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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假如阿Q當了作家

  • 自由談文學
  • 李國文
  • 4786字
  • 2015-04-14 20:45:12

《阿Q正傳》里有這樣一個鏡頭,革命了的阿Q,飄飄然地走在未莊街頭,一向不把他瞧在眼里的趙太爺,不得不放下身段,“怯怯地迎著低聲地叫:‘老Q!’”。這有點滑稽,但也是這個世界上常常發生的錯位和顛倒的事情。文壇尤其如此,沒看上眼的作家,紅遍大江南北,覺得不錯的希望之星,湮沒無聞;絕對不成氣候的作品,賣了個好價錢,字字珠璣的杰作,乏人問津。所以,阿Q當了作家,而有的作家當了阿Q,都不是沒有可能。

未莊的阿Q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尊稱過,以為叫的不是他。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么?”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

假設趙太爺是文壇老秀,阿Q是最近躥紅的青年才子,接下來的兩人交談,就可能是這樣了。

“Q兄,聽說你紅得發紫!”

“那還用說!”新秀比老秀更不謙虛。

“成了明星作家!”

“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很得意,像時下走紅的作家那樣兩眼看天。

這是一個虛擬的場面,命題有點荒謬,其實,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阿Q憑什么不可能當作家。“將相王侯,寧有種乎?”在魯迅當作家的那個年代,也許阿Q當作家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但到了現今,老少勇士們跳將出來咬嚙魯迅的年頭兒,禮崩樂壞,錯位和顛倒更不足為奇了。

拿破侖一倒下,所有的士兵都以為自己是元帥;魯迅被咬嚙得狗屁不是以后,還有誰不敢以大師自命呢!

我冒說一句,如果阿Q現在活著,要想當作家,確實如他自詡的那樣,“要什么就是什么”地手拿把掐,甚至會比現在最紅的作家還要紅上幾分。因為在魯迅寫作的那個時代,當作家得要有一點本事,現在,當然也不見得不需要本事,但本事大小,與作品的好壞高低,不成正比。臉皮厚,才是最重要的條件。臉皮越厚,成功率越高。

阿Q甩給趙太爺一張名片,上面印著:“青年才子、文壇情圣、媒體英雄、影視策劃”,翻過折頁,還印著:“暢銷書《嘩眾取寵》的作者、‘嚇死你’網站的CEO、德國克萊登大學客座教授、南太平洋圖盧島國的文學獎獲得者”。

阿Q告訴這位前輩,如果有興趣,可以再掛上若干。估計這張名片,就該比印度女人穿的紗麗還要長了。

這些頭銜,把文壇老秀看得目瞪口呆,心口發堵,血壓上升,尿糖增高。干了一輩子,使出渾身解數,竟不敵這個實在不是東西的東西,相當不是滋味。連忙在地圖上找這個圖盧島國,也不曉得阿Q領的那個獎,是盧比還是克郎?黑市兌換的價碼如何?

所以,老先生沒法不“滿臉濺朱”。魯迅說的這個“濺朱”,大概就是臉部的毛細血管,瞬間充血,表明他老人家很火。無論如何,趙老,或趙公,或趙前什么什么長之類,在文壇廝混這么多年,論資望,論履歷,論地位,論座駕的級別,是可以而且應該拍案而起:你是什么玩意兒?你怎么能當作家?

然而,他無法憤慨,道理有三:其一,按我們過去長期奉行的階級路線,和很在意過的以家庭出身、個人成分來區分社會成員的做法,提供了阿Q當作家的可能性。休看這位“我……我……不認得字”連圈都畫不圓的阿Q,由于上帝將他投胎于草根階層,比貧下中農還要貧下中農一些,肯定會有出于濃得化不開的階級感情的同志們,以培養工農兵作家的名義,把來自未莊的、自幼根正苗紅的瘌痢頭先生,硬扶持成為一位作家。

老秀不會悖逆這大的政治環境,他是一個審時度勢之人。

其二,按我們現在流行的文學市場規律,如果“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的阿Q一定要放下鋼鞭,拿起筆來,趙太爺也無法將其關在文壇門外。市場化的好處,就是權勢開始失去絕對壟斷的地位,前門進不去,后門進;后門進不去,旁門進;旁門進不去,老子不進了,徜徉于體制之外,又能咬我卵乎?你趙太爺在廊廟里,固然有祭祀剩下的冷豬肉可啖,我阿Q在林下也照樣有小女子的芳心可騙。所以,這位來自未莊的青年才子,以不時弄出點名堂,不斷鬧出點動靜,不停制造出點花邊新聞,在媒體上興風作浪,你想不讓他當作家也不行。

老秀不傻,何不因勢利導,為我所用,做慈祥狀、做開朗狀、做寬容狀呢!

其三,因為作家,與具有起碼職業技能的科技、工程、教育、財務人員不同,是不需要進行按部就班的專業學習,用不著付出十年寒窗、囊螢映雪的過程。作家,有時連最簡單的上崗培訓也用不著,只消識得幾個字,標點符號會不會使用都無所謂,就可以當作家。在這個世界上,前有蘇聯的高爾基文學院,后有我國的魯迅文學院,就曾經這樣批量化地產生過作家。改革開放以后,好幾所大學辦作家班,像車間那樣,搞一條專門制造作家的流水線。所以,在別的什么國家里的阿Q,也許當不成作家,在我們這里的阿Q,只要他想當,是不成問題的。

有鑒于以上三點,趙太爺還憤慨個屁?說不定他也會洑上水去套近乎的。

不錯,在魯迅筆下,趙太爺曾經伸出手去狠摑了阿Q一記耳光,因為,他居然認為自己“和趙太爺原是本家,細細地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這簡直反了你這兔崽子,不收拾那還得了,但那個阿Q,是住在土谷祠里的小癟三??蓪τ诋斄俗骷叶液芗t的阿Q來說,作為老秀的趙太爺,就未必如此無禮了,不但不摑臉,而是兩手做弓狀張開,按俄羅斯風俗(誰讓我們受到過那么多的俄蘇文學的訓練),先擁抱,后貼臉,并與之耳語曰:“阿Q,你以后有什么東西的時候,你盡先送來給我們看……”

“阿Q雖然答應著,卻懶洋洋地出去了,也不知他是否放在心上?!?

趙太爺說的東西,在未莊阿Q的手里,是贓物,而在才子阿Q手里,自然就是作品了。文壇老秀以為他的品評,一言九鼎,孰知阿Q不怎么在意老先生的指教,遂有懶洋洋不上心的態度。這倒不是他看不起趙太爺,也不是忽視老秀在文壇的地位。因為,新一代人的文學操作,已經跳出傳統營銷方式,更在乎炒作時的鍋勺亂響、油煙滿屋、火苗高躥、猛顛急炒的聲勢,一個破媒體,也比20個得高望重的趙太爺更管用。特別是剛剛進入市場狀態的中國受眾,尤其容易被傳媒麻醉,哪怕是最拙劣的炒作,也會吸引眾多笨伯,趨之若鶩。至于這道菜(也就是這個東西或這部作品),好吃不好吃,是其次,響動,是第一位的。所以,一要無恥、二要無賴、三要無所不用其極的三無操作法,便是阿Q這類才子或佳人,奉為圭臬的行徑。

阿Q可以不把趙老太爺放在心上,虛應故事即行,趙老太爺卻不能不對阿Q緊貼套磁;星星不需要月亮,可是月亮倒蠻在乎星星的烘托。在未莊,趙老太爺到底將阿Q送上法場,但對走出未莊的阿Q,趙老太爺只有“怯怯地迎著低聲地叫”“阿Q”了。

這就是一道在急劇轉型期中所出現的文壇風景線。

魯迅健在時,不會尊稱阿Q為“老Q”,他不那么賤;逝世后則更不可能巴結時下走紅的一代。所以,他活著挨收拾,死后挨修理,理屬正常。我相信,一千年后,還會有更新的新秀,拿他開刀問宰。因為,他點中了國人的穴,凡阿Q,都會恨他挑破了這層窗戶紙,而不肯饒他的。

阿Q成了作家,走上文壇,當然值得欣喜,但若考究起來他的創作走向,又不能不引起“正人君子”的杞憂。我們不妨設想一下,以他積蓄得太多的荷爾蒙,總處于勃起狀態之中,以他擰了靜修庵小尼姑的面頰,那手指頭的滑膩感而迅即生出的性意識,以他直撅撅地跪倒在吳媽跟前,要求和她“困覺”的迫不及待的性沖動,他要拿起筆來,不往臍下三寸寫去,豈不憋得自我爆炸不可。

他極有可能成為頂尖級的性文學急先鋒,何況文壇有如此多的同道同好同癖同嗜者,說不定他會挑頭組織一個“文學SEX研究會”,自任常務理事長;會標可能采用他那畫不圓的圈,在色情狂的眼里,凡圓的東西,都可比附女陰的圖騰崇拜物。因此,你在書肆里看到像《尼庵之戀》、《舂房之春》、《寧式大床的羅曼史》這類書,準是出自這位青年才子的筆下。就沖這書名,就夠有賣點。如同印鈔票一樣,出版社會樂得嘴都合不上的。

但是,你也別期待阿Q會寫出多少升華的性篇章,因為草根階層的性沖動之強烈,之無顧忌,之為性而性,之情趣低級,書會暢銷,諒無疑問,而在性文學上有什么開拓和突破,是不可能的。因為從歷代農民革命起義首領的身上,也可以證實草根階層的性事,更多緣起于動物本能。劉宗敏進了北京,第一件事就是找陳圓圓,恨不能當場按住,宣泄他的性饑渴。那個洪秀全還未打到南京,便弄了許多美人共眠宿,其性行為與踩蛋的公雞無異。阿Q雖然“周吳鄭王”起來,穿上西服,系上領帶,但滴溜溜的眼睛,盯住風騷女作家的胸部和臀部的饞嘴樣子,可以斷言,他的性文學大概離勞倫斯會遠一些,而距蘭陵笑笑生更近。但《金瓶梅》除病態的性交描寫外,尚有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而阿Q,由于他還躺在未莊的地頭上,曬著太陽,捫著虱子當農民的時候,是從民間小調《十八摸》、《小寡婦上墳》開始他的性文學啟蒙教育的,所以,他只能沿著這條“兒童不宜”的肉欲路子走下去,這也是時下許多作家無法除掉的胎里帶的毛病。

指望侏儒能生出偉岸的兒子來,那就是緣木求魚的不切實際了。

不過,誰知阿Q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成為一個響當當的先鋒派文學的新銳人物呢?尤其戴上那頂氈帽,按照越土越洋的負負得正的數學定律,這該是最前衛的裝束。因此,他雖然很土,土得掉渣,可他未必不可以很洋,而且洋得讓你喘不過氣來。

這讓人很哭笑不得的,因為在阿Q的靈魂中,永遠站立著那個本質上的農民,盡管他“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長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當他走進城市,一旦混跡于他所蔑視的城市人中間,會比城里人還城里人。

首先,他馬上看不起“未莊的鄉下人”了,認為他們只“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而“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的‘麻醬’,城里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把瘌痢頭抬得高高的目空一切了。其次,他盡管不過是“不但不能上墻,并且不能進洞,只站在洞外接東西”的“小腳色”,可他身上表現出進城農民的那種毫無顧忌的冒險性,那種義和團式的勇敢,令人側目,不但很快入伙,而且“傲然地說出他的經驗來”。

因此,成了作家的阿Q,寫出令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期、米蘭·昆德拉都嚇得半死的現代派作品,是一點也不必驚訝的。然而,不能不教人感慨,沒有過去,哪有繼承,沒有繼承,談什么發展;離開傳統,哪有開拓,沒有開拓,談什么民族文化精神的積累,能有貢獻于世界文學的創造?對走上文壇的阿Q而言,遑論過去,即使現在和未來,都是一張白紙。正因為是白紙,他敢閉著眼抄起家伙,照貓畫虎地瞎寫。雖然毛主席教導過: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但對不起,那也可能是阿Q這樣越土越洋、越農民意識濃厚越超前得十分邪乎的作家,信手涂鴉的最好材料。

這就是這些年許多令人掉頭而去的文學垃圾產生出來的主要原因之一。

假如阿Q當了作家,在今天來說,是絕對可能的,然而,能夠在文學道路上走得多遠,則是很大的未知數。由于根深蒂固的小農心理,對于城市文明的叛逆意識,對于傳統文化的敵對情緒,農民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從來扮演毀滅者而不是建設者的角色。

“‘革命也好罷’,阿Q心想,‘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彼?,阿Q總是朝思夕盼著“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同去干什么呢?第一,瘋狂報復,“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第二,掠奪財富,“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第三,發泄性欲,“趙司晨的妹子真丑,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

魯迅之所以偉大,《阿Q正傳》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把具有阿Q心態的大多數中國人寫到如此透徹明了的地步,力透紙背,真是寫到這類人的骨子里去。成了作家的阿Q,氣出了,錢有了,性欲也發泄了,三部曲奏完以后,還會眷顧文學嗎?恐怕未必了。

不過,閑極無聊,時不時地咬嚙魯迅兩下,像耗子一樣做磨牙練習,我想,斷不了還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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