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子誕生,朱見深大喜過望,一面派人祭祀山川,一切以皇太子的禮遇隆重對待。一面晉萬貞兒為皇貴妃,只可惜,這個被朱見深和萬貞兒寄予厚望的皇兒未滿月便夭折。
此后萬貴妃便不再有娠,她的心態亦有了劇烈變化。若說從前,她只是獨霸后宮,拒絕和其他人分享愛人,此后的她,更立意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在后宮掀起無盡的腥風血雨。
是嫉妒也好,是不甘也罷,這一切細說起來亦都情有可原。若在今時今日,以他們的感情,當可名正言順地履行一夫一妻的制度,而無須顧及其他。
遺憾是在當年,她不能做他唯一合法的妻,又身在后宮這樣群芳爭妍的地方。即便他對她的感情無可再深,亦會因眾多的妃嬪不斷介入而分薄。身為一國之君,即便他再專寵她,亦須分出雨露散播到其他女子身上,肩負起傳宗接代的任務。
或許,感情讓人失望的地方亦在此。沒有絕對的忠貞,自始至終一心一意的太少。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人不怨天也要妒。就算朱見深內心深處認定萬貞兒是自己此生唯一深愛的女人,無可取代,但在行為上,他或主動或被動的背叛過她不止一回,縱覽明憲宗的后妃表,會發現朱見深一生見縫插針臨幸的女子實在不在少數。
從悼恭太子朱祐極的母妃賢妃柏氏,到明孝宗朱祐樘的母妃紀氏,這些或美貌或聰慧的年輕女子的出現,無不給萬貞兒帶來極大的憂患。歲月是不饒人的。她出身寒微,自幼入宮,外朝并無得力的親眷貴屬可依靠,唯一的兒子又早早夭折。
這么多年,若不是她生性機巧,善于應對,能夠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借以建立了自己的勢力,又巧合地死在皇帝之前。一旦改朝換代,她的下場不會太妙。
她在后宮大開殺戒,逼得夫君差點絕嗣。試想當年宮闈間此起彼伏的流血事件,真叫人不寒而栗。人與人之間的惡斗,居高臨下置人死地的姿態——權力所賦予人的惡毒和陰冷,與它所賦予這座宮闕的金碧輝煌形成鮮明對比。
她對他,不是沒有患難真情,只不過,最后都化作了心機詭計。曾經的纏綿只剩孤寂。但我理解萬貞兒,與漢朝那位與她行為相似的趙合德相比,兩者都是控制欲極強的阿修羅式的人物,寧枉勿縱。
不同在于,萬貞兒對朱見深,有那么多年相依為命的感情作底,她有資格捍衛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而趙合德對劉驁,更多的是以美色固寵,以填欲壑,傾城之美換一世榮華,說到底,并沒有幾分真情實意。
成化年間的宮闈之爭,接二連三皇嗣夭折,都說是意外,可哪有那么多的意外?想必朱見深心中也是有數的。只是,他對萬貞兒的愛已經遠遠超越了人情,違背了常理,令他漠視那些為他生兒育女的妃嬪。
那些如花美眷,在他心中不過是生育工具,抑或是即興遣懷的玩物而已。至于那些皇嗣,對于朱見深而言,不比這個陪伴了他半世的女人重要。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乾坤顛倒,世界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從幼年起,他最眷戀的女人就是她,哪怕她芳華不再,哪怕她在眾人眼中是個悍婦、妒婦,哪怕他心知肚明她做下的惡事,他總能找到理由去原諒她。也許連原諒都談不上,他不覺得她所做的事情能減少他對她的感情。情深情執如此,夫復何言?
所謂拱手江山討你歡,朱見深放縱萬貞兒的一切作為,是非對錯標準已不重要。朱見深對萬貞兒的信任已然讓他放心放手讓她去為所欲為。
或許,在朱見深想來,這個女人一生都是忠于自己的,她又沒有了兒子,將來也難有所企圖,就算她現在做得有些過分,又能過分到什么程度呢?就當是寵她吧,就當是補償吧。萬貞兒始終是向著他的,不會為了別人去害他。而萬貞兒之外的其他人,他就不是那么放心了。
由是出現了明代歷史上除“東廠”之外,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務機關“西廠”。出現了繼英宗朝大太監王振之后,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太監——憲宗朝的汪直。
汪直“初給事萬貴妃于昭德宮”,本是侍奉萬貴妃的一名太監,因為人精明狡黠,頗得萬貴妃的歡心,由此也被憲宗信任喜歡。汪直成為西廠提督,專職刺探各種信息,向皇帝密報。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他自己威行朝野,權傾一時。直到汪直因貪圖軍功,攪擾邊境,惹翻了韃靼、遼東各部。眼見邊境不寧,一心要過安生日子的朱見深煩了,聽了東廠太監尚銘和侍郎李孜省的奏報,將汪直貶往南京。汪直失去寵幸,從此退出歷史舞臺。
萬貞兒對朝局動蕩毫不在意。這自私自利的女人也從無遠見,不能深刻意識到這些攀附于她謀求私利的人,對江山社稷、子孫后代會造成多大的創傷和隱患。她在皇子夭折,自己不再有娠之后,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清除朱見深的子嗣方面。
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遭了毒手,已出生被封為太子的亦不能幸免。成化五年(1469年)四月出生,成化七年(1471年)十一月被封為皇太子、成化八年(1472年)被封為“悼恭太子”的皇次子朱祐極,因一場并不兇險的小病而突然暴亡。事后雖無人敢質疑,但多數人有理由相信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這樣算來,后來的明孝宗朱祐樘能夠幸存,完全是劫后余生的產物,連他的母親紀氏入宮,也可算是劫后余生。
成化元年(1465年)的春天,廣西發生過一次瑤民動亂,明軍出兵征伐。大藤峽之戰之后,一些瑤民的妻女被俘入京,充作奴婢。賀縣土官之女紀氏被俘入宮,后因知書達理,充作內廷女史,掌管書室藏書。
成化六年(1470年),憲宗某次入內廷書庫,見紀氏面容姣好,談吐嫻雅,別有一番溫柔姿態,忍不住與她有了一夕之歡。而這不經意的一次魚水之歡,卻讓紀氏有了身孕。
本來,在萬貴妃嚴密的掌控之下,后宮之中任何風吹草動都逃脫不了她的指掌。這次偏偏出了意外。許是萬貴妃為人驕橫,馭下極嚴,暗地里已不得人心;又或是大明國祚不該絕于此代,冥冥中要有后來的“弘治中興”。天佑吉人,一向冷酷的宮廷,這次神使鬼差地出現許多出力幫忙的好人。
先是奉命拿來墮胎藥的宮婢,一念之仁,不忍已成型的胎兒打落、紀氏喪命,遂將藥劑減去一半,回報萬貴妃說紀氏其實是“病痞”,意即說她肚里長了瘤子,以至于腹部脹大,不是懷孕。
萬貴妃此時正為了皇次子朱祐極出生的事情上心,聽了宮婢回報,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女史懶得再詳加追究,只是下令紀氏立即移居安樂堂而已。安樂堂是明朝收容老病宮女的地方,即是俗話說的“冷宮”。
所謂“冷宮”,在紫禁城中沒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內廷某一處僻靜荒蕪的宮苑,只為讓皇帝眼不見心不煩,獲罪的妃嬪被關押在陰暗不見天日的小屋子里,待遇可想而知。天啟年間的張裕妃、李成妃因觸怒客魏(明熹宗朱由校之乳母客氏與典膳太監魏忠賢)被幽囚于宮中,一個被活活渴死,一個被關押在乾西五所整整四年,直到崇禎年間才恢復妃位。清光緒帝的寵妃珍妃因觸怒慈禧太后,初被囚禁在咸福宮北人稱“老苑”的空室里,后被轉禁在乾東五所壽藥房的配殿里,被貶至外東路景祺閣北面的空房里。珍妃布衣釵裙,不施粉黛,穿著連宮女都不如。每天一日三餐由太監從門外遞入,還要恭聽太監的訓斥、折辱。一代寵妃尚且如此,就可想見歷史上其他湮沒無聞的女子處境之凄涼。一朝入了冷宮,何止是紅顏冷落,君恩義絕,基本上一只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想逃出升天,是難上加難。
等到紀氏生子,萬貞兒得知消息,命令太監張敏前往查探,若是發現紀氏生子就溺死。小小的門監張敏亦是位卑而忠貞,不忍皇上無子,社稷無后,悄悄抱走嬰兒,藏于密室以米漿蜜糖喂養,避免了萬貴妃耳目的進一步搜查。
再來是,廢后吳氏不計前嫌,以江山社稷為重,將孩子養于西內。她痛恨萬氏,憐惜紀氏,兩個苦命的女人和眾多宮人一起,冒著生命危險,藏匿起孩子,竭盡所能地照料。
這可憐的孩子,到了五六歲還不曾見過生人,長長胎發披到地上。冷宮的歲月,漫長寂寞,沒有邊際。時間失去了真實的意義。宮墻邊的野花開了一季又一季,白雪覆上黃瓦又消融,無聲無息。宮門冷寂,人事仿佛沒有變遷,只是鎖銹又厚了幾層。誰也不知道轉機何時出現,抑或是,轉機未至,殺機已至。對于這個孩子的存在,宮中所有得知真相的人都默契地守口如瓶。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憲宗晨起梳頭,見鏡中自己面容倦怠,華發暗生,不由感慨:“老將至矣,無子。”給憲宗梳頭的太監張敏突然跪下說:“死罪,萬歲已有子也。”朱見深將信將疑,張敏抱定一死之心,慷慨呈言:“奴言即死,萬歲當為皇子主。”
此時,站在一旁的司禮太監懷恩也跪下呈奏道:“皇子現在潛養于西內,已經六歲,一直以來藏匿不敢外傳。”
憲宗這才知道自己有子,驚訝之余,立即傳旨要去見孩子。身在冷宮的紀氏得到消息,給孩子換好一件紅色小袍,告訴他:一會看見有人來,當中那個穿黃袍有胡須的,就是你的父親。她抱住孩子痛哭,如生死訣別。這靈慧的女子,仿佛已經探知命運的底牌。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一旦這孩子重見天日,亦是自己命絕之時。
悲喜交集的憲宗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抱起孩子說:“是吾子,類我!”(是我的孩子,長得像我!)幾個月之后,這個在冷宮里僥幸生存下來的孩子朱祐樘被立為太子。而他的母親卻被封為淑妃。她移居永壽宮后不久,自縊于宮中。時隔不久,張敏也吞金自殺。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如過往那些死去的妃嬪和宮人一樣,他們是夢境一般的存在,如煙塵一般消失在這座宮城里,很快就無人問津。人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是誰所為,卻都心驚膽戰的緘口不提,只當是個意外吧!這些年來的意外還少么?皇帝無心追究,誰人還敢深究。
紀妃的逝去或許在憲宗心中激起了些許漣漪,但很快就歸于平靜。他只在乎自己后繼有人。除此之外,他只在乎萬貞兒。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年已不惑的萬貴妃因責打宮婢而痰涌在喉,氣絕暴亡。
憲宗哀傷欲絕,嘆道:“萬侍長去了,我亦將去矣!”如是,輟朝七天,謚萬氏為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陪葬于茂陵。
按照明朝的制度,只有皇帝和皇后死后才能葬于天壽山陵區。萬貴妃幸運在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死在皇帝之前,得以與朱見深同葬于茂陵。
萬貞兒死后不久,悲傷過度的憲宗也盛年而亡。數百年后,清朝的詞人納蘭容若路過天壽山的茂陵,勒馬駐足,感而生情寫下了一闋《菩薩蠻》:“飄蓬只逐驚飆轉,行人過盡煙光遠。立馬認河流,茂陵風雨秋。寂寥行殿鎖,梵唄琉璃火。塞雁與宮鴉,山深日易斜。”
這一段孽緣如何數算?美夢只剩漣漪,重來亦失余意。不過前朝舊事,浮光掠影,前世榮華,如今只余深山日暮,寒鴉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