上的時鐘,還在悉悉的響著。窗外是很冷的,

一只小狗哭也似的嗚嗚的叫著。

其實呢,他們也盡可以休息了。

(一九一七,十二月,北京)

這首詩的年代很早,與《相隔一層紙》前后不多的日子寫的,我覺得這詩里的情感真實,末句“其實呢,他們也盡可以休息了”寫得質直,但也恰好。因此我對于《相隔一層紙》也覺得能以了解,那里的情感也不浮夸的,只是寫得“巧”一點:“屋子里攏著爐火,老爺吩咐開窗買水果,說‘天氣不冷火太熱,別任它烤壞了我。’屋子外躺著一個叫化子,咬緊了牙齒,對著北風喊‘要死’!可憐屋外與屋里,相隔只有一層薄紙!”我抄引這一首詩,也是想請大家比較觀之。《相隔一層紙》寫得巧一點,這個巧卻正是沾惹了舊詩的調子。《其實》這一首我們只能說寫得幼稚,這個幼稚卻正是新詩的朝氣,詩里的情感無有損失了。

案頭

案頭有些什么?一方白布,一座白磁觀音,一盆青青的小麥芽,一盞電燈。燈光照著觀音的臉,卻被麥芽擋住了,看它不清。

(一九一七,十二月,北京)

無聊

陰沉沉的天氣,里面一座小院子里,楊花飛得滿天,榆錢落得滿地。外面那大院子里,卻開著一棚紫藤花。花中有來來往往的蜜蜂,有飛鳴上下的小鳥,有個小銅鈴,系在藤上。春風徐徐吹來,銅鈴叮叮當當,響個不止。

花要謝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風飄細雨似的,一陣陣落下。

(一九一八,五月五日,北京)

大風

我去年秋季到京,覺得北方的大風,實在可怕,想做首大風詩,做了又改,改了又做,只是做不成功。直到今年秋季,大風又刮得厲害了,才寫定這四十多個字。一首小詩,竟是做了一年了!

呼啦!呼啦!

好大的風,

你年年是這樣的刮,也有些疲倦么?

呼啦!呼啦!

便算是誰也不能抵抗你,你還有什么趣味呢?

呼啦!呼啦……

這首在《揚鞭集》目次里標明是一九一八年寫的。我愛這詩里的生氣。這種詩感很不容易寫得下來,這疏疏的幾行文字,做了一年,仍不失為一首詩。因了這首《大風》詩的原故,我想附帶說幾句神秘的話,即是說詩與散文確乎不是一個東西。大概作者自己覺得要寫一首詩,讀者讀之也就是讀一首詩。如果作者自己本是在那里布置寫文章,讀者讀之也自然是讀小說,讀戲劇,或者讀一篇散文了。好比莊子要寫一篇《齊物論》,在文章里忽然來一句“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個風聲決不是詩,因為莊子他本來不在那里寫詩,所以我們讀之只覺得莊子的文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散文便是前浪與后浪互相推出來的。說到風,我最記得莎士比亞的悲劇King Lear里面的一陣風,至今印象甚深,一個經歷患難的人走在荒野,獨白不幸,忽然迎著風道:“那么,你吹罷,我所懷抱的是無影的空氣,不幸者已經受了你的顛播,在你的呼嘯里再也沒有什么叫做打擊。”因為作者是因文生情,我們讀之也就不是一個詩的感覺,只覺得莎士比亞的文章波瀾太多。《揚鞭集》里這一首小詩,雖然作者自己說他做了一年,在這一年之后他還是一個詩的感覺,即是說這個感覺自己完全,所以我們讀著也覺得是一首詩,在疏疏幾行文字里,我們當下是一個完全的讀詩之感了。我這番話玄之又玄,無法證明,所以我首先就說是神秘的話。

中秋

中秋的月光,

被一層薄霧,

白濛濛的遮著。

暗而且冷的皇城根下,

一輛重車,

一頭疲乏的騾,

慢慢的拉著。

(一九一九)

鐵匠

叮當!叮當!

清脆的打鐵聲,

激動夜間沉默的空氣。

小門里時時閃出紅光,

愈顯得外間黑漆漆的。

我從門前經過,

看見門里的鐵匠。

叮當!叮當!

他錘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鐵,

閃作血也似的光,

照見他額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著的,寬闊的胸膛。

我走得遠了,

還隱隱的聽見

叮當!叮當!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你若回頭過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火花,

飛向在漆黑的地上。

(一九一九,九月,北京)

《中秋》與《鐵匠》這兩首詩,都寫得很結實,表現著作者的個性。

擬裝木腳者語

歐戰初完時,歐洲街市上的裝木腳的,可就太多了。一天晚上,小客棧里的同居的,齊集在客堂中跳舞;不跳舞的只是我們幾個不會的,和一個裝木腳的先生。

燈光閃動了他們的歡笑的臉,

琴聲催動了他們的跳舞的腳。

他們歡笑的忙,跳舞的忙,

把世界上最快樂的空氣,

灌滿了這小客店里的小客堂。

我呢……

我還是多抽一兩斗煙,

把我從前的歡樂想想;

我還是把我的木腳,

在地板上點幾下板,

便算是幫同了他們快樂,

便算是我自己也快樂了一場。

(一九二〇,三,二七,倫敦)

這首詩寫著寂寞,卻也寫得很快樂,因為是天真的空氣,總之是作者的感情敦厚,與后面的《老木匠》那一首對看,最見性情。

牧羊兒的悲哀

他在山頂上牧羊,

他撫摩著羊頸的柔毛,

說“鮮嫩的草,你好好的吃罷!”

他看見山下一條小澗,

急水擁著落花,

不住的流去。

他含著眼淚說:

“小寶貝,你上那里去?”

老鷹在他頭頂上說:

“好孩子!我耍把戲給你看:我來在天頂上打個大圈子!”

他遠望山下的平原:

他看見禮拜堂的塔尖,

和禮拜堂前的許多墓碣;

他看見白霧里,

隱著許多人家。

天是大亮的了,

人呢?——早咧,早咧!

哇!

他回頭過去,放聲號哭:

“羊呢?我的羊呢?”

他眼光透出眼淚,

看見白霧中的人家;

看見靜的塔尖,

冷的墓碣。

人呢?——早咧!

天是大亮的了!

他還看見許多野草,

開著金黃色的花。

(一九二〇,六,七,倫敦)

這首《牧羊兒的悲哀》與下面所選的《一個小農家的暮》、《稻棚》,在晚期的《新青年》雜志上發表時,我讀之覺得喜歡,到現在還有著印象。劉半農的新詩,如果我今天不讀《揚鞭集》,好像就只記得三首。至于《相隔一層紙》雖然記得,卻只是給我一點經驗,對于現在的少年們要求一種什么文學的意思能以了解,少年都是一樣。

(這全是小蕙的話,我不過替她做個速記,替她連串一下便了。一九二〇,八,六,倫敦)

媽!我今天要睡了——要靠著我的媽早些睡了。聽!后面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是我的小朋友們,都靠著他們的媽媽早些去睡了。

聽!后面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有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貓在遠遠地叫,可不要來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為什么還在那里叮叮咚咚的響?

媽!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貓的雨,還在墨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響。它為什么不回去呢?它為什么不靠著它的媽,早些睡呢?

媽!你為什么笑?你說它沒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時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說它沒有媽么?——不是你前天說,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媽么?

媽!我要睡了!你就關上了窗,不要讓雨來打濕了我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

這首詩很美。“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為什么還在那里叮叮咚咚的響?”“你說它沒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時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這些都是美的詩句。

教我如何不想她

〔歌〕

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啊!

燕子你說些什么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里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〇,九,四,倫敦)

這首詩很不容易寫。起初我是翻閱《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見有《教我如何不想她》這么個題目,心想這首詩倒要讀他一遍,一讀卻一口氣把他讀完了。我說一口氣把它讀完了,正是我稱贊這首詩的意思,正是這首詩的真實,令人心悅誠服。現在我因為讀了《揚鞭集》之后,又覺得這首詩寫得真實,是當然的。詩人劉半農原是很結實的人物。

一個小農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飯。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剝剝的響。

灶門里嫣紅的火光,

閃著她嫣紅的臉,

閃紅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銜著個十年的煙斗,

慢慢的從田里回來;

屋角里掛去了鋤頭,

便坐在稻床上,

調弄著只親人的狗。

他還踱到欄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頭向她說:

“怎樣了——我們新釀的酒?”

門對面青山的頂上,

松樹的尖頭,

已露出了半輪的月亮。

孩子們在場上看著月,

還數著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兩……”

他們數,他們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天上星多月不亮。”

(注)末二句是江陰諺。

(一九二一,二,七,倫敦)

稻棚

記得八九歲時,曾在稻棚中住過一夜。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記下來。

(一九二一,二,八,倫敦)

涼爽的席,

松軟的草,

鋪成張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進些銀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蟲聲,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稚的夢托著翻著……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來停在草葉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輕!

何等的亮……

回聲

他看著白羊在嫩綠的草地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他在一座黑壓壓的樹木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他拿著枝短笛,

應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唱著,吹著,

悠悠的想著;

他微微的嘆息;

他火熱的淚,

默默的流著。

該有吻般甜的蜜?

該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無量數的波棱,

縱著,橫著,

鋪著,疊著,

翻著,滾著……

我在這一個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見她,

玫瑰般的唇,

白玉般的體……

只是眼光太鈍了,

沒看出面目來,

她便周身浴著恥辱的淚。

默默的埋入那

黑壓壓的樹林里!

黑壓壓的樹林,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風中

向我說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鉤鱷魚的鰓,

不能穿鱷魚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諂媚我;

我只是問,

她在那里?

“那里?”回聲這么說。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給誰看?

無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墳堰做衣裳?

去罷?——住著!——

住著!——去罷!——

這邊是座舊墳,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邊是座新墳,

下面是將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聲這么說。

他火熱的淚,

默默的流著;

他微微的嘆息;

他悠悠的想著;

他還吹著,唱著:

他還拿著枝短笛,

應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還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還在這一座黑壓壓的

樹木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他還充滿著愿望,

看著白羊在嫩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一九二一,二,一〇,倫敦)

這一首《回聲》,文情俱充實,寫得很好。至于這首詩的意思怎么樣,我不想另外加解說,讓各人自己去讀。我只想告訴大家,劉半農的詩原來乃只是蘊積的,是收斂的,而不是發泄的,這正是他的感情濃厚之故,因此像《回聲》這一首詩,我們讀之只覺得有少的,沒有多余的,其鋪排的地方乃是詩的文采,乃是詩人的感情了。

恥辱的門

……生命中掙扎得最痛苦的一秒鐘,

現在已安然的過去了!

這一刻——正恰恰是這一刻——

我已決定出門賣娼了!

自然的顏色,

從此可以捐除了;

榴火般紅的脂,

粉壁般白的粉,

從此做了我謀生的工具了。

這亦許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唉……

但是算了罷,

我又不是做人家沒做過的事,

算了罷,就是這么罷!

預料今后的你和我,

已處于相異的世界了!——

你可以玩弄我;

你,原是這個你,可以辱罵我。

你可以用金錢買我愛。

(無論這愛是真的,是假的,

卻總得給你買些去,)

而你轉背就可以罵我是下流,罵我是墮落!

我呢?我除吞聲承受外,

那空氣,你的上帝所造的空氣,

還肯替我的呻吟,

顫動出一半個低微的聲浪么?

你轉運著黃鶯般靈妙的嘴與舌,

說人格,說道德,

說什么,說什么……

唉!不待你說我就知道了;

而且我的寶貴它,

又何必不如你?

但饑餓總不是兒戲的事,

而人生的歸結,

也總不是簡單的餓死罷?

亦許多承你能原諒我。

我不敢說你的原諒是假意的;

但是唉!不免枉受了盛情了,——

我能把我最后掙扎的痛苦,

使你同樣的感到一分么?

我承認你——

你的玩弄,侮辱,與原諒,

都是,而且永遠是不錯的,

因為你是個幸運者!

但是,也能留得一條我走的路么?——

唉!這也只是不幸運者的空想罷?

到我幸運像你時,

亦許我也就同你一樣了。

多余的話太多了!

再見罷!

從此出了這一世,

走入別一世:

鉆進恥辱的門,

找條生存的路……

賊!時間是記憶的賊,

可是過去的事也總得忘記了!

再見罷,從此告別今天的我:

我此后不再記憶你,

不再認識你;

因為我既然要活著,

怎能容得你這死鬼的魂,

做我鉆心的痛刺呢……

(一九二一,七,一六,巴黎)

這首詩后面作者附有《后序》,我覺得可不必抄引。這樣的詩選在這里很占篇幅,然而我們不能割愛。這種題目都不容易寫,非詩里頭真有質量不可輕易下筆。這種詩最容易露馬腳,寫這種詩也最見詩人的本色。《揚鞭集》作者是很結實的詩人,所以他可以欲罷不能的寫,雖然稍占篇幅,我也愉快的抄選下來了。

巴黎的秋夜

井般的天井:

看老了那陰森森的四座墻,

不容易見到一絲的天日。

什么都靜了,

什么都昏了,

只瘋瘋的微風,

打玩著地上的一張落葉。

(一九二一,八,二〇,巴黎)

小詩

酷虐的凍與餓,

如今挨到了我了;

但這原是人世間有的事,

許多的人們凍死餓死了。

(一九二一,九,一七,巴黎)

像這首《小詩》,很不容易寫得好,作者卻寫得恰好,甚不易得。這正是作者的性情好,故能將一個難得表現合式的感情很樸質的表現著了。這種情感原是很平常的,人人可有的,要表現著平常生活的情感卻最見性情,見學問,便是孔子說的“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老木匠(記小兒語)

我家住在樓上,

樓下住著一個老木匠。

他的胡子花白了,

他整天的彎著腰,

他整天的叮叮當當敲。

他整天的咬著個煙斗,

他整天的戴著頂舊草帽。

他說他忙啊!

他敲成了許多桌子和椅子。

他已送給了我一張小桌子。

明天還要送我一張小椅子。

我的小柜兒壞了,

他給我修好了;

我的泥人又壞了,

他說他不能修,

他對我笑笑。

他叮叮當當的敲著,

我坐在地上,

也拾些木片兒的的搭搭的敲著。

我們都不做聲,

有時候大家笑笑。

他說“孩子——你好!”

我說“木匠——你好!”

我們都笑了,

門口一個鄰人

(他是木匠的朋友,

他有一只狗的,)

也哈哈的笑了。

他敲著煙斗向我說:

“孩子——你好!我喜歡的是孩子。”

我說“要是孩子好,怎么你家沒有呢?”

他說“唉!從前是有的,現在可沒有了。”

他說了他就哭,

他抱了我親了一個嘴;

我也不知怎么的,

我也就哭了。

(一九二一,一〇,一,巴黎)

正做著個很好的夢,

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

回頭努力的去尋罷!

可是愈尋愈清醒,夢境愈離愈遠了!

夢里的夢境漸漸遠,

心里的夢影漸漸深;

將近十年,

我還始終忘不了!

要忘是忘不了,

要尋是沒法兒尋。

不要再說自由了,

這點兒自由我有么?

(一九二三,六,二九,巴黎)

我抄選這一首《夢》,我覺得很有趣,因為我記起《嘗試集》里的《一笑》來了,那里的一首《一笑》同這里的一首《夢》,對比觀之確是很有趣。

《一笑》一詩自然很有一種風度,卻是鋪張成篇,詩里的感情反而不足。《揚鞭集》這一首《夢》,卻是感情充實,姿態見得老實一點,正是寂寞的姿態了。

盡管是……

她住在我對窗的小樓中,

我們間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雖然天天的看見她,卻還是至今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云,

關不著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聲,

透過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過了屑屑濛濛的雨,

叫我聽著了無端的歡愉,

無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沒有什么了,

我與她至今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云

關不著西山的雨。

這不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沒聽見琴聲,

卻隔著朦朧的窗紗,

看她傍著盞小紅燈,

低頭不住的寫,

接著是捧頭不住的哭,

哭寫了接著又寫,

寫完了接著又哭……

最后是長嘆一聲,

將寫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氣吹滅了燈,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著,

竟為了她的傷心,

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

盡管是我們倆至今不相識;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間

還遠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

盡管是東海的云,

關不著西山的雨!

(一九二三,七,九,巴黎)

我費了這么多的篇幅將《揚鞭集》十九首詩也都抄完了,而我認為《揚鞭集》壓卷的詩,那一首《母親》,乃是詩的純凈的表現,是新詩里最完全的詩篇之一了。那首詩只有三行文字,寫得那么容易,那么莊嚴,那么令人親近。正非偶然,是作者整個人格的蘊積,遇著一件最適合于他的題材,于是水到渠成了。我在抄選《揚鞭集》的時候,不禁起一種感想,我總覺得徐志摩那一派的人是虛張聲勢,在白話新詩發展的路上,他們走的是一條岔路,卻因為他們自己大吹大擂,弄得像煞有介事似的,因而阻礙了別方面的生機,初期白話詩家的興致似乎也受了打擊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寂寞的事。新月派的詩人,其勤勉雖然可欽,其缺乏反省精神,也只好說是功過相抵,他們少數人的岔路幾乎成為整個新詩的一條冤枉路,——終于還是此路不通行,故我說是冤枉路。這幾句話是因為今天講《揚鞭集》起的感想,隨后再談。

附記

詩選略去的詩仍留在他的講義里。這種詩大約我們不能以是詩不是詩的看法看。此外的《相隔一層紙》我看還應該可以一讀,如:

屋子里擺著爐火,

老爺吩咐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別任他烤壞了我”。

這一節自然很幼稚,卻可以說是年青的詩。這位詩人什么玩藝兒都玩弄一下,又玩得好,弄得妙,真令人有人有藝不壓身之感!然而我又要奇怪是在這一份里我們一點也看不見有什么巧妙存焉!這真不是一件簡單偶然的事情,于是又令人不禁嘆服。他用方言寫的詩,《山歌》云:

你乙看見水里格游魚對挨對?

你乙看見你頭上格楊柳頭并頭?

你乙看見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見水浪圈圈一幌一幌成兩個人?

這也是寫著玩的(乙字意云“可曾”,格即“的”字),但不同于其晚年所作的《桐花芝豆打油詩》,那似乎是老人的胡鬧了,不過我又這樣想,劉半農是學問家,不適于作詩人,何況還有許多不可避免的習氣呢?他的才氣因此我也想乃是“五四時代”這個時代的新精神鼓動起來的,五四時代實在是可愛惜的時代!故他的詩論我認為還有記錄的價值:

現在已成假詩世界。其專講聲調格律,拘執著幾平幾仄方可成句,或引古證今,以為必如何如何始能對得精巧的,這種人我實在沒有工夫同他說話。其能脫這窠臼而專在性情上用工夫的,也大都走錯了路頭。如明明是貪名愛利的荒傖,卻偏喜作山林村野的詩,明明是自己沒有本領,卻偏喜大發牢騷,似乎這世界害了他什么;明明是處于青年有為的地位,卻偏喜寫些頹唐老境;明明是感情淡薄,卻偏喜作出許多極懇摯的“懷舊”或“送別”詩來;明明是欲障未曾打破,卻偏喜在空闊幽渺之處立論,說上許多不可解的話兒;弄得詩不像詩,偈不像偈;諸如此類,無非是不真二字在那里搗鬼。自有這種虛偽文學,他就不知不覺與虛偽道德互相推波助瀾,造出個不可收拾的虛偽社會來。

又云:“時代有今古,物質有新舊,這個‘真’字卻是唯一無二斷斷不隨著時代變化的。”上面所說度或有所指,未免少偏激,然說詩與真處可謂生氣虎虎,有昶談之意趣,仿佛是過過巴黎的秋夜的樣子者也。因為他是談詩第一,故附記于此,但因此我便覺得劉半農的胡鬧也是真風了。這與后面魯迅的詩如《我的失戀》、《他們的花園》都可以同觀,他們原都有真意,卻也都可以說真不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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