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新畫不古,必是內務府。”那五的祖父做過內務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爺賣府的時候,那房子賣的錢還足夠折騰幾年。福大爺剛七歲就受封為“乾清宮五品挎刀持衛”。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沒等他到挎刀的年紀,就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爺有產業時,門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會玩鴿子,能走馬。洋玩意能捅臺球,還會糊風箏。最上心的是唱京戲,拍昆曲。給濤貝勒配過戲,跟溥侗合作過《珠簾寨》。有名的琴師胡大頭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給福大爺說戲、吊嗓,還有義務給他喊好。因為吊嗓時座上無人,不喊好透著冷清。常常是大頭拉個過門,福大爺剛唱一句:“太保兒推杯換大斗”,他就趕緊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趕緊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爺頭一天睡的不夠,嗓子發干,聽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時候:
“我怎么覺著這一句不怎么樣哪?”
“嗯,味兒是差點,您先飲飲場!”大頭繼續往下拉,毫不氣餒。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爺聲明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不再續弦。弦是沒續,但今天給京劇坤伶買行頭,明天為唱大鼓的姑娘贖身,他那后花園子的五間暖閣從沒斷過堂客。大爺事情這么忙,自然顧不上照顧孩子。
那五也用不著當老子的照顧。他有自己的一群伙伴。三貝子、二額駙、索中堂的少爺、袁宮保的嫡孫。年紀相仿,門弟相當。你夸我家的廚子好,我稱你府上的裁縫強。斗雞走狗,聽戲看花。還有比他們老子勝一籌的,是學會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兒。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賣呆看女人,上“來今雨軒”飲茶泡招待。他們從來不知道錢有什么可珍貴的;手緊了管他銅的瓷的、是書是畫,從后樓上拿兩錦匣悄悄交給清客相公,就又支應個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爺把房產像賣豆腐似的一塊塊切著賣完,五少爺把古董像貓兒叼食似的叼凈。債主請京師地方法院把他從剩下的號房里轟出來,才知道他這一身本事上當鋪當不出一個大子兒,連個硬面餑餑也換不來。
福大爺一口氣上不來,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兒。
二
那五的爺爺晚年收房一個丫頭,名喚紫云。比福大爺還小個八九歲。老太爺臨去世,叮囑福大爺關照她些。福大爺并不小氣。把原來馬號一個小院分給紫云,叫她另立門戶,聲明從此斷絕來往。
紫云是莊子上佃戶出身,勤儉慣了的,把這房守住了,招了一戶房客。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敢找沒根底的戶搭鄰居,寧可少收房錢,租與一家老中醫。這中醫姓過,只有老倆口,沒有兒女。老太太是個癆病底兒,樹葉一落就馬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云看著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個家,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把為病人煎湯熬藥,洗干涮凈的細活全攬了過來。過老太太開頭只是說些感激話,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時再慢慢補付。哪知這病卻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有天就拉著紫云的手說:“您寡婦失業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們親姐妹明算帳。打下月起咱這房錢再漲幾塊錢吧!我不敢說是給您工錢,有錢買不來這份情意。”紫云一聽眼圈紅了。扶著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說:“老嫂子,我一個人好混,不在乎幾塊錢上。那邊老太爺從收了我,沒幾年就走了。除去他,我這輩子沒叫人疼過。想疼疼別人,也沒人叫我疼。說正格的,我給您端個湯倒個水,自己反覺著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著,就是疼了我了。這比給我錢強!”
又過了兩年,老太太覺著自己燈碗要干。就把過大夫支出去,把紫云叫到床邊,掙扎著依在床上要給紫云磕頭。紫云嚇得忙扶住她說:“您這不是凈意兒的折我的壽嗎?”過老太太說:“我有話對你說,先行個大禮!”紫云說:“咱們倆誰跟誰呢?”于是過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和過大夫總角夫妻,一輩子沒紅過臉。現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丟下老頭一個人就揪心。這人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會看病,連釘個紐扣也釘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沒有紫云這么心慈面軟的好人,要是能把老頭交給她,她在九泉下也為紫云念佛。紫云回答說:“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過大夫嗎?您把話說到這兒就行了。以后有您在,沒有您在,我都把過大夫這個差事當正事辦,您要還不放心,咱挑個日子,擺上一桌酒,請來左鄰右舍,再帶上派出所警察,我當眾給過家的祖先磕個頭,認過大夫當干哥哥!”
過老太太聽了,對紫云又感激又有點遺憾。和過大夫一商量,過大夫卻是對紫云欽敬不已。紫云借過端午的機會,挎了一籃粽子去看福大爺,委婉地說了一下認干親的打算,探探福大爺的口氣。福大爺說:“從老太爺去世,你跟那家沒關系了。別說認干親,你就嫁人我們也不過問。”紫云擦著淚說:“大爺雖然開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爺的恩典。”
六月初一擺酒認干親,紫云不記得自己父母姓什么,多少年來在戶口上只寫“那氏”二字,席間她又塞給警察一個紅包。請他在“那”字之下加個“過”字。正式寫成過大夫的胞妹。
過老太太言而有信。這事辦完不久就駕鶴西游了。紫云正式把家管了起來。人們為此對她另眼相看,稱呼她云奶奶。
三
聽說那五落魄,云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來同住。她說:“不看金面看佛面。不能讓街坊鄰居指咱脊梁骨,說咱不仗義。”過大夫對這老妹妹的主張,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就到處打聽那五的行止,后來總算在打磨廠一家客店找到了他。過大夫說明來意。本以為那五會感激涕零的,誰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兒住倒是行,可怎么個稱呼法兒呢?我們家不興管姨太太稱呼奶奶!”
過大夫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幾個嘴巴。甩袖走了出來。回到家不好如實說,只講那五現在混得還可以,不愿意來,不必勉強吧!
云奶奶不死心,再三追問,過大夫無法,就如實告訴了她那五的原話。云奶奶嘆口氣說:“他們金枝玉葉的,就是臭規矩!他愛叫我什么叫什么吧。咱們又不沖他,不是沖他的祖宗嗎?他既混得還體面,不來就罷了。”
誰知過了幾天,那五自己找上門來了。進門又是請安,又是問好,也隨鄰居稱呼“云奶奶”,叫過大夫“老伯”。盡管輩分不對,云奶奶還是喜歡得坐不住站不住。云奶奶問他:“我怕你在外邊沒人照顧,叫你搬來你怎么不來?”那五說:“說出來臊死人,我跟人合伙做買賣,把衣裳全當了作本錢,本想貨出了手,手下富裕點,買點什么拿著來看您,誰想這筆買賣賠了……”
云奶奶說:“自己一家人,講這虛禮干什么?來了就好。外邊不方便,你就搬來住吧。”
那五難道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么?
買賣是做了一次,但沒成交。天津有個德國人,在中國刮了點錢,臨回國想買點瓷器帶走。到北京幾處古玩店看了看,沒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賣東西,碰上他在看貨,就在門外等著。等外國人出來,就上去搭訕,說自己是內務大臣家的少爺,倒有幾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約個時間看看。外國人要到他府上拜訪,他說這事要瞞著家里進行,只能在外邊交易。約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見面。那五并沒瓷器。但他知道索家老七從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軒”來,藏在連升客棧。索七想賣,又怕家里知道不饒他。那五就找索七說,現在有個好買主,買完就運出中國。不會暴露,又能出大價。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擔這個賣主名義好了。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傭金,多一個大子兒不要。可你得先借我幾十塊贖贖當,替我在這客棧包一間房,要不夠派頭,外國人就不出價兒。索七少比那五還窩囊,完全依計照辦。過大夫來找那五時,那五剛搬進客店,還在做發財夢。當然毫不熱心。
索七嘴不嚴,這事叫廊房頭條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柜馬齊早知道索七偷出這套東西來,一直想弄到手,談了幾次都因為要價高沒成交。可是東西看到過,真正的“古月軒”,跟他所收藏的幾個小碗是一個窯。恰好德國人來他店中看貨。他就悄悄吩咐大伙計,把幾個“古月軒”的小碗擺到客廳茶幾上。外國人看完貨,他讓到客廳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起茶壺就往那“古月軒”碗里倒茶,并捧給了德國人。德國人接過茶碗一看,連口稱贊,奇怪地說:“你們柜上擺的瓷器都并不好,怎么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
馬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要喜歡,賣給你,比你認為不好的任何一種都便宜,連那一半錢也不值!”
德國人說:“你開玩笑?”
馬齊說:“完全實話。”
德國人問:“為什么?”
馬齊說:“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這是當今仿制品!買瓷器不能光看外表!要聽聲,摸底兒,看胎!”他說著從前柜拿來一件瓷器,一邊比較一邊講,把個外國人說得迷迷糊糊。最后他把沒倒茶的兩個碗叫學徒用棉紙包了,放到德國人跟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一對不值錢的假貨送你作紀念!”
那德國人把這碗拿回去,反復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征全記在心里了,等他去客棧拜訪那五時,那五一打開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但他卻出于禮貌并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這么寒酸,也不像個貴冑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給他知識。到那兒把柜臺上擺的假瓷器當真貨掃數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作派不像,鬧著叫他還贖當的錢。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鋪,這才投奔云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于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了手。等索家發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四
云奶奶是自謙自卑慣了的,那五肯來同住,認為挺給自己爭臉,就拿他當鳳凰蛋捧著。那五雖說在外邊已混得沒了體面,在這姨奶奶面前可還放不下主子身份。嘴里雖稱呼“云奶奶”,那口氣態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媽子。他是倒驢不倒架兒,窮了仍然有窮的講究。窩頭個兒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難咽,偶爾吃頓炸醬面,他得把肉餡分去一半,按仿膳的作法單炒一小碟肉末夾燒餅吃。云奶奶用體己錢把衣裳給他贖出來之后,他又恢復了一天三換裝的排場。換一回叫云奶奶洗一回,洗一回還要燙一回。稍有點不平整,就皺著眉說:“像牛嘴里嚼過似的,叫人怎么穿哪?”云奶奶請來這位祖宗,從早到晚手腳再沒有得閑的時候了。
過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來后,他盡量的少見他少理他,還是忍不住氣。有天就借著說閑話兒空兒對那五說:“少爺,我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怎么湊合都行,可您還年輕哪,總得想個謀生之路。鐵桿莊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來了。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不是?別看醫者小技,總還能換口棒子面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學醫吧。平常過日子,也就別那么講究了。”那五說:“我一看《湯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有沒有簡便點兒的?比如偏方啊,念咒啊!要有這個我倒可以學學。”過先生說:“念咒我不會。偏方倒有一些,您想學治哪一類病的呢?”那五說:“我想學打胎。有的大宅門小姐,有了私情怕出丑,打一回胎就給個百兒八十的!”過先生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從此不再理他——那年頭不興計劃生育、人工流產,醫生把打胎看作有損陰德的犯罪行為!
五
那五在云奶奶家住了不到一個月。雖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耐不住這寂寞,受不了這貧寒。好在衣服贖出來了,就東投親西訪友想找個事由混混。也該當走運,他隨著索七去捧角兒,認識了《紫羅蘭畫報》的主筆馬森。馬森見那五對梨園界很熟,又會擺弄照相機,就請那五來當《紫羅蘭畫報》的記者。
這《紫羅蘭畫報》專登坤伶動態,后臺新聞,武俠言情,奇談怪論。社址設在煤市街一家小店里。總共兩個人。除去馬森,還有個副主筆陶芝。這兩人兩個作派。馬森是西裝革履,陶芝是藍布大褂。馬森一天刮兩次臉,三天吹一次風。陶芝頭發披耳后,滿臉胡子拉碴。這辦公室屋內只有兩張小桌,三把椅子,報紙、雜志全堆在地下。那五上任這天,兩位主筆請他到門框胡同吃了頓爆肚,同時就講明了規矩:他這記者既不拿薪金也沒有車馬費。稿費也有限。可是發他一個記者證章,他可以憑這證章四出活動,自己去找飯轍。
那五一聽,這不是涮人嗎?但已答應了,也不好拒絕,決定試試看。他干了兩個月,結識了幾個同行,才知道這里大有門道。寫捧角兒的文章不僅角兒要給錢,捧家兒也給錢。平常多遛遛腿兒,發現牛角坑有空房,豐澤園賣時新菜,就可以編一篇“牛角坑空房鬧鬼”的新聞,“豐澤園菜中有蛆”的來信,拿去請牛角坑的房東和豐澤園掌柜過目。說是這稿子投來幾天了,我們壓下沒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個信兒,看看官了好還是私了好!買賣人怕惹事,房東怕房子沒人敢租,都會花錢把稿子買下來。那五很得意,覺著又交上一步好運。
《紫羅蘭畫報》連載著言情小說《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發紅的“醉寢齋主”。不知為什么,發到第十六回,齋主不送稿子來了。正好那五在報社。陶芝委托他去拜訪醉寢齋主,帶去稿費,索取下文。告訴那五這“醉寢齋”在蓮花河后身十號。
六
這蓮花河在石頭胡同背后,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層樓,當中一個天井,院角在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遭兒上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著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葛旗袍、軟緞繡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褲褂、雙臉灑鞋、戴一頂面斗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
那五說:“有個編小說的……”
“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面一努,有點掃興地沖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著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醉寢齋”。
這房里外兩間。里間什么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著一張和這房子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獄出產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桌上書報、稿紙、煙盒、煙缸、硯臺、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著腳步聲,從里間屋門口鉆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著八字胡的人來:“您找誰?”
“醉寢齋主先生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碴忘了!”
“哎喲,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吶!”
“甭忙,您坐一會,現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
“啊?”那五并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系,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帳!”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色的流水帳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
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齋主把帳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帳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上哪兒去了呢?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帳,從抽屜里找出本毛邊紙訂的一厚冊稿子,找到用金槍牌香煙盒隔著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沖里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里走出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
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您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歐,那是二手活?”
“什么是二手活?”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愿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
那五奇怪地說:“照這么說,只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
齋主說:“當然,這是古已有之,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
齋主正色說:“像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后,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了“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
齋主說:“您又老斗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不能像買黃瓜,反過來調過去看,再掐一口嘗嘗。您把內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買了,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么辦?隔山買老牛,全憑是信用。”
那五把錢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了!”回身進里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里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熾熱鬧。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說:“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塊錢買下來,登三十段完了……”
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來。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后再圖利?”
那五把錢交了出去,夾著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表。馬森收下,一放個把月,沒有回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可就不提發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你登稿子的規矩?”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么規矩呀,不就發一段給一塊錢嗎?”
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臺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
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請陶芝給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魯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慮,可心里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①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盡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么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來“聽風樓主者,某內務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門某拳師,故寫小說貶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犯了點什么忌諱吧?怎么招來這么多閑話呀?”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塊錢買的一位煙客的,自己并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這兒給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你想想,光登小說,你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罵的,相應就會有人捧,他們斗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覺得確有此理,又轉愁為樂。可沒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倆。給我們留下《紫羅蘭畫報》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開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
“聽風樓主那先生臺鑒。茲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人隨,勿謂言之不預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
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過拳勇,民國以后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七”事變后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臺,誰要打敗他,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
那五說:“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臺去,摔折一條腿的那回嗎?”
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
那五一聽,后脊梁都潮了。帶著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
馬森埋怨他說:“登小說就登小說不結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門戶之爭干什么?”
那五說:“老佛爺,我哪兒懂哪!那不是買來的稿本嗎?”
陶芝見他怪可憐,就安慰說:“你也別急,這路人多半倒講情面。你去了多磕頭少說話,他見你服了軟,也未必會怎么樣。”
馬森說:“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來把這客店拆了,到時候咱包賠不起!”
打這天起,那五三天之內沒吃過一頓整樁飯,沒睡過一宿踏實覺。
七
初六這天,偏又是大熱天,曬得樹葉發蔫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來到大柵欄。從錢市拐進一個巷子,見一家門口大白瓷電燈罩上寫著“福壽境土膏店”,就推門進去,迎門卻是個樓梯,陰暗、潮濕。他上了樓梯,這才看見兩邊都掛著白布門簾。掀開一個探探頭,就有個中年胖子搖著蒲扇攔門坐著:“您買煙?”
“我找個人,武存忠……”
“那邊雅座二號。”
那五又掀簾進了另一間屋。這屋是一長條房子,被兩排木隔柵隔著。每邊四個小門,門上懸著半截布簾,簾上印著號頭。他找到二號,輕輕問了聲:“武先生在嗎?”
里邊沒動靜。這時過來個女招待,手中托著擦得锃亮的煙具,沖他努努嘴。那五感謝地點點頭,掀簾走了進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張煙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凈雅致。榻上鋪著涼席枕席,墻上掛著字畫。一個穿白竹布褲褂,胸前留著長髯的老人仰面躺著,兩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輕聲說:“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來了!”
老頭連眼皮都沒哆嗦一下。那五遲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過來。那五掏出一元鈔票,往女招待圍裙的口袋里一塞說:“武先生高睡了。您找個地方叫我歇歇腳,等他醒了叫我一聲。”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號門,搖搖手,推那五一把,徑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進到二號房,一聲不響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睜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熱了。偏這大煙館的規矩是既不許開窗戶,又不能安電扇的。他站在那兒只覺著臉上身上,汗珠像小蟲似的從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團火,卻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鐘,看老頭還沒有睜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橫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爺,武老太爺!我跟您認錯兒。我是個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黃。您大人不見小人怪,犯不上跟我這樣的人動肝火!我……”
老頭繃著繃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欠起身說:“起來起來,別這樣啊!”
“我這兒給您賠禮了?”那五就地磕了一個頭,這才起來。武老頭笑道:“看你寫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個練家子呢!”那五說:“我什么也不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武老頭問道:“既是這樣,下筆以前也該打聽打聽,不能亂褒亂貶哪。”那五說:“哎喲我的大爺,跟您說實話吧,那小說也不是我編的,我是買的別人的,圖個虛名。沒想惹您生了這么大氣!”
老頭哈哈笑了起來,那五一個勁服軟,他早消了火了,口氣和緩了一點說:“你坐,會抽煙嗎?”
那五坐下。武存忠問了他幾句話閑話。打聽他家庭出身,聽說他是內務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地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院我當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我看了都眼暈哪!當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照這么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會落到哪一步呢?你現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點生技還來得及。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干點什么不行?憑勞動吃飯,站在哪兒也不比人低,比當無來優不強嗎?”
“是您哪!我爸爸死的早,沒人教訓我,多謝您教訓我。”
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我在先農壇壇根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
那五心想,你可太不把武大郎當神仙了,我這金枝玉葉,再落魄也不能去賣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讓武老頭看出他瞧不起這行當,忙說:“我現在還混得下去。將來短不了麻煩您!”
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勸。就告訴他小說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來有幾個師兄弟很不忿,當真想找到《紫羅蘭畫報》把那報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決定先和這“聽風樓主”談談再作道理。他做主了結,別人也不會再纏著不放。那五連聲稱謝,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告辭。武存忠擋住他說:“別忙,既叫你來了不能叫你白來。中國的武術是衰落了,國家不振,百業必定蕭條。不過各派里人才還是有一點。你出去宣傳宣傳,也給咱們習武的朋友們壯壯氣兒。老朽是沒什么真本事的,給你表演個小招兒解悶吧!老三!”
這時隔壁就有人虎聲虎氣地應聲:“在!”
“點燈去!”
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緊緊腰上的板帶領頭出了二號門。這時走廊站著有四五個漢子。有兩個年輕人搭過一張桌子來,女招待幫忙點上了三盞大煙燈。
這些精壯漢子,見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開嘴笑,那五有點膽怯。武存忠說:“你甭擔心,這都是我的徒弟。本來我們以為你是會個三門科四門斗的,提防著要交手。現在好了,和為貴,大家交個朋友吧!”
說話間就又聚來了幾個閑人,把走廊圍滿了。
這大煙燈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燈”,一個個茶杯粗細,下邊是個銅盞,上邊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磚磨成,立在那兒像個去了尖的小窩頭。平常要俯首向下,對準那圓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點亮之后,一個徒弟就把它從里向外擺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親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開外,騎馬蹲襠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氣,板帶之下腹部就鼓起個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穩之后,“呼”的一口把氣噴出。只見三個煙燈一齊火苗搖擺,挨次熄滅了。兩邊看的人齊聲喊了聲:“好!”
武存忠雙手抱拳說:“獻丑獻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恥笑。”
那五兩腿發顫,覺得連汗都變涼了。他掙扎著雇了輛三輪,回到編輯部。向兩位上司報告這段險遇,兩人聽了同聲祝賀,請他去豐澤園,要了個菜,一壺酒為他壓驚。席間馬森把《鯉魚鏢》原稿奉還,說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時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羅蘭畫報》樹矮難棲金鳳凰,收回了那個琺瑯的記者證章。
八
自從當記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云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于急癥去世,院里一片凄涼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么也能也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兩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么隨便!”
那五答應下來。紫云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呆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凈。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云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了。就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兩地便宜了打鼓的。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后沒少出力,我沒什么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
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
打這天起,紫云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么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云奶奶要錢坐車。紫云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得腸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喲,您是發財了吧,怎么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辭一改,編個什么雁蕩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你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一邊說著一邊領進一個人來:“你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板!”
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
“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這么愛您!能讓我當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
“這是打心眼里掏出來的真話!后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兩嘴巴:這么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文明開通、從不拿大!”
“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坐一會,咱們認識一下。”
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
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
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板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
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么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
“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
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各住一間,兩間作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墻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里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畫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折子。茶幾上擺著架帶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后,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
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功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污耳音。”
“這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地說,“鳳魁不光藝術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
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簾,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涂脂粉,只淡淡的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發松松的往耳后一攏,用珍珠色大發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
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客廳里,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雕。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仿佛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后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只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后,對那五說:“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的,想借少爺點福蔭。”
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幫手的意思。就問:“什么事呢?”
“有位暴發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
那五說:“可敬,可敬。”
賈鳳樓說:“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么讓他省下呢?”那五說:“有這么一說,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愿地花錢呢?”
賈鳳樓說:“得出來另一個財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錢跟他比著花!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端出來。錢花凈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
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身上扔錢!”
“著,著,著!”
那五一笑,嘲弄的說:“這主意是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澀。”
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咱們是朋友,怎么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儀呢!”
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你細說說這里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可我為朋友決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聽玩意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臺后,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至少也得十五,多點二十也行!”
那五說:“當場不掏錢嗎?”
賈鳳樓說:“當然得現掏,不過您別擔心,到時候我會叫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活兒完了,咱們二友居樓上雅座見面,夜宵是我的。親兄弟明算帳,謝儀我也面呈不誤!”
那五興致勃勃地說:“行!情好吧!”
“不過……”賈鳳樓沉吟一下,壓下聲音說,“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泄露。還有,您得換換葉子!”
“什么叫葉子?”
“就是換換衣裳。您這一身,一看是個少爺。少爺們別看手松,可底不厚,鎮不住人。因為錢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沖了還讓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當家、有產有業的身分。”
“行!”那五笑道,“裝窮人裝不像。作闊佬是咱的本色!”
“要不我頭一眼就看著您不凡呢?”
臨走,賈鳳樓把個紅紙包塞在那五手中說:“進茶社給小費,總得花點。這個您拿添補著用。”
那五客氣地推辭了一下。賈鳳樓說:“親是親,財是財,該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費!”
九
那五回到家,卻跟云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著忙活幾天。云奶奶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心是好事。”那五說:“可我這一身兒亮不出去呀!想找您拆兌兩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云奶奶說:“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給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說著云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后從樟木箱中找出幾件香云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就著煤油燈趕做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得平平整整,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的爬起來試著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云奶奶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云奶奶已經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確像個極有資財的青年東家,只可惜少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卷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里顯得稍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修腳的、點痣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眼、戲裝照相。膏藥鋪門口擺著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里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癆七傷。”直到西頭,才看見秫秸墻抹灰,掛著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著半截門簾,一位戴著草帽、白布衫敞著懷的人,手里托個柳條編的小笸籮,一面掂得里面硬幣嘩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
那五心想:“怎么,這里改了賣吃食了?”
可那人又接著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栗子大鴨梨、冰糖疙瘩似的甜嘍……”
灰墻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幾個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
“我姓那呀,怎么著,聽玩意還要報戶口……”
那人并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那五爺到!”
里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請咧!”有兩三個茶房,一塊擁了過來。先請安后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臺。
茶社不大,池子里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靠后邊幾桌空著。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臺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幾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繡金龍的領帶。兩廊和后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剎尾,就匆匆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臺是沒有后臺的。臺后墻上掛了些“歌舞升平”、“聲遏青云”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妝艷抹的女人。臺前盡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臺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臺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臺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后排沖去,嘴里喊著:“錢來,錢來!謝!”臺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大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么,接過錢飛快的從人叢中鉆到臺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臺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臺上坐著的女人、臺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
“謝!”
賈鳳魁從座上裊裊婷婷走到臺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后接上假發,梳上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
“五爺!”茶房朝那二十元鈔票呶呶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卷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臺口,拿木盤托著跑上臺喊:“那經理點個插曲《風雨歸舟》,賞大洋二十塊!”
臺上臺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臺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地說了聲:“經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的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臺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于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作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二十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里送到臺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給那五塞到手中。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后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干凈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來給鳳姑娘捧場!”
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里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也算嘗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二十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一百五十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分,會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算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梅料。云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嘗嘗鮮!”云奶奶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
“打牌贏的!”
“往后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帳叫人笑話,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沖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夠多累呀!”
十
那五連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干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十二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閑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臺,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里醒來,急忙鉆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干二凈。電車也收了。天橋左近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兒。
“山東陽谷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跐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
“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后趕了上來。上邊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夫沖那五問:“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后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遛達?不用碰上黑道兒上的哥兒們,碰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里說話,可并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
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
“什么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三輪車夫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
“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
“老實坐著!”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聲我捅了你!”
“哎喲,您……”
“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廂板咔咔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鹽白吃了!”
這車左拐右拐,三轉兩轉來到一條大墻之下。這里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你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
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
拿刀的說:“少費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脫下來!”
那五從里到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現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脫下來!”
那五彎腰脫鞋,只覺后腦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現鞋倒還在腳上。可天還不亮,赤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的都透心涼了。
慢慢的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載……”有人一邊說白一邊走了過來,聽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后頭。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白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后慢慢走了過去,那五喊了聲:“先生……”
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怎么著?那少爺呀?怎么總不來園子采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
“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么說的!”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脫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里邊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說:“不行,這一來不光您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么著,你先在這兒等會,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別亂動。要不叫巡警看見說你有傷風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哪兒了?還有巡警嗎?”
“嗨,您怎么暈了,這不是先農壇嗎!”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著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就有個掛著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頓飯時,胡大頭領著武存忠來了,武老頭還有老遠就喊:“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聞聲站了起來。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著胡子說:“我當是誰呢,聽風樓主啊,怎么上這喝風來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凍可成了傷風樓主了!”
那五接過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塊藍粗布,先皺了皺眉頭。打開再一看,是一身陰丹士林布褲褂,洗得泛了白,領子上還有汗漬,又吸了口氣。武存忠說:“這是我出門作客的衣裳,您將就著穿。干凈不干凈的不敢說,反正沒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請他們一道到家去吃點心。那五問:“你們二位早就認識?”胡大頭說:“我天天在這壇根遛彎,常去看老先生打繩子,見面就點頭,沒說過話!”
武存忠的家就在壇根西邊。遠對著四面鐘,門口一片空場,堆著幾垛稻草。稻草垛之間,有兩幫人練武。一幫是幾個半大孩子,由一個青年人領著練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著號:“蹦,劈,專,炮,橫!”另一幫是兩個小丫頭自己在練劍。一邊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釣魚……”武存忠一邊走路,一邊指點:“小辛,劍擺平,別耷拉頭!”“你們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啊!沖鼻子尖打!”說著話領他們進了個門道,門洞里就擺著架用腳踩的打繩機,地上放了好幾盤才打好的粗細草繩。武存忠領他們穿過這里,走進一間小南屋,南屋迎門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間擺了一盤鬼子姜,一盤腌韭菜,十來個貼餅子。武存忠在讓座的工夫,他老伴又端來一盆看不見米粒的小米湯。
“沒好的,就是個莊稼飯。”武存忠說,“那少爺也換換口味!”那五生長在北京幾十年,真沒想到北京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說窮不窮,說富不富,既不從估衣鋪賃衣裳裝闊大爺,也不假叫苦怕人來借錢,不盛氣凌人、也不趨炎附勢。嘴上不說,心里覺著這么過一輩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問:“武先生還有點嗜好?”
武存忠說:“你是說抽大煙哪?我哪有那個福氣,上一回是借地方辦事,圖那種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繩子不夠兩煙泡錢,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也當喝風樓主嗎!”
那五也笑了起來。喝了幾口米湯,他緩過點勁兒來了。吃了口餅子,也覺著滿口香甜。湊趣說:“您這嚼谷還真是味,明兒我真來跟您學打繩子吧!”
“您吃不了那個苦!細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的沒皮了。您看看我這手是什么手?”
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喲”了一聲,真是又粗又厚。光有繭子沒有皮、比焊水壺的馬口鐵還硬實。
胡大頭問那五怎么會遇上惡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說和賈家兄妹連手作套擺弄人,只說聽大鼓散場晚了,如何如何。大頭問他在哪兒聽的大鼓?那五說:“清音茶社。”
大頭搖了搖頭說:“唉!聽大鼓東城有東安市場,西城有西單游藝社。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嗎?”
那五說:“反正消遣,哪兒不是唱大鼓呢?”
大頭說:“唱與唱可大有分別。清音茶社里獻藝的是什么人?有淌河賣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還有是養人的賣了孩子,在這兒見世面!光叫人搶了幾件衣裳還真便宜了!”
那五一聽,暗中直咋舌,沒想到這里還有許多說道。武存忠聽到這里,笑笑說:“您要說的是實話,這幾件衣裳也許還能找回來。”
那五一聽,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說。”武存忠說,“多少有點路子。這天橋管界的合字號朋友,都跟派出所聯著,他們有個規矩,不論搶來的偷來的,是現錢是衣物,十天之內不會動它,防備派出所有人來找。過了十天,他們或是賣或是分,照例給局子里一份喜錢。”
那五說:“那么我馬上去報案。”
武存忠說:“只要一報案,當天可就銷贓。東西留著不是等報案,凡是報案的都是沒門子的。”
那五說:“那怎么辦呢?”
武存忠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過可以托人打聽一下。還是那句話,得是偷的搶的。若是報私仇,斗勢力,后邊別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這個范圍,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實話。”
那五臉紅一陣,搖搖頭說:“話是實話。東西不用找了,這點玩意我買得起,犯不上再勞您費心。”
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么。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見人,就說:
“我把衣裳穿走怎么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云奶奶那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這股死要排場勁,就說:“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閑工夫?”
那五只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開動了。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伙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里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干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
“您說,您說。”
“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洲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勢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鉆。宣統在東北當了兒帝皇,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個后路!”
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
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伙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嘆了口氣!
胡大頭錯會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找個正當職業,老這么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踏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
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干什么去好呢?”
胡大頭說:“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
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么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