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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垃圾(3)

“我倒并不是要人家可憐,”黎純五肅然的說:“不過,我并不是自己歡喜瞎眼睛,這是意外的災難啊!就以普通朋友看待,他們也該互相援助,何況我是七八年的部下,團長不見得省兩桌酒席錢也省不出的,并不要他掏自己的腰包,只要把七八個月的五成欠餉發一半,也算是一樁慈善啊!再則我也不明白同事們僅僅替我動動手做一個呈文也這樣吝嗇的。……要撤我的差,這是當然的,爽爽氣氣的撤吧,何必把開江西來搪塞我。明知道我眼睛看不見,不能上火線,也無家可歸。我上江西怎么辦?讓我活不活死不死,登在那世上,這不毒辣嗎?……什么殘廢院,貧民院,哼,討米,我黎某自己會討,用不著他們派人來暗示啦,他媽的,假使我有眼睛……他媽的……永揚先生請不要動氣,你以為我比被打死的好,打死了的才可憐。是嗎?我并不要人家可憐,我覺得,倒是活著受苦比較可憐。死了總算是解決人生了,走盡了人生最后的一步,得到安息啦。我倒是很愿意那樣的‘可憐’著。……至于我的眼睛,我只怪我的眼睛,不怨天尤人,連上不給錢,我也不存別的希望,等勤務兵有空的時候,我要他通知我的老婆來接我,不過在這兒打攪得太久了,實在有點對永揚先生不住。”

一直到黎純五講完了一切的話,陳家駒只是呆坐著,愁悶的皺緊了眉頭,動也不動,倒是醫生高興的了不得,嘻皮笑臉的說:

“老黎,不要性急,多住兩天再走不妨的,如果定要走的話,早一天通知我,我得請你吃一頓才對啊!哈哈哈!”

“那里的話,我才應該謝謝你呢!”黎純五客氣的答。

翌日上午留守的兵士們每人領到兩塊錢。有人發起捐款給黎純五:一元,五角,二角,聽各人的便,一唱百和,一會兒由七八十個兵士湊集了三十四塊錢,推出代表送到永揚醫室,不管黎純五怎樣謝卸,代表把錢塞到他的衣袋里,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了。

勤務兵來了,黎純五吩咐他把錢退回去,但結果依然帶回了,他只得收下,隨即又叫勤務兵到襪廠關照他的妻,要她下午來一趟。

下午她來了,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壯健的女工。她嫁給他不過一年多,原想丈夫升官發財享一點子福,因為丈夫眼睛總不肯睜開,大概生了氣,有好幾個星期不來了。

“這是陳家駒先生,我的好朋友。……你看,客人來了,你得招呼招呼呀!”黎純五歡笑的對妻說。

那女人起首是臉孔板著的,現在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兩眼向著陳家駒溜了好幾趟。

“明天我想請請客,我要離開此地了,辦點什么菜好呢?老婆,你替我全權辦理吧,勞駕勞駕,好久不見,一來就請你做事。”

“講啥格客氣,勿要面皮!……拿錢來!”那女人伸出手接了四塊錢,插在衣袋里,兩眼又向陳家駒溜著。

“你離開這里又怎么辦呢,老黎?我真替你擔心,”陳家駒關切的說。

“不要緊,我老婆每月可以賺十五塊錢,她會養我的。老婆,你一定會養我,對嗎?哈哈哈!老婆……”

“呸,我養你,我養了你,我自己交給誰養去?世上沒有女人養男人的!”那女人瞪著眼向丈夫,又轉向著陳家駒微笑了一下。

“呀,你看這個壞女人,她當眾侮辱我。……你要軋姘頭就軋姘頭吧,我并不反對。但是,我問你,你變卦怎么變得這樣快呢?說不定我的眼睛還會好起來的,也許還會升團長。可不是?這兒的醫生先生老早就叫我‘營長營長’呢!現在你逼著我朱買臣休妻,到那時你會后悔的。你這沒良心的,幾個月之前,你不是很愛我的嗎?你這沒良心的。”黎純五帶笑的罵著,他的臉色可慘白了,但還是故意打趣的自寬的繼續說:“來,來,來,走攏來,讓我抱抱你,你再變卦吧,不管你待我怎樣,我今生不指望再娶別的女人啦,來來,我要看你近來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來來來!”他伸出兩手在空中,期待著,期待著……

“什么愛不愛啦,什么胖啦瘦啦,你自己眼睛是這樣,不關我的事。”

“你不要搭架子,”黎純五縮回來了手,插進衣袋里,掏出一卷鈔票,“我不要你養,我來養你好吧,我還有很多很多的錢存在交通銀行呢!……嘍,這是什么?……”

女人不說什么,轉過頭獨自望著窗外笑。隨后她立起來向陳家駒點點頭,走進醫生的臥室,和醫生夫人商量宴客的事。

這也不是猜不透的事,老婆走開了,黎純五卻盡沉思著。由他的臉色上呈現著無可奈何的焦躁的憤妒的神情,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說話,心緒紊亂的,意識模糊的,好象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失敗到這地步的,伸出去的手抱了一個空虛,抱了一個失望,一個悲哀,“呸,我養你!”“什么愛不愛,你自己眼睛是這樣。”他把剛才的情景檢點了一下,究竟明白了,她是應該離開他,一切都應該,離開他,他早就該尸一般被扔在黑漫漫的一片荒涼的沙漠上,是自己由天空中跌下的,跌傷了是永遠不必妄想再爬起來的,這只怪他自己。

陳家駒也一聲不響的悵悶的呆坐著,診室寂靜得真同沙漠一般,只有煙氛在繚繞。這時候,忽然勤務兵倉猝的走來,立在門口報告道:

“排長,不好了。”

“什么事,什么事,克明?”黎純五驚異的問。

“明天沒有飯吃了,連長吩咐軍需處從明天起停止你的伙食津貼,說你已經不在那里了。”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要緊,我現在還有飯吃,明天我請客,叫弟兄們都到我這兒來吃吧。”

沉默了一陣,黎純五振作起來,很興奮的在室內踱著,既而嚴肅的說:

“我馬上到連上去一趟,克明,你給我引路。”

走進留守處,兵士們把黎純五包圍在辦公室,親切的慰問著。

“唉,你們真是……雖然是出自你們的好意,可是我萬分的不愿意接受,這算什么呢?象給你們的排長化緣似的。唉,……弟兄們,我預備明天離開醫寓,今我來,一則是向你們告別,二則我要退還你們的錢,三則我很想和你們多談談心,以后是……不知道……”

“排長,請不要提及錢。排長要和我們談話,很好,讓我去叫他們去。”一個班長說著飛跑的去了。

“不知道連長他們在家不呢?”另一個班長稍稍顧忌的說。

“不要緊,怕什么。連長,二排三排的排長,軍需官統統出去了,今天不是領了五成薪水嗎,他們。”是一個大膽的兵士的聲音。

頃刻間,七八十個兵士都到了院子里,排成隊伍,嚴肅的候著瞎子排長的訓話,那班長布置好了,走進辦公室報告道:

“排長,我們全體在院子里集合了。”

“好的。”黎純五答著,走出辦公室,立在院子里的階砌上,對著肅立著的隊伍鞠了躬,開始苦笑著說:

“親愛的弟兄們,今天,你們的黎排長見了你們,真抬不起頭來了。我是個瞎子,唉,我是個瞎子。但我雖然看不見你們,我卻能看得見你們每個人的心,你們每個人的靈魂。你們每個人的心,都和我的心溫和的慈善的聯接著。我雖然指不出那里站著的是誰,這里站著的是誰,可是在我的心上顯明的刻著你們每個人的面貌,永遠不會磨滅的。你們實在太好了,誰都替我擔憂,替我這瞎子難受。你們每個人都憐憫我。一排的不用說,二排三排的,也是時時在掛念我。這還不算,此外,你們還常常湊集一些錢給我用,今天又湊了這許多。本來要退給你們,又怕你們不高興。唉,你們的排長見了你們,真抬不起頭來了。你們自己想想,一個月每人才領兩塊錢,做零用還不夠,吃的是黑米飯,冬天穿的是夾衣,有時連鞋襪都沒有,一身是臟的臭的,同叫化子一樣,但是你們卻給我這樣多的錢,你們的心安了,是的,要這樣你們的心安了,但是你們知道,你們的排長是多末慚愧,心里多末痛苦!……你們哭嗎,唉,愛惜你們的眼淚吧,你們的排長是不值得使你們流淚的。”

“我們是革命軍人,這是不錯的,但是想想看,七八年來,我們革了什么命,七八年來,我領導了你們一些什么。革命革命,革來革去,沒有革出什么,只是反而多革出一些貧民,一些殘廢。成功,成功,卻只看見一二個人成功,象大多數的無量數的我們這樣的人,是永遠失敗著。七八年來,帶著你們由南到北的打來打去,死的死,傷的傷,舊的死了,新的又補上,傷了的,診好了,再上前線;好不了的跛腳、瞎子,五官不全,只有討米的份兒。那些沒有帶傷的,一年到頭也跟叫化子一樣。革命究竟成功了嗎?我們究竟真正革了命嗎?說是為民眾解除痛苦,民眾的痛苦解除了嗎?你們也是民眾,你們的痛苦解除了嗎?”

“不錯,現在,我黎純五是個瞎子,但是,有人知道嗎?我的眼睛是早已瞎了的,早已瞎了的。倘我黎純五不是個瞎子,我就該帶你們往光明的路上走,往我們所認為最有價值最有幸福的路上走,即令我們自己沒有享著幸福,可是為著別人,為著勞苦的大眾創造了幸福,那末,我們辛苦了也值得,我們犧牲了也值得。但是我卻帶著你們跑到永遠不變的一條死路上,聽著魔鬼的命令,守著魔王的紀律,忍受著無窮的苦痛,受著無限度的犧牲。龍塘崗的那一仗,我們是該退卻的,我卻不許一個人退卻,不許一個人逃走,雖然我自己沒有受傷,可是我們這一連的弟兄們只剩了一半還不到,我們這樣送死,固然,不是為著升官發財,可也不是一心要來當叫化子。誰都知道,我們是為著幾塊錢生活費,也是為著偉大的革命。但是,我剛才講過,我們并沒有革命呀,我們的生活費也沒有得著呀,然而我們卻白白的把生命往死里送,排山倒海的往死里送,這不太冤了嗎?這不是瞎了眼睛嗎?你們雖則沒有瞎,只是服從命令,可是至少你們的排長是瞎了眼睛了。想起以前,你們餓了,在大飯館里吃了兩碗面沒有錢給,我還狠毒的打過你們。你們在大洋貨店里拿了雙把襪子少給錢,我還狠毒的打你們,現在仔細想起來,你們不對嗎?誰都要生活,人家要發財,你們要生活,難道你們是絕對不可原諒的嗎?從前我打過你們,現在我希望你們來打我這瞎眼的排長。”

“不中用的我,是沒有指望了的,我勸你們以后大家要明白,下一個決心,團結起來,打開眼睛,向著你們所認為對的方向,光明的方向,勇敢的向前沖去。這便是我瞎子報答諸位弟兄的一點臨別的禮物。至于我以后的生活,當然只好憑著命運去瞎闖,倒在那兒便那兒是棺材,將來也許會中流彈,也許會凍死餓死,至于死在象以前那樣的陣線上是絕對不會的。江西的家,你們有些人知道,已經沒有了,我不能回去。如果我不想偷生的話,雖然我什么都沒有,我可有權利鉆到泥土里去。這算不了什么,猶如中了敵人的防不勝防的毒氣彈一樣,不知不覺就倒了,這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要偷生的話,那末,我們現在雖然分手了,以后也許仍然可以會面的。親愛的弟兄們,你們只須稍微留心點,當你們在街上,或者在鄉村里,看見一個穿著九破十爛的瞎子,拿著討米袋,拿著打狗棍,口里喊著‘老爺、太太’,甚至擋著你們的路,叫著‘老總,老總’。你們打開眼睛看看,那也許就是你們當年的黎排長吧。”

“我很感謝你們每個人,將來也永遠記念你們每個人。可是我希望你們忘記我。永遠忘記我這該死的瞎子。一記起我這瞎子會使你們心里不快活的,親愛的弟兄們,前途珍重吧,完了。”

黎純五不斷的揩著眼睛,咳了咳嗽,對著那些悲哀著的兵士們連連顛著頭,鞠著躬,慢慢的向門外走去,走幾步回頭一下,走幾步回頭一下,勤務兵王克明緊緊的牽著他。離開留守處幾十步遠以后,他仿佛聽見兵士們的興奮的囂叫的聲音,齊一的雄壯的吶喊聲;隨后仿佛也有許多趕出來的。他那愁慘的臉上表現著一種解放的快慰,一種得勝的快慰,真象這一生也曾打開眼睛生活過一回似的。

第二天正午,永揚醫室的“重見光明”和“佛波西國”的匾額下的條桌被掃清了,點了香燭,排了果品,蔬菜。黎純五在像前鞠了躬,拱手默禱著,禱畢,他的夫人將所有的菜擺在方桌上,請客人就座。

“今天很對不起諸位,簡慢得很!”黎純五從末座的席中立起來微笑著說:“菜是沒有什么菜可吃,不過也是我一點點意思。一則在秦先生這里打擾得太久,沒有什么謝他,只得請他喝兩杯白酒。二則承朋友們看得起,就此餞餞別。三則我老婆很信神,只好依了她,求求神的庇佑吧。——請大家不要客氣,不好吃也勉強吃點吧。——喂,老婆,篩酒,給秦先生篩酒,依次篩下去,用大杯子。——克明,我的兄弟,來,和我坐在一道,今天你可以多喝兩杯,你回連上去是沒有什么東西吃的。吃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唉,……”

客人謙遜了一回,歡笑的開始狼吞虎咽起來,黎純五卻獨自正襟危坐的喝著白開水。

“喂,老黎,怎么自己一點都不吃!”永揚先生勸說著。

“不,永揚先生,請自己多吃一點,我這眼睛是補不得的,還是不吃的好。”黎純五冷靜的答。

一點鐘過后,筵席撤了,客人散了,黎純五和他的老婆正在檢點行李的時候,陳家駒把醫生拖到后房悄悄的商量道:

“看老黎這種景況,心里很不好過,我想弄幾塊來送他,你說怎樣?還來得及不?”

“不,”醫生堅決的說,“你又和他認識不久,送他錢做什么?照算,他還短我八十多塊錢,用不著送,讓他去吧。這筆生意我真沒有叨他一點兒光,讓他去吧,他這是帶毒的老痧眼,爛污眼,楊梅眼,走盡天下也診不好的。”

怕得罪醫生,這個好心腸的陳家駒不再說什么。

什么都已檢點了,黎純五千謝萬謝的謝了醫生。和所有的人道了別,再三的叮囑勤務兵常常到他那里玩以后,帶著行李,乘著車,和老婆一道去了。醫生的身上象捉去了一個臭蟲似的,非常輕松,非常的快慰。隨后親自把醫室痛快的打掃一頓,傾出一簸箕的垃圾。

一切都完了,垃圾永遠在門外的墻角下發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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