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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水汪汪的眼(1)

一初戀

有一年的夏天,夕陽紅得像鮮血般的在地平線上流淌。何本從一個小鎮的市梢出來,急忙忙地向那不遠的村子走去。他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在這暑假中天天出外頑耍,好像野馬出了籠子似的;他的父母也漫不管他,任他所作所為的。他走近這村子了,于是沿著田陌,繞到村子的后面。這里一片草原上,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農家女兒,看守住一頭綿羊,口里在唱歌;何本在她的背后輕輕的走上,她沒有覺察,何本將她的辮兒拉了一拉。

“是誰?”她回轉頭來,“你嚇死我了。口哀,口哀,我要告訴媽媽的。”她舉起右手,掩住眼兒裝做哭的樣子。

“毛大,毛大,你別要哭!你哭我不和你要好了。”何本說了,心里有點驚慌;像石像似的動也不動,凝視看她。過了一歇,她放下了手,嘻嘻地笑了;他才放心,便一同坐在草地上說話。毛大對他說:“何本,你總是騙我的!你說有個痧藥瓶送給我,你帶來了沒有?”

“我帶來了。”

“放在哪兒呢?”

“在我的袋里。”

“那么你送給我呀!”

“不,在這兒不送你,到一塊地方去送你。”

“那一塊地方呢?”

“那邊竹園里。”

“那么教我的羊怎樣呢?”

“我先去等在竹園里。你把你的羊牽了回去,馬上就來。”

毛大動身,把她的羊牽走了;何本跟她進一個村子的后門。

天光漸漸地暗了,在幾間破屋的后面,一處叢竹插滿的林中,颯颯地搖出涼快的晚風,何本一個人,偷耽耽地穿過林子進去,找到一處亂柴堆;他就躺下,二足靠在二株竹上,口里咻……咻地叫著。一忽兒毛大來了,走近何本,他就拉著她說:“你也坐下罷!”

她靠近何本的左邊坐下,和他睡的姿態側對著,她微笑地問他:“你允許給我的那個痧藥瓶呢?”

“因為你不和我要好,我不送給你了!”

“我和你要好的。”

“那么你和我一同睡在這里。”

——她便并著他的肩兒睡下,于是何本從袋里摸出一個方的小瓶授給她;她把這小瓶兩手捧到眼前,借了日光已盡的余輝,注視了一下;好像得了什么奇珍似的撫弄著。這時何本抱住她許久許久了。

“毛大,你為甚還穿的開襠褲呢?”

“呀,呀,你別要摸我呢!人家怕癢的。”

“你癢不關我呢。”

“呀,呀,我要喊了。”

“好了,好了。”

“你還不放手嗎?”

天光更加黑了,遠遠地有種聲音在喊著:

“阿毛大!阿毛大!”他們倆嚇得一聲也不做,靜靜地聽著;毛大推了何本的肩兒說:“媽媽在喊我了,我要回去呢。”

“我也要回去了,門口有狗的,你送我到門外罷。”

隔了兩三天,何本在街頭又遇見毛大了。她提了一個筐子回去。何本跟在她的后面,漸漸離去市街。這是一個下午,太陽熱烈地曬在他們倆的身上,汗流滿面;他把右手的衣袖,一面揩汗,一面問她說:“你們那邊的田間,有白娘瓜嗎?”

“有的。”

“那也有像買來的甜嗎?”

“比買來的還甜呢。”

“我們同去采罷?”

“不,要被人家罵的。”

“不要被人家知道就是了。”

毛大走近自己的村子了,就不作聲響;何本有點著急,便低低地問她:“你不和我一同去嗎?”

“我要把筐子放到家里才得去呢。”

“那么我等在這兒。”

“是的。”

何本找到一處有樹蔭的,靠在籬笆上發呆,他看她從側門里出來,站住了轉了一個身子,像在找尋他。

“在這里!”何本說了,毛大便走近他;指著向西北的一條田陌上走去,不多時光,他們倆站住了,毛大忸著他說:“這里王家伯伯的瓜田,定會有好東西呢!”說了指著不遠的瓜棚給他看。

“去采罷!”他說了拉著毛大跨到田間,毛大還瑟縮地向四面望了一望,才一同走進;到了瓜棚的旁邊,便一同蹲下去采拾。

他們倆的衣砊里,兜滿了白娘瓜,露出驚慌的樣子,踏上了一條小路,向著不遠的別一個村子走去;踉蹌蹌地背后像有人追襲他們,他們也不敢回視。

村子的近旁,有許多成蔭的大樹;把銀矢似的陽光遮蓋住了。涼風吹到左面的一片河溝里,清清的水兒在微笑。他們就在這河邊歇息,把白娘瓜堆在草地上;何本選揀了二個,走下河灘洗凈了一下,用一雙手捧住,大嚼了一陣。毛大也照他這們辦了。一忽兒,八九個白娘瓜都到他們倆的肚子里了。

何本脫去了一雙鞋兒,赤著足,坐在河灘上;二足升到水里,攪個不住。毛大站在他的旁邊呆望著。

“喂!毛大,我們洗一個冷水浴罷?”

“那是不行的,要沉死在河里的呢。”

“沒有這種事的,你看這里很淺,我一雙足伸下去,就有泥漿泛上來。”

“你不怕落水鬼嗎?”

“這里沒有的,有了落水鬼它會變一雙紅鞋,或是一朵鮮花浮在河面的。你看這里沒有這種東西。”他說完了,就把他的上衣下衣一齊解掉,跨下河去;他托出一雙小小的腕臂,像翅膀似的泳上去,于是河水浸到他的頸項;他得意地對她說:“毛大你也來嗎?”

“不,不!”她站在河灘上,發出一種驚奇的神情觀望他;又像替他耽憂時時發著寒顫。過了一歇,他泳回到河灘來“喔”的一聲,他一滑足半身橫在泥土上,半身浸在水里。毛大忙的用了全力拉他的手,才上到灘來:一個赤裸裸的身子,背上和臂兒上腰里,都涂著泥土了;他不由得呱呱地哭起來了。

“教你不要下河去,你偏不聽!”毛大帶著怨聲羞澀地說了,便解去自己污穢的一襲上衣,把他的泥涂處揩試干凈;又柔順地將何本的下衣,交給他穿上;而且替他穿上那件上衣。于是她赤露了上身,挾著自己污穢的上衣,催促他回去。

這時陽光漸變得很微弱,和他們倆同樣顯出掃興的神氣。

第二天早上,何本牽了他的母親的衣角,站在大門前,候那副糖糕擔。那些上市的人們,過了不少,卻瞧不見一個賣糖糕的。有一個中年的農人,提了菜筐,慢慢兒走近他們了;他先和何本的母親招呼了一聲,然后從筐中拿出二塊糖糕,含笑地送給何本。

“小弟弟,昨天你在洗冷水浴。這是動不得的,下次別要這么做!”他把糖糕送給后,勸告他這樣說。

“真的嗎,在哪兒?”他的母親發出驚問。

“我的阿毛大的衣服,弄得一身污泥;但是,師母他不懂事的,不要去責備他。”他說了便辭別他們回去,這人就是毛大的父親李正常,他歷年替何本家里做工時,總帶著毛大到何本家去吃飯的;他們二家是很熟很熟的賓主了。

自從這一次,何本被李正常揭破了罪狀后,他的母親便天天看管他,不許他一個人出門,他像犯了什么大的罪過,和住在監禁里一樣。

二不可思議的魔術

何本從小學校卒業后,考進了中學;他離去家鄉,寄宿到上海快有五年了。今年他長到十六歲了,混在這個煩熱的虛榮之市里,也不覺得甚么有異。有時他隨著同學們在幾個著名的女學校前,徘徊不已;但他的心中還忘不掉毛大。

他想到近二三年來,暑假回去,偶然看見毛大,也一年長大一年了;就是在中途遇見,二人都含著羞澀的神氣,過路人似的不招呼了;李正常雖是還來做工,可是不帶她來吃飯了。

他又忘不掉的,遇見她時,她總不敢正視;而一雙水汪汪的眼兒,流轉得非常神秘,使他的心情也流蕩不息。

她的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套上了一副橢圓形的面架;如果加以美麗的裝飾,穿了貴重的衣服,也是一個繁華場中的尤物,何致委在蓬蒿之間呢。

春天張著她的催眠的羅網,處處使人疲憊,無力;他對于學校里的功課,漠不關心,整天的發些無謂的空想。

有一天,他和幾位同學,在四馬路的一帶書店里閑逛;他們買了許多新出的雜志小說,何本也無意之間買了一冊《秘術一百種》。這一天是星期日,他回到學校的寄宿舍里,坐在床上把那本《秘術一百種》翻看。

他突然注意在目錄上的一條:“夢中與所思人相會”。

于是他認了頁數,平心靜氣地躺下去,隨后翻到這一頁上,這里說:

“用四方的白紙一方,將天竹枝的根,和自己剪下的頭發,包攏來藏在枕邊;不使別人知道。夜間就會與所思人在夢中相會。”

他看了這一段話,便反覆沉思;他以為這個方法并不煩難的,心中躍躍欲試了。于是他乘著他們晚飯的時候,一個人到校長室前面的花壇上,掘了些天竹枝的根;忙的歸到寄宿舍,照書上的一個方法弄妥了。他雖是犧牲了一頓晚飯,覺得毫沒有損失的樣子。

他心里懷著一種歡喜,又躁急,又不安,弄得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甚至像手足無所措的樣子。睡眠的鐘聲響了,他才安閑,好像解去了一件重大的心事;他忙的攤了被褥,垂下帳子;他在帳中還注意同室的人覬覦他沒有?

像是帳中藏了一件無價的奇珍。燈光熄了以后,他稍稍清凈一點;輕輕的在枕邊探索一下,那個紙包沒有逃去。于是他的頭擱在枕上,動也不動,心里一刻不停的默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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