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天消息不脛而走,疾風一樣刮過盤山市。
有兩個部門反應最迅速,或者說立刻就做出反應。
刑警支隊長海小安快步進局長辦公室,梅國棟叫他過去。
“礦區派出所報告,有人在罌粟溝趕尸。”梅國棟說。
剛才礦區派出所魯所長向梅國棟報告:罌粟溝有一個人趕著一具尸體朝礦區里走,警察干預沒成功,群眾聞訊趕來圍觀。
“怎么辦啊?”魯所長急切的聲音。
“你的人都上去,維護好現場,局里研究一下對策。”梅國棟放下電話,召集在家的副局長,通報了情況。幾位局長研究決定,命刑警支隊承辦此事,夠立案馬上就立。
“小安,給你只刺猬捧。”梅國棟說。
何止是刺猬,是鬼蜮怪胎,刑警支隊建隊以來頭一次遇上這種怪案子。
“現在還不能說是個案子呢。”梅國棟說,“關鍵在于趕的尸體,如果是自家親人,充其量是陋俗,加以制止了事,對當事人進行批評教育,對行為惡劣的進行治安處罰,除非尸體有問題。”
“趕尸?天下奇聞,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海小安覺得太奇太怪。尸體有能趕走的嗎?能走的尸體還是尸體嗎?他說:“空前絕后。”
“此言差矣!”梅國棟說,“盤山歷史上就發生過……”
解放前,罌粟溝有人趕尸。其實這種風俗是從川陜湘貴邊境傳過來的,具體是什么年代傳過來的,無法考究。偽滿洲國時期,趕尸風日甚,罌粟溝的山道上差不多天天有人趕尸。
“呃嗬喲!”
“走嘍!××回家嘍!×××回村啦!”
一具具尸體在趕尸匠的吆喝下,走上蜿蜒山路。
“活人吆喝死人走?”海小安無比新奇。
梅國棟說他知道一個趕尸故事,不能講,也沒工夫講。現在最急的是趕到趕尸現場。
電話鈴聲響,打斷梅國棟的布置。他接聽:“我是梅國棟……高書記放心,我立即去現場。”
海小安望著梅國棟,覺出來電話的重要。
“市委很重視此事件……走吧,我們路上說吧。”梅國棟說。
公安局這邊是這樣,第二部門是民政局。喪葬的事情他們監管,提倡移風易俗,趕尸陋習已絕跡多年。突然死灰復燃,不亞于非典重來。
主管民政的市委書記、市長,紛紛來電話,詢問此事,并督促做出應對措施。民政局不同公安局,民間的一些風俗不好界定好壞,除非國家明文規定禁止的,他們才可采取措施制止、取締。
“趕尸?”
“怎么趕尸?”
“胡鬧!”
“惡作劇!”
“鬼怪的片子看多了吧?”
“給瘋人院打個電話問問,是不是有精神病人跑出來呀!”
……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沒誰聽說趕尸,當地沒這種風俗。議論千奇百怪也就不足為怪了。
“查文件。”局長辦事政策性強,命令找依據。
上級文件沒有。
五十年以來沒有。
這就給民政局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怎么辦?清一色的怎么辦目光投向局長。領導就是領導,別盯著人家坐專車,吃酒喝茶報銷,遇見難題人家自有辦法。
“到現場看看什么是趕尸?”局長拍了板。
“我們……”部下說到了現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尷尬啊。
民政局長說:“說你一輩子都做不了局長嘛,一個頻道……想說就有話說不想說就沒話說。”
“可說什么呢?”部下較起真來。
“趕的是什么?”民政局長問。
“當然是尸體啊!”
民政局長用笑代替說,內容是:盤山市改土葬為火葬。不論是誰死后都得火化,想滿足入土為安的愿望,火化后可以將骨灰裝入民政局嚴格限定尺寸的棺材里,方可到野外埋葬。哪一家人死后直接土葬,得摳出拉火葬場火化后再葬。趕尸,沒火化的尸體民政部門就有權勒令你去火化。
那個初秋的上午,開向罌粟溝礦區的一溜轎車,公安和民政部門外還有媒體單位。
“市電視臺記者的車跟上來了。”海小安回頭望車后面,說。
“傳媒時代,他們的作用不可替代啊!”梅國棟慨言,“就說前不久W省發生的礦難,記者冒死臥底,才揭開礦難的黑幕,這一點上說,我們自愧不如。”
海小安臉靠近車窗向外擺手。
“遇到熟人?”梅國棟問。
“哦,我弟弟。”海小安說,“他在煤院讀大二。”
海小安有個弟弟叫海小全,他們不是一母所生,哥叫小安,弟叫小全,老子干了幾十年安監,頂重要的當然是安全,于是乎給兒子起名字安全。這是海建設遭礦主李雪峰報復后成為英雄,記者在長篇通訊里說的。
梅國棟當然讀過此篇通訊。
“記者們真能借題發揮。”海小安覺著記者牽強附會,父親給他起名字時還在一個人民公社當書記,與安監不搭邊兒。
宣傳報道嘛就是宣傳報道,筆在記者手里,讓他們寫去吧!
記者的車跟在后面,梅國棟心里產生壓力,恐怕一下車就給圍住。他問:“小安如果你是記者,會問我什么?”
海小安還是想了想,說:“他們問梅局怎么看趕尸這件事,警方將采取什么措施。”
在公安局大家習慣稱他梅局,梅國棟感到親近,沒有因地位的變化而疏遠昔日的戰友。當年,他就是海小安的支隊長,海小安朝他叫了幾年的師傅,直到現在走嘴還在叫。
“那可給我出了道難題啊!難以回答。”梅國棟說。
海小安學外國人的一種常用姿勢,聳聳肩,攤開雙手:“對不起,無可奉告!”
“喔,說無可奉告記者就放過你?”梅國棟焦慮又無奈,“窮追不舍……”
記者,而且還不是一路,緊緊跟上梅國棟的車子,他是公安局長,如何處理趕尸事件,公安部門能給準確定性——合法不合法。
今天梅國棟成為媒體的焦點已成定局。
趕尸的現場在半山腰,在一條廢棄多年的荒道上,那條荒道叫鬼道,路名濃縮了歷史。鬼道,顧名思義,與鬼有關。狼常走的道叫狼道,獾常走的道叫獾道,狗道貓道,鬼走的道叫鬼道。若干年前,鬼經常走這條山道。
罌粟溝有多長,鬼道就有多長。趕尸匠將一具具僵尸從這條山道趕到山外,踏上遙遠回家的路。那是一種怎樣的奇觀啊!一具具尸體以蛙跳的動作,在山道上行走,趕尸匠吆喝:
“呃嗬喲!”
“走嘍!××回家嘍!×××回村啦!”
山道上活人趕著死人走。
數以百計的盤山居民聚集在這里,紅紅綠綠的衣服錯落樹木間如花開放,遠遠近近地圍觀,趕尸人被困已無法前行。
“呃嗬喲!”
趕尸匠賣力地吆喝,那陣勢倒像一場表演。
沒人給他讓路,尸體原地踏步。
梅國棟沖出記者的重圍,和海小安走近趕尸人前。
相信更多的讀者都沒見過趕尸,簡單扼要地說一下場面:我們能看到的,一個趕尸匠,一具尸體。趕尸匠穿著遙遠年代的長衫,黑色禮帽,戴著鬼臉面具,手持一把鞭子,如果還稱其為鞭子的話,鞭繩是花花綠綠的布條,像粗糙的拖布。再看尸體,外面套著白色口袋樣式的東西,和打劫的匪徒偽裝差不多,面部開著兩個洞作為瞭望口,鬼走路也需要看路啊!
海小安就是從這兩個駭人的窟窿望進去,見到尸體的眼睛有些異樣的。
“梅局,我看見木頭。”海小安走近梅國棟身邊,說出他的發現。
“木頭?”梅國棟疑惑,問,“沒看錯?”
“肯定是木頭。”海小安說。
為了準確無誤,他再次到尸體跟前,仔細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尸體竟然動了一下,還咳嗽一聲。
“媽呀!”
“尸體活啦!”
圍觀的人一下就炸了營,四處奔逃。
“借氣,一定是借氣啦!”
人們議論紛紛。
借氣是當地人一種說法。說人可能沒死就成(假死),假若有一只貓狗什么的,總之是喘氣的從尸體旁經過,都可能傳氣給死人使死人活過來。據說還真有這樣的人活在世上,那才真正的“再活一回”!
被趕的尸體真亮地咳嗽,真的活過來了,能不嚇人嗎?
“死人還能咳嗽?”海小安不是害怕,而是吃驚,疑問,“我沒聽錯吧?”
“你沒聽錯。”梅國棟說著朝趕尸匠走去。
趕尸匠手里的鞭子再也舉不來了,他見到公安局的嚴肅、咄咄逼人的目光。
“馬上停下來!”梅國棟的語氣不可違抗。
趕尸匠暫短的沉默。
“你是不是沒聽清我的話?”梅國棟命令,“請你摘下面具。”
趕尸匠遲疑著。
“讓你摘下面具。”海小安說。
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尸體里忽然鉆出一個大活人來,他急忙跪在公安人員面前,求饒:“報告政府,沒我的事,是劉升叫我來的呀,政府……”
海小安驚得目瞪口呆,白布口袋鉆出活人后,里邊還有一具尸體,他看見一雙腿,沒有彈性皮膚蒼白得嚇人。由一變二,由死變活,海小安大惑!
“起來講話。”梅國棟說。
“報告政府,”跪地的人不肯起來,指著趕尸匠開脫自己說,“他花兩千元錢雇用我,讓我幫他趕死鬼……尸體臭死我啦。”
趕尸匠一把扯下面具,露出一張尖嘴巴、奸詐、妖氣的臉。面相說明不是善良之輩,也非等閑之輩。
“八瞎(胡說八道)!是我雇你的?”趕尸匠質問。
“怎么不是,你讓我到河邊。”跪地的人拱起身,要和趕尸匠理論,“你給我兩千元錢……”
“胡說!”趕尸匠面孔猙獰。
梅國棟用眼神給海小安下了命令。
“好啦,你們有話到刑警隊去說吧。”海小安對趕尸人說。
那個人腿又軟了,再次跪在公安人員面前:“報告政府……”
“起來,和我們走。”一個警察走過來,拉起跪在地上的那個人,“走!喂,還有你。”
趕尸匠他們上了警車。
“保護好現場。”梅國棟叮囑句海小安,走向民政局長。
是民政局長走向梅國棟,他說:“梅局長,尸體怎么處理?”
梅國棟想聽聽民政部門的意見:“你們的意見呢?”
民政局長說,通常違背喪葬規定,責令其家屬改正。尸體送去火化。對當事人批評教育。
“沒見有一個死者家屬在場,似乎不太合乎情理。”梅國棟說,“我看這樣,趕尸人警方帶走調查,你們民政盡快找到死者家屬,問清情況。”
“我去安排,梅局長。”民政局長說。
“哦,對了,尸體先不要動,警方負責保護起來。”梅國棟說。
接到支隊長命令的幾名刑警迅速趕到現場,法醫也到了。
“海隊。”刑警打開包裝尸體布袋子樣的織物前,請示。
“打開吧。”海小安說。
又是一個意想不到,死者竟無頭,一個木頭旋的人形腦袋,安在尸體上。
死者無頭?性質一下就變啦!一個正常死亡的人怎么會沒頭顱?
“可能是一樁命案。”海小安心想。
在場的刑警不約而同地都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