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論陰陽家。陰陽家亦屬宗教,而與墨子有殊觀。《墨子·貴義篇》云: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不遂而返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人不得北,北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于東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西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以戊己殺黃龍于中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蓋墨家言宗教,以善惡為禍福之標準,陰陽家言宗教,以趨避為禍福之標準,此其所以異也。或疑《七略》以陰陽家錄入諸子,而《數術》自為一略,二者何以相異?答曰:以今論之,實無所異,但其理有淺深耳。蓋數術諸家,皆繁碎占驗之辭,而陰陽家則自有理論,如《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鄒奭子》十二篇,觀《史記·孟荀列傳》所述,鄒衍之說,窮高極深,非專術家之事矣。《南公》三十六篇,即言“楚雖三盧,亡秦必楚”者,是為豫言之圖讖,亦與常占有異。如揚雄之《太玄》、司馬光之《潛虛》、邵雍之《皇極經世》、黃道周之《三易洞璣》,皆應在陰陽家,而不應在儒家六藝家,此與蓍龜形法之屬,高下固殊絕矣。
次論縱橫家。縱橫家之得名,因于從人橫人,以六國抗秦為從,以秦制六國為橫,其名實不通于異時異處。《漢志》所錄,漢有《蒯子》五篇、《鄒陽》七篇。蒯勸韓信以三分天下鼎足而居,鄒陽仕梁,值吳、楚昌狂之世,其書入于縱橫家,亦其所也。其他秦《零陵令信》一篇、《主父偃》二十八篇、《徐樂》一篇、《莊安》一篇、《待詔倉馬聊蒼》一篇,身仕王朝,復何縱橫之有。然則縱橫者,游說之異名,非獨外交顓對之事也。
儒家者流,熱中趨利,故未有不兼縱橫者,如《墨子·非儒》下篇記孔子事,足以明之:
孔丘之齊,見景公,景公欲封之以尼谿。晏子曰:“不可。”于是厚其禮,留其封,數見而不問其道,孔乃恚怒于景公與晏子,乃樹鴟夷子皮于田常之門,告南郭惠子以所欲焉。歸于魯。有頃間,齊將伐魯,告子貢曰:“賜乎,舉大事于今之時矣。”乃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勸之伐吳,以教高、國、鮑、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亂。
《越絕書》內傳《陳成恒篇》亦記此事云: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霸越。是則田常弒君,實孔子為之主謀,沐浴請討之事,明知哀公不聽,特借此以自文。此為詐諼之尤矣。便辭利口,覆邦亂家,非孔子、子貢為之倡耶?《莊子·胠篋》云: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并舉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故竊鉤者死,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此即切齒腐心于孔子之事也。
自爾以來,儒家不兼縱橫,則不能取富貴。余觀《漢志》儒家所列,有《魯仲連子》十四篇、《平原老》七篇、《陸賈》二十三篇、《劉敬》三篇、《終軍》八篇、《吾丘壽王》六篇、《莊助》四篇。此外,則有酈生,漢初謁者,稱為大儒。而其人皆善縱橫之術。其關于外交者,則魯仲連說辛垣衍,酈生說田橫,陸賈、終軍、嚴助諭南越是也。其關于內事者,則劉敬請都關中是也。吾丘壽王在武帝前,智略輻輳,傳中不言其事,壽王既與主父偃、徐樂、莊助同傳,其行事宜相似。而平原老朱建者,則為辟陽侯審食其事,游說嬖人,其所為愈卑鄙矣。
縱橫之術,不用于國家,則用于私人,而持書求薦者,又其末流。曹丘通謁于季布,樓護傳食于五侯。降及唐世,韓愈以儒者得名,亦數數騰言當道,求為援手。乃知儒與縱橫,相為表里,猶手足之相支、皮革之相附也。宋儒稍能自重。降及晚明,何心隱輩又以此術自豪。及滿洲而稱理學者,無不習捭闔,知避就矣。孔子稱達者察言觀色,慮以下人,聞者色取行違,居之不疑。由今觀之,則聞者與縱橫稍遠,而達者與縱橫最近,達固無以愈于聞也。程、朱末流,惟是聞者;陸、王末流,惟是達者。至于今日,所謂名臣大儒,則聞達兼之矣。若夫縱人橫人之事,則秦皇一統而后,業已滅絕,故《隋書·經籍志》中,惟存《鬼谷》三卷,而梁元帝所著《補闕子》與《湘東鴻烈》二書,不知其何所指也。
次論法家。法家者,略有二種,其一為術,其一為法。《韓非子·定法篇》曰: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師也。然為術者,則與道家相近;為法者,則與道家相反。《莊子·天下篇》說慎到之術曰:椎拍斷,與物宛轉,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此老子所謂圣人無常心,以百姓為心也。此為術者與道家相近也。老子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太史公《酷吏列傳》亦引法令滋章、盜賊多有之說,而云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此為法者與道家相反也。亦有兼任術法者,則管子、韓非是也。《漢志》,《管子》列于道家,其《心術》、《白心》、《內業》諸篇,皆其術也,《任法》、《法禁》、《重令》諸篇,皆其法也。韓非亦然,《解老》、《喻老》,本為道家學說。少嘗學于荀卿,荀卿隆禮義而殺詩書,經禮三百,固周之大法也。韓非合此二家,以成一家之說,亦與管子相類。(惟《管子·幼官》諸篇,尚兼陰陽,而韓非無此者,則以時代不同也。)后此者惟諸葛亮專任法律,與商君為同類。故先主遺詔,令其子讀《商君書》(見裴松之《三國志注》引《諸葛亮集》),知其君臣相合也。其后周之蘇綽、唐之宋璟,庶幾承其風烈。
然凡法家必與儒家、縱橫家反對,惟荀卿以儒家大師,而法家韓、李為其弟子,則以荀卿本意在殺詩書,固與他儒有別。韓非以法家而作《說難》,由其急于存韓,故不得不兼縱橫耳。其他則與儒家、縱橫家未有不反唇相稽者。《商君·外內篇》曰:奚為淫道,為辯知者貴,游宦者任,文學私名顯之謂也。此兼拒儒與縱橫之說也。《靳令篇》曰: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此專拒儒者之說也。《韓非·詭使篇》曰: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嬰上而不得見,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御。《六反篇》曰:游居厚養,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曲語牟知,偽詐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辯智之士”。此拒縱橫家之說也。《五蠹篇》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顯學篇》曰: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必從而禮之。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所以亂也。此拒儒家之說也。《五蠹篇》曰: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此拒一切學者之說也。至漢公孫弘、董仲舒輩,本是經師。其時經師與儒已無分別。弘習文法吏事,而緣飾以儒術;仲舒為《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以應廷尉張湯之問,儒家、法家,于此稍合。自是以后,則法家專與縱橫家為敵,嚴助、伍被,皆縱橫家,漢武欲薄其罪,張湯爭而誅之。主父偃亦縱橫家,漢武欲勿誅,公孫弘爭而誅之。而邊通學短長之術,亦卒譖殺張湯。諸葛治蜀,賞信必罰,彭、李嚴,皆縱橫之魁桀,故誅而嚴流。其于儒者,則稍稍優容之。蓋時詘則詘,能俯首帖耳于法家之下也。然儒家、法家、縱橫家,皆以仕宦榮利為心,惟法家執守稍嚴,臨事有效。儒家于招選茂異之世,則習為縱橫;于綜核名實之世,則毗于法律。縱橫是其本真,法律非所素學。由是懦者自恥無用,則援引法家以為己有。南宋以后,尊諸葛為圣賢,亦可閔已。然至今日,則儒、法,縱橫,殆將合而為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