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甘誓》——禪讓制的終結
- 風與草:喻中讀《尚書》
- 喻中
- 2873字
- 2015-04-21 11:26:03
《尚書》中有多篇以“誓”為題名的經文,《甘誓》是第一篇。全文僅111字,很短。篇名中的“甘”是地名,在有扈氏的國都的南郊。“誓”是君王告誡將士的一種文體。《甘誓》的主角是天子夏啟,他因諸侯有扈氏不服自己繼承帝位而出兵討伐之,戰場就在有扈氏的家門口。因此,這篇文獻記載的是夏啟攻打有扈氏之際所發表的臨戰前的檄文。
那么,夏啟為什么要攻打諸侯有扈氏呢?《史記·夏本紀》交待了一些背景:大禹作為天子,在東巡的過程中,死在會稽,留下的政權由伯益接手。伯益是皋陶的兒子,也是舜任命的山澤之官,在舜、禹兩代,都是重要的政府閣員;再加上父親皋陶的巨大聲望,伯益接手最高職位并不令人意外。但是,三年之后,伯益又把政權讓給了禹的兒子啟。據說,啟很賢明,得到了諸侯的擁護,于是繼承了帝位。但是,有扈氏卻不服。其實,這有扈氏也不是外人,他就是啟的同姓兄長。他反對啟的理由是:以往的堯傳舜、舜傳禹,都是把天子之位禪讓于賢德之人,但是,啟的繼位則相當于禹把天子之位傳給了自己的兒子(中間有三年由伯益執政,可以視為禹與啟之間的過渡期),因此,啟的繼位違反了沿襲已久的“王位繼承法”,不具有合法性。以此為理由,有扈氏向啟直接發起了挑戰。后來的結果證明,這是一次失敗的挑戰,有扈氏為啟所滅。
如果說,有扈氏挑戰啟的理由是:啟違反了“讓賢”的政治傳統,那么,啟又將如何反駁這種觀點呢?且看《甘誓》的記載。
臨戰之際,在自己的將士面前,啟的論證非常簡潔:有扈氏輕慢五行,怠惰廢棄天地人之正道,因此,上天要斷絕他的命,現在,我就代表上天實施對他的懲罰。
啟的指控聚焦于自然法則,認定有扈氏沒有尊重水、火、金、木、土交替運行的自然規律,這樣的自然規律見之于人事,則是仁、義、禮、智、信五種品性。更具體地說,有扈氏與夏啟同姓,既有君臣相處之義,也有兄弟相親之恩,因此,按照自然法則,有扈氏應當恪守為臣的本分,顧及兄弟的情分。有扈氏的挑戰行為既違背了君臣之義,也違背了兄弟之恩,因而既輕漫了仁、義、禮、智、信五種人倫之道,也輕漫了水、火、金、木、土相互作用的自然法則。按照后世中國的說法,則是對于天理的違背,因而天理不容。自己的征伐行為,可以說是代天而罰,當然具有足夠的正當性。
比較有扈氏與夏啟各自的觀點,可以發現,這是一場合法性與正當性之爭。有扈氏認為,君主的更迭,應當遵循以“讓賢”為核心的禪讓規則。從堯到舜的更迭,從舜到禹的更迭,都是實施“讓賢”規則的結果。但是,夏啟繼承君主之位,本質上卻是“父傳子”,這就打破了“讓賢”這個基本的政治準則,因而,是一種違法行為——按照現代人的觀念,也可以說是一種違憲行為,因而不具有合法性。對于有扈氏的責難,夏啟并沒有正面辯駁,他訴諸更抽象的五行觀念,認為人的行為要符合天地之間的運行規律。有扈氏對于君臣關系、兄弟關系的傷害,具有叛逆性質,是對自然規則的輕漫。在夏啟看來,這種以五行為核心的自然法則,乃是一種更高的、更應當遵循的規則。對這種規則的輕漫,則是一種更嚴重的不義;對這種不義行為的征伐,當然具有正當性。
那么,誰的論證更有力呢?相比之下,啟的論證似乎略占上風。因為,有扈氏的論證僅僅訴諸一個比較具體的制度——政治領袖的更迭制度。但是,啟的論證則著眼于一個更基礎的自然法則——五行法則,這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高級法。
啟的論證思路雖然較優,但他的論證過程卻有些粗糙:有扈氏在哪些方面違反了“五行”?又在哪些方面違反了天地人之正道?根本就沒有交待。不過,在劍拔弩張之際,詳細的論證既不必要,甚至也無可能。那個時刻,只需要一句精煉的用以凝聚人心、激發斗志的口號就足夠了。一句口號就是一面旗幟。廢話三噸,不如微言一克。
但是,在傳統的中國典籍中,上述分析卻不可能被接受。在《尚書正義》中,將“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夏有觀扈,周有管蔡”相互并列,意在將有扈氏和其他“壞人”一起打入奸臣榜中,給他們貼上叛逆者的標簽,予以永久性的“抹黑”。這樣的判斷,雖然見之于堂皇的經典,但卻不必迷信。因為,歷史總是由獲得勝利的一方書寫的。在《甘誓》的正文中,只記載了夏啟之論,并無有扈氏之言。原因在于,有扈氏作為失敗者,只能處于聽取宣判的地位,只好任憑歷史的勝利者、書寫者把他固定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然而,如果不以戰場上的成敗論英雄,如果從思想史的角度來審視,那么,有扈氏的立論其實也是很有意義的。因為,在“傳賢”的政治原則之下,堯將帝位傳給舜,舜將帝位傳給禹,已經形成了一種政治慣例,或政治習慣法,或不成文憲法。如果始終按照這樣的政治原則來選拔政治領袖,也許可以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治傳統中循序漸進地完善政治、發展政治。而且,較之于“傳子”所蘊含的“天下乃君主私人之天下”,“傳賢”蘊含著“天下為公”的色彩,在政治倫理、政治品格上,明顯高于夏啟開創的“傳子”政治。從這個角度上說,有扈氏的言行,是在捍衛一個品質更高的政治傳統。如果堯、舜、禹之間的禪讓確有其事,如果這個偉大的傳統終止于夏啟,那么,有扈氏即為這個偉大的政治傳統的殉葬者。他雖然被夏啟的武力所滅,但他所代表的政治觀念,自有其不滅的價值。
回過頭來再說夏啟。根據《史記·夏本紀》和《尚書·虞書》提供的線索,可以注意到,早在舜當政時期,皋陶、伯益父子的政治聲望就已經很高了。那時候,伯益已經是很有分量的政治人物了,啟很可能尚未出道。至于皋陶,則是整個時代最高的思想領袖,要論實際的政治影響力,嚴格說來也不遜于禹——雖然禹享有君主的名號。因此,按照當時的政治傳統,禹死之后由伯益接任君主之位,應當是最為妥善的政治安排了。事實上也是如此,禹死之后,伯益接手了政權。但是,僅僅過了三年,政權就從伯益的手上轉移到啟的手上。從情理上推測,這應當是一場相當殘酷的政治斗爭的結果:啟顛覆了伯益的政權,成了勝利者,伯益是這場政治斗爭的失敗者。雖然,天下的多數諸侯都歸順了啟,都善于“識時務”,但是,依然有一個諸侯明確地提出了異議,那就是有扈氏——他想必是不能忍受啟的政治陰謀,才拍案而起的。
根據《甘誓》的記載,為了懲罰有扈氏,夏啟要求:戰車左邊的兵士要善于射箭殺敵,戰車右邊的兵士要善于執戈殺敵,駕駛戰車的兵士要認真駕車;服從命令的,在祖宗的神位之前給予獎勵;違反命令的,在社稷的神位之前給予懲罰——要么貶為奴隸,要么直接殺掉。
夏啟的這番命令包含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具體信息:首先,他是一個相當強硬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政治鐵腕——既猛烈地攻擊政治對手,也嚴厲地訓誡兵士,以恩威并重的兩手激勵兵士。這樣的政治性格,幫助他獲得了最高權力,也讓他開創了一個“傳子”的政治傳統。其次,祖宗的神廟與社稷的神廟各有不同的功能。前者是祭祀祖宗的地方,代表君主的血統,在陰陽之間,主陽。后者是祭祀土神、谷神的地方,代表大地與谷物,在陰陽之間,主陰。因此,要獎勵一個人,則安排在祖宗的神位之前;要懲罰一個人,則安排在社稷的神位之前。再次,夏啟對兵士的命令還揭示了當時的一個軍事習慣:一輛戰車上,通常有三個人:一人駕車,一人射箭,一人執戈,他們各司其職、相互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