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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鄉愁(2)

她一夜沒有回答出這個疑問;天明后,因為上海快車到了,她便想起所帶的禮物,應如何送給鄰近人家,把她這個疑問,暫時擱起了。從上海到她的家里,不到半天的路程。所以她急急乎,在預備到家的事了。

一處高大而半舊的房屋,高聳在一個小鎮的市梢頭。

里邊的廳堂只剩幾張破舊的桌子和椅子,又薄薄的加上一層灰塵,顯出敗落的一種悲調。L夫人回到這所——長大于此的——房屋里已經三天了;廳堂右面的一間空室,光線很亮,后面的廣場上,時時送進夏天的涼風;她們母女倆正在這里談話。

“好麻煩啊!一到家里,便一家家的教我去吃飯。”

“噢!你已不記得了!你沒有嫁的時候,他們不來教你去,你還去得快哩!”

“不知道為了什么?現在覺得客氣了,他們更是客氣呢!”

“那是當然的,今天你休息休息才是;我看你有什么不稱心罷?”

“不,我路上不慣;幾天悶在火車里,還沒復元。”

“這回很好,難為你得到我的信,便動身回來了。”

“我本想回來呢,媽媽!這次的信誰寫的?”

“我教舟弟寫的。”

她忍不住問了這一聲,聽得她母親答是“舟弟”二個字,她突然的,全身熱度增高了幾倍;忽爾眼前也暗了,額上滴出一顆一顆珍珠似的汗。她用盡氣力的壓下去,做出鎮靜,對她母親望著。

“舟叔寫的嗎?”

“是呀,舟弟來,我順便教他寫的。”

她覺得更奇怪了,壓了去的熱度,又增上來;她的臉兒,慢慢地也紅了;手里拿著的一把蒲扇,不住的揮,想扇涼這突然的熱度;她繼續又問下去:“他可不是在日本三年多了嗎?”

“是的,這回暑假他也回來了。”

她聽到這里,真是難受極了;想把死的事情講出來,又不好意思;又疑是在夢里。她母親的眼光逼住她,只好敷衍下去:“他還去嗎?媽媽!”

“聽說就要去的。”

“這二三天何以不來呢?”

“那天他替我寫信后,回去便發寒熱了。”

她聽到這里,又不耐了;覺得一層層的痛苦圍住她,立刻想和他一見:表白這久屈的心兒。她率心地對她母親說:“明天我想去望望舟叔,媽媽!”

“何必急呢!”

“不,他是和L很知己的老同學;況且L有話對他說。”

沉默了許久,她便找出些別的事情,和她母親談話;面子上露出沒有事的一樣。只覺得母親,這回好像和秦舟的感情恢復了;不說他的壞話,也不阻止她去看他;這是很奇怪的。歸根起來,究竟他那個人不差。但怎會有死的一回事,她總破不掉這個疑竇,愈疑又愈深了。

離L夫人母家有二百多步,是秦舟的住宅;在小鎮的南弄里。要是在露臺上,兩家可以互相望得見的。

秦舟睡在后面的小樓上,聽得下面有聲音;他的嫡母接待一位親戚的聲音;這位親戚的聲音好像很熟悉的。他不由得心悸了,樓梯上的足音,一步逼近一步。秦舟的嫡母,引導L夫人,到這小樓上了。

“瑞姐,你請坐罷!橫豎不客氣的,我下去教他們倒些茶來。”秦舟的嫡母下樓去了。

“不必客氣,親媽!”L夫人阻止她一聲,覺得又為難了;用何種話和秦舟說呢?不待她沉思,她已站在秦舟的床前了。

“舟叔叔,舟叔叔,你有點不爽快嗎?”她轉身向秦舟發問。

“瑞姐嗎?……噢,謝你,請坐罷!”秦舟勉強坐起來,用單被裹住身體,沒精采的低倒頭。

“舟叔叔,回國有幾天了?”她就在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到半個月罷。”他斷斷續續的回答。

L夫人看他那種神氣,暗里想:我今年二十四歲,他比我小兩年;但是他頭發長,面龐比從前更瘦削了;幾乎像近三十歲的人了。薄薄的汗衫,更映出他的瘦骨嶙剛;語音也低微,一處一處都顯出頹喪的病的氣態。因此不由得起了一種悲痛的憐憫心。

一個婢女送了茶來,偷耽耽地向她望了一眼,便下樓去。

“瑞姐,你幾時回來的?”秦舟用枕子托在背后,舒暢地問她。

“我回來有四天了!”

“L兄好嗎?替我問候他。”

“他還是那樣,謝你!”

秦舟又低倒頭不問下了,好像很疲乏的一般,吁了一口氣。L夫人在室中一望,東壁裝著三四架舊書;靠南窗下的桌子上,攤了一堆西裝書籍。窗外可以望見田野,小丘叢林,寥落的村子,長浜的流水。“這是我多年前,時時與舟叔靠在南窗欄上頑玩的地方。蔚藍的天空依舊襯出這些景物,可是……啊!”L夫人想到這里,以前的經歷,又一重重的爆發了。她靜待秦舟提起以前的事情,那么可以表白她抑屈在心里的一切。她想“秦舟是一個熱情多感的人,少不得總要提起的;那么我不妨把我的懷抱,和急電報死的事情實說出來。”她想到這里,總是一個疑團,又未便實說。

但是秦舟還是沒有話,L夫人更無聊了。“怕他怨我罷!不,他所怨的是命運;那我怎樣安慰他呢?”她千想萬想,看看秦舟,那又是無力,又是冷淡;對她一點沒有表示。她忍不住又問下去:“舟叔你在東京的生活好嗎?”

“說不定的,有時很快樂,有時很單調。”

“你何以這樣長久的時間才回來?”

“我本想不回來的,我也想不到這回有和你會見的一天。”

“我自從得到媽媽的信,一認筆跡,是你寫的;我所以趕急回來。”

“瑞姐啊!我的字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就是我個人也與從前也不同了。到東京以前的我,我已經完全忘卻;甚至當他死了。現在的我,是另一個;所以不很想回來,東京便是我的故鄉。”

L夫人聽得這些話,想要表白的,又被他打斷了;并且也找不出一句適當的回話。秦舟仍舊低倒頭,靜歇著。

此時秦舟的嫡母上樓來了,L夫人和她談些別的事情;冷寂的空氣里,又加上一層溫度了。

秦舟欠伸了一次,把枕子疊過一邊,傾斜的倚靠著;望L夫人的側面。

雖說他是心氣和平,少不得也有今昔之感罷!

——五六年不相見了,她披在額上的劉海,已束了起來;于是她的處女時代,也告了一段結束。面龐瘦削了些,修長的眉毛,烏黑的瞳子,閃出一重沉默的情熱。談話時含有不自然的微笑。

——淡灰色絲織的上裝,寬大適中;玄色的裙子,配合得素樸而莊靜;這是賢明的少年主婦的象征!

這樣子上上下下的,在秦舟眼里溫過一遍;又聽她那樣和婉的聲音,清朗的調子;也鼓動他病的興奮了。但是他還是低頭責備自己:“關你什么事呢?”

L夫人不好意思在這里多坐了,秦舟的嫡母也在,并且所要講的話,也無從說起;便站起來告別。

“舟叔叔,你靜養后就會好的;我去了!饒恕我擾你。”

“那里的話,謝你還來玩。”

“請你借幾本書給我看罷!”

“我的書堆在桌子上,你不妨自己挑選。”

L夫人站在桌子的旁邊,隨便一翻,都是外國文書,只有三冊稿本,面上寫的是“生涯的一片”,她問了:

“生涯的一片是什么?”

“那是我在東京的雜記。”

“我很想知道一點日本的風土人情,可以借給我看嗎?”

“你帶去看也好。”

她便帶了這三冊雜記下樓,秦舟的嫡母留她用點心,她也婉辭謝卻了。她一路回去,一路想:“秦舟從前是熱烈的一個人,現在變了孤冷無生氣的了。假使不變我當時的成見,或者不至于使他這樣灰心罷!……但是……我呢,為一紙的電報誤了!我來不及安慰他了。這一紙的電報,何從而來的喲?”她愈想愈惱了。

L夫人回到母家廳堂隔壁的一室里;母親不在,她把三冊日記放在桌子上,氣疼疼地坐下。桌子上有一封信,她拿來一看署:“L緘”的;這“L緘”二字,又觸著她悲憤的機旋,全身的熾焰,一齊冒上;她并不拆看,把這封信撕得粉碎,團了一團,向窗外一擲。咬緊了牙兒,猛猛地向自己膝上擊了一拳!低低的自言自語:

“我還要看你無恥人的信嗎?……你簡直不是人,是——是禽獸!禽曾來的信,我還值得看嗎?

”他死了?——明明他活著!難道我在夢里嗎?不是,在白天里,實在他活著;——那么一紙的電報,怕不是你假造的罷?

“我假使不看見這張電報,至今可問心無愧;他也不致于消沉到這樣地位;或者還有更好的現象。

”我知道了,你……你無非要我和你結婚;你無非要破壞我和他的感情,打斷我思念他。啊!……啊!你的手腕太辣了。

“你還算得人嗎?配得上做我的丈夫嗎?……你到鏡子里去照一照罷!你那出毛的臉兒。……”

她滿面的痛苦與憤怒,一種被侮辱被欺詐的遺恨與反抗,橫在她的腦中;她兩手壓住胸部,眉睫露出一層男性的獰惡,在內室里,又聽得她母親,指揮婢女弄晚飯;深怕驚動她的母親,勉強支持她胸中重量的震蕩。

她伸手取了三冊的雜記,是第三第四第五;便舍去四五兩冊,先翻看第三冊;她一頁一頁的默誦過去。

她默誦這冊日記,不上三十頁,她的身體顫動了;她再不翻過去,只是反反復復的默誦這三四頁;她更顫動得厲害了,還不斷的睜起眼兒,一個一個字的念下:

四月五日——在這春天的假期中;大好湖山,點綴著淡紅色的櫻花,青碧色的柳葉;和風暖日,氣象一新。別人看來,總是千載一時,上天賞賜人們的一個游樂時期。

他們有父,有母,有妻,有兒女,有知己的朋友,有美滿的愛人;我呢!漂流在異國,除了我個活尸LivingClay以外,都是死的東西;這春溫如褥的大地上,早不容我喘息匍匐的了。

古語說得好:“人非木石,誰不動情!”觸境懷人,也是情理中的事;所以我無日不想到瑞姐,料瑞姐也未必不想我,但是徒然的了。——她現在與L兄正是師弟;為瑞姐前途打算,我深望她與L兄成了好事。我橫豎廢棄的了!不要因了我,使瑞姐狐疑不決,總要使瑞姐置我于度外才好;這是很緊要的事,我天天在打量那最好的方法。

好!今天才想出來!我打了一個電報,給L兄說:

“你的朋友秦舟昨夜十一時死了,他的遺囑教我們來通知你。”這是用了東方病院的名義發去的;瑞姐定會看見的。

我深愿與我的理想反背,使他因此斷念;與L兄的前途的進程,一點沒有阻礙;那我才是安心的了!

今天——四月五日——我決不會忘記的。我死后有人替我編年譜,也不要漏去了這一天。

她念完了,低倒頭,兩太陽埋在手掌里。想像秦舟寫這段日記時的痛苦,與那種圣潔的絕望。秦舟的孤苦,舊情的奔裂,眼前的干燥,方才的憤恨,與對于L的誤解,一件一件的直闖入她的胸中,升到腦里,好像有無數的蛆蟲,擁擠在頭中啄她的腦髓。

“啊!……啊!教我……怎樣好呢?”

她發出這些被壓迫而尖銳的低音,覺得頭部沉重極了;不由得一放手來,伏在桌子的角上。

她的母親急急從內室出來,驚惶地問道:“為什么?瑞兒!……瑞兒!你為了什么?”

她伏在桌上,一聲也沒回答。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夜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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