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壹】
萬貴妃在朱祐樘從天而降后大受打擊,氣得大病一場之后改變策略,放松對明憲宗的管束。自朱祐樘出現以后,朱見深的子嗣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
出現這種轉變,不是萬貞兒突然大發慈悲,而是她另有圖謀。只有朱見深的兒子多了,她才有余地實現“易儲”的想法。
朱見深一身一心系于萬貞兒,千依百順,唯恐不周,待其他人卻不免涼薄。那些為他生育了子女的嬪妃,在他心中俱如草芥一般。連自幼孤苦的朱祐樘歸養他身邊后不久就喪母,如此坎坷際遇,竟未能惹他真正憐惜在意。在萬貴妃的哭鬧慫恿下,明憲宗又起了廢立之心。
廢立之事非同小可,秉性忠直的司禮太監懷恩苦諫,惹得憲宗不悅,竟被貶至鳳陽看守皇陵。也是天緣湊巧,朱見深正想再召集群臣們商議廢立之事,忽報泰山地震,欽天監說此兆應在東宮,憲宗以為天意示警,遂不再提易儲之事。朱祐樘在祖母周太后的嚴密保護下,防范萬貴妃,隨居于仁壽宮中,堪堪度過了患難波折的童年。
憲宗一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立朱祐樘為太子,并且極為重視對他的教育。朱祐樘六歲被立為太子,九歲出閣講學。
有明一代,皇室內部動亂頻生,帝位多有更迭,藩王就位,皇子身處政治風波之中,所受教育程度也各有不同,導致明朝的皇子文化素質水平良莠不齊。
出閣講學是明朝皇太子接受正規教育的開始,擔任教育的官員一般都是飽學鴻儒。皇太子一旦出閣講學,除了大風雨雪天氣以及酷熱與嚴寒,每天都必須舉行講讀。講讀的內容是四書以及經史。一般的形式是上午先讀,下午再講。講讀的地點,當時應該是在文華殿的后殿。除卻讀書之外,皇太子還必須練字,由專門的侍書來輔導,春夏秋三季每天寫一百字,冬日每天寫五十字。
與明代相比,由關外入主中原的清王朝鑒于明亡的教訓,對皇子的教育更為嚴苛。順治與康熙二帝,從小就攻讀書典,詩文亦擅。
康熙八歲登極,即受名師指點,博覽群籍,他天資聰穎,好學不怠,終此一生,縱使政務繁艱,亦不輟學問。康熙興趣廣泛,精力旺盛,不單精研漢文化,還請西方傳教士為他講授天文、地理、數算等知識。清宮所藏舊物,就有一張康熙學習算術的楠木炕桌,里面放置了各種用來演算的小工具。
康熙很關注皇子的學業,曾親授皇二子允礽讀書。允礽年滿六歲,康熙即為他擇定名師,又屢次查考其他皇子們的學業,對皇四子胤禛(雍正帝)親述學習要領。
雍正帝即位以后,為便于監督皇子們的學業,特于雍正元年(1723年)在乾清門內的南廡及圓明園設立“尚書房”(道光后改稱“上書房”)。規定皇子六歲(虛歲)入學,每日寅時(早三點至五點)起身,卯時(早五點至七點)開課。如皇子未分藩者,每日未正二刻放學(下午一點半),分藩后則與外府王、貝勒子弟一起于午初(中午十一點)放學。
皇子們的學習課程,從識字到四書五經,外加騎射、滿蒙語等。每日卯入申出(早五點至下午四點左右),“雖窮寒盛暑不輟”。一年之中,除卻元旦、端午、中秋、皇帝和本人生日可以放假之外,除夕也要上學,只是放學稍早而已。
上書房教授皇子學業的漢文教習稱“師傅”,由皇帝親選翰林中學問極好且有資望者擔任,滿蒙文教習稱“諳達”,由八旗中精通弓馬,國語(滿語)嫻熟者擔任。師傅之上,設“總師傅”,以貴臣為之;諳達之上設“總諳達”,亦由清朝權貴擔任。
現在的清宮舊藏里,還留有嘉慶帝做皇子時被師傅們批改的作業。由于清宮尊師重道,皇子自幼與師傅、諳達們朝夕相處,感情之深亦非尋常臣子可比。即位的清帝多對帝師禮遇有加。
上書房規矩極嚴,無論師傅、皇子,均要做到出入有常,跬步必謹。皇子不得與外臣結交,讀書時不得嬉戲耍鬧,上課時有太監從旁監視,但太監不許多嘴多舌,不許隨意走動。違者不論貴賤,嚴懲不貸。
乾隆時,皇八子永璇有一次因私事率親隨和園門護軍數人離開圓明園上書房,騎馬入城。事先未奏聞,亦未告假,乾隆得知之后,不僅對八阿哥大加申飭,連同總師傅、總諳達、師傅、諳達等都一一懲責。
乾隆時在軍機處任職的趙翼,曾在筆記中記下自己值夜時目睹的情景:“黑暗中殘睡未醒,時復依柱假寐,然已隱隱望見白紗燈一點入隆宗門,則皇子進書房也。吾輩窮措大專以讀書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體乃日日如是……”我和趙翼同樣感慨,每每想到清朝的皇子們讀書之苦就不寒而栗,深深自愧,像我們這樣真的不算讀過書。
天潢貴胄讀書之勞苦,更甚于十年寒窗謀求功名的尋常百姓家。無怪清朝皇室子弟的文化素養要普遍高于明朝。
由此比照明朝,朱祐樘的讀書之苦,如在眼前(可能減免了騎射、滿蒙語的部分,單只學習四書五經就足夠辛苦)。
從9歲到18歲,朱祐樘是明朝為數不多接受了九年非常正規高素質教育的皇太子。良好的個人修養,以及天生性格的寬和良善,都讓他能夠明辨是非,任用賢臣,勵精圖治。孝宗更新庶政,大開言路,當政的18年,任用賢能,體恤大臣,吏治清明,抑制官宦,清除奸佞,一掃成化年間的積弊。他雖然體弱多病,卻勤于政事,力行節儉,同時輕徭薄役,與民休息。他統治的時代,是明代歷史上少有的經濟繁榮、百姓安居樂業的承平時期,史稱“弘治中興”。老朱家的基因有點問題,明朝的皇帝普遍不正常,出了一個孝宗朱祐樘都正常得讓人懷疑。就像一出漫長的荒誕劇里出現了一個正常角色。驚喜驚訝之余,總擔心這位是出來打醬油的,戲份太少,不久就會被pass掉。
明憲宗太子朱祐樘,后來的明孝宗,身世之坎坷,令人掩卷唏噓;弘治中興,孝宗當朝的政績,一掃憲宗朝的昏聵積弊,興修水利,發展農業,輕徭薄役,與民休養生息,又令人贊嘆;他一生淡泊女色,只愛一女子(原配張皇后)的專注,又承襲了他不肖父親的癡情,令人感佩。
他不單具備一位仁君的素養,還擁有一位明君的智慧。即使對當初迫害其生母的萬貴妃家人,也表現了極大的寬容。對萬貴妃本人,也沒有聽從臣下的建議對她削謚議罪。這并不代表他不明事理,不知生母因何而死,恰恰相反,成化十一年(1475年),剛被冊封為淑妃不久的紀妃暴薨于永壽宮中,孝宗年六歲,哀慕如成人。
論起來,他一生最深的憾恨,當是此事了。但他并不是心胸狹隘的人。當他手握生殺大權時,他選擇的不是清算報復,不是斬盡殺絕,而是寬恕。讓歷史成為歷史,讓思念繼續。
對其早逝的母妃,孝宗未嘗不想竭盡所能地盡些人子的孝道。弘治初,出于對生母的懷念,他曾經派人前往廣西尋找紀氏的族人。奈何年代久遠,當年又是因為戰爭而造成的禍端,即使廣西官員掘地三尺亦無功而返。后來,為免此事擾民,趨炎附勢之輩趁機欺世盜名,孝宗果斷終止了尋訪的事。為母親上封號,在當地建祠堂,紀念紀氏族人。
我想,紀氏這位苦命的女子,被追封的皇后、太后,九泉之下有知,亦會為有這樣一個兒子而驕傲,為黎民百姓有這樣一位明君而欣慰。
孝宗當政以后,全情投入工作,每天像一日三餐一樣堅持早朝、午朝,忙著批閱奏章,召對大臣們議事,每天要聽“日講”,隔段時間還要組織“經筵”,這在憲宗朝是抵死不可能出現的事。而他治下由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人組成的內閣是明朝歷史上地位僅次于“三楊”的內閣,加上老而彌堅的吏部大臣王恕、兵部大臣馬文升的傾心輔佐,弘治一朝氣象一新,盛世大局奠定。
縱觀弘治一朝,既無權臣、宦官及后宮的專權,也極少弊政。晚明學者朱國楨說:“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皇帝。”
清人編《明史》多用史筆貶低明朝皇帝,提及孝宗卻以“恭儉仁至、勤政愛民”八個字來形容。能在政敵的書稿里得到如此之高的評價,可見孝宗的政績實在不容置疑。
對于明孝宗,后世史家一直予很高的評價,認為他力挽危局,清寧朝序,恭儉有制,勤政愛民,為中興明主,其功績不亞于太祖、成祖。在個人品德方面,更勝于太、成。這樣一位少有的仁君、明君,卻天不假年。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初七日,孝宗因偶染風寒,誤服藥物,鼻血不止而死,時年36歲。據說當時“深山窮谷,聞之無不哀痛”。
彌留之際,孝宗召內閣大臣于乾清宮暖閣覲見,留有遺命:“東宮年幼,好逸樂,先生輩善輔之,以為賢主。”
是年十月,孝宗駕崩,歸葬泰陵。唯一的嫡長子朱厚照繼位,是為明武宗,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荒唐皇帝。
【貳】
據說,清朝的皇子入學之后,凡有荒怠學業者,帝師斥之:“你想學朱厚照嗎?”可見明武宗朱厚照的荒唐名聲深入人心,足以垂范后世,成為經典的反面教材。
然而,一開始并不是這樣的。史載,朱厚照孩提時“粹質比冰玉,神采煥發”,性情寬厚仁和,頗有其父風范。八歲時,皇太子朱厚照正式出閣讀書,以聰明見稱,前天講官所授之書,次日便能掩卷背誦。數月之間,已將宮廷內繁瑣的禮節了然于胸。孝宗幾次前來問視學業,他率領宮僚趨走迎送,嫻于禮節。孝宗和大臣們都對他寄予厚望,認為以他的資質品行,將來會成為一代明君。
除卻天賦過人之外,朱厚照獨特的命格和傳奇的出生經歷也成為孝宗格外優容他的原因。據說,朱厚照的生辰八字大有來頭,命理上有個名目叫“貫如連珠”,主帝王之相,與明太祖朱元璋的生辰有相似之處。孝宗一生未立嬪妃,宮中只有張皇后一人。張皇后一生只有二子,一子夭折,朱厚照是幸存的那個,更得寵愛。
據說,當年張皇后夢白龍入腹而生朱厚照,按易理的說法,西方屬金,尚白,主兵象。他性喜騎射,孝宗一心想把他培養成為與太祖朱元璋一樣文武兼備的曠世圣君,所以對他騎射游戲頗為縱容,養成了武宗日后尚武的習氣。
孝宗薨逝后,15歲的皇太子朱厚照即位登基,改年號為正德。要說朱厚照也確實好命,他的父親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給他留下一個承平盛世和一個精明能干辦事效率極高的行政班底。
本來少年皇帝是能循規蹈矩的,奈何身邊有一幫居心不良的太監。朱厚照當太子時,東宮有八位隨侍太監。以劉瑾為首的“八虎”,引誘他斗雞走狗,荒怠朝政,沉湎于奇技淫巧。如此種種,極大激發了朱厚照性格中玩世不恭、不拘禮法的部分。
眼看著皇帝小祖宗、諸位大臣心目中的一代明君胚子開始往不務正業的路子上走,文官集團不干了,六部九卿集體上書,彈劾的矛頭直指劉瑾。
事態緊急,劉瑾率領“八虎”跑到朱厚照面前一通大哭,如喪考妣,連夜扭轉了局勢。朱厚照任命劉瑾為司禮監太監,同時批準了劉健和謝遷的辭職申請,孝宗年代的三人內閣,人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侃”的鐵三角組合,只剩李東陽一人獨撐大局。
在中國的歷史上,似朱厚照這樣以嫡長子身份順利繼承大統的并不多見,一切得來太易,他反而對此毫不在意,逍遙適意度過了16年的皇帝生涯,做了明朝三百年來最大的“玩主”。
每次經過故宮附近,穿過太廟廣場,凝看那一道道朱紅宮門,總會想起朱厚照會不會換了行裝,從其中一道門中乘夜溜出,打扮成士子商人的模樣,興致勃勃地加入他迷戀向往的民間,游龍戲鳳去也!
我對朱厚照的好感,來自于打小聽熟的京劇《游龍戲鳳》,似我這樣惡趣味的人,至今聽來依然興致盎然,津津有味地欣賞風流皇帝調戲小鎮酒肆老板娘。這趣味基本等同于明朝版的《我的野蠻女友》。抑或是,腹黑高帥富愛上天然呆小村姑。
戲文中“游龍戲鳳”的故事廣為流傳,有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可惜李鳳姐福薄,與正德定情之后,不久便病死了。不久之后,他又看上了一個樂工劉氏,與她相識之后,留下定情之物,隨后派宮人去接她回宮。不料這位劉美人也大有性格,堅持認人不認物,要正德親自去接,正德也不以為忤,樂呵呵的去接了她回宮,納為妃嬪,且對她寵愛備至。民間的傳說中,把正德邂逅這兩位美人的艷事,合二為一,化作了一段佳話。
我一直堅定不移地報以某種構想,明朝歷史上最特立獨行的皇帝朱厚照和明朝歷史上最聲名在外的才子唐伯虎,如果能相逢陌上,以他們的性格,未必不能成為志趣相投的契友,一起笑談風月,把酒言歡,當是一件賞心樂事。
只可惜,命運不曾給予這樣艷遇的機會。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當正德皇帝忙著游戲紅塵的時候,唐伯虎正在悲苦重重的人世間輾轉播遷,困厄不斷。朱厚照甚至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位苦命才子。而唐伯虎的那句詩:“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實是可看作他的人生注腳。
細數起來,除卻歷史上那些殘忍暴戾、令人不齒的暴君之外,朱厚照是為數不多活得真正自在,無所顧忌的。他生性自在,不為世俗名位所拘,與大多數居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戰戰兢兢不敢步出禁宮一步的皇帝不一樣。他熱愛東游西逛,對先祖苦心營建的,象征皇權地位的至高無上的紫禁城毫無興趣,視之為囚禁自由的牢籠。
正德九年(1514年)正月十六日,時值元宵佳節,宮中放煙花不慎失火,殃及乾清宮。乾清宮是內廷三殿之首,武宗見火起,下令撲救,自己跑到了豹房,笑顧左右:“好一棚大煙火啊!”這句話其實透露了他心里真實的想法。如果有一種方法可以不著痕跡天從人愿地毀掉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他是無上歡迎的!
與空蕩乏味的紫禁城比,朱厚照更喜歡自己營建的兩個小天地——豹房和宣府(今張家口宣化區)的鎮國府。這成為后世史家集中火力詬病他荒唐的兩大案例。
朱厚照興建的豹房原址在皇城的西苑太液池西南岸,臨近西華門的地方,即今天的北海公園西面。今中海、南海、北海三海,明代統稱為太液池,在西苑內。豹房始修于正德二年(1507年),至正德七年(1512年)共添造房屋200余間,耗銀24萬余兩。
事實上,豹房因朱厚照而揚名,卻非他創建,原本是皇室貴族豢養虎豹等猛獸以供玩樂的地方。朱厚照曾買來大量猛獸試驗,發現豹子最為兇猛,因此多養豹子,人稱豹房。
豹房多建密室,有如迷宮,又建有妓院、校場、佛寺,除了廣納美貌樂伎以供淫樂之外,朱厚照所寵幸的義子們也多隨侍于此。朱厚照從正德二年(1507年)入住一直到正德十五年(1520年)駕崩,都居于此處。豹房并非尋常意義上的行宮,亦為朱厚照處理朝政的場所。朱厚照雖然不愛深居大內,亦不愛接見大臣,卻沒有延誤真正的國家大事。就正德一朝的實跡來看,他批答奏章,處理朝政等軍國大事時,還是令出必行,少有失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