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 (古希臘)修昔底德著 徐松巖譯注
- 11806字
- 2019-01-02 05:31:54
第七章
戰爭的第二年。雅典的瘟疫。伯里克利的立場和政策。波提狄亞的陷落。
47 以上就是在這一年的冬季里舉行的國葬典禮,它是在戰爭的第一年歲末舉行的。[2]在第二年
的夏季之初,拉棲代夢人和他們的同盟者,像從前一樣,用他們全部軍隊的三分之二侵入阿提卡,宙西達姆斯之子,拉棲代夢之王,阿奇達姆斯擔任全軍指揮官。他們安營扎寨后,便開始蹂躪那個地區。[3]在他們的軍隊抵達阿提卡之后不久,瘟疫
就首先在雅典人中間發生了。據說,這種瘟疫過去曾在毗鄰列姆諾斯的地區和其他地方流行過,但是在人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哪個地方的瘟疫像雅典的瘟疫這樣嚴重,或者傷害過這么多的人命。[4]起初,醫生們完全不能醫治這種疾病,因為他們不知道正確的治療方法。醫生們自己死亡最多,因為他們和病人接觸最頻繁。任何人工技術都沒有什么療效。在神廟中祈禱,詢問神諭,諸如此類的辦法,都同樣地毫無用處,直到最后他們完全為病痛的威力所征服,他們也不再求神占卜了。
48 據說,這種瘟疫起源于埃及上方的埃塞俄比亞的一些地方,由那里傳播到埃及和利比亞,以及波斯國王的大部分領土內。[2]瘟疫是突然在雅典出現的,首先得這種病的是比雷埃夫斯的居民。他們以為是伯羅奔尼撒人在蓄水池中施放了毒藥,那時比雷埃夫斯還沒有水井。隨后這種病在上城
也出現了。這時,死亡人數激增。[3]至于這種病是如何起源的,其發病原因是什么,造成如此巨大的精神痛苦的種種原因,我將留給其他的作家去考慮,不管他們是業余的還是職業的作家。就我本人而言,我將扼要地記載這種現象,描述它的癥狀,如果以后再發生這種病,學者們也許會對它有所認識。這一點我會做得較好,因為我自己患過這種病,也見過別人患過這種病。
49 一般人都承認,那一年沒有其他特別的病癥;極少數患過其他疾病的人,最終也都染上了這種病。[2]但是,通常看不出有什么顯著的發病原因。健康狀況良好的人都是突然地頭部發高燒;眼睛變紅,發炎;口腔內喉嚨或舌頭往外滲血;呼吸不自然,不舒服。[3]在這些癥狀出現后,便是打噴嚏,嗓子嘶啞;接著就是胸部疼痛,劇烈地咳嗽;之后,腹部疼痛,嘔吐出醫生都有定名的各種膽汁,整個發病過程都是很痛苦的。[4]大多數的患者接下去便是干嘔,出現強烈地痙攣;有些人抽搐很快就停止了,有些人則持續很久。[5]皮膚表面的熱度不是很高,從外表上看,也沒有出現蒼白色,皮膚呈紅色、青黑色,突然出現小濃包和潰瘍。但是身體內部高熱難耐,以致患者連身著最薄的亞麻布衣都難以忍受,所以他們就脫掉所有衣服。他們最喜歡縱身跳入冷水中。事實上,一些沒人照料的患者就是這樣做的,他們跳進雨水池中,以消除他們不可抑制的干渴。但無論他們喝多少水,癥狀都沒有絲毫不同。[6]另外,長時間的失眠和焦躁不安也一直困擾著他們。當這種疾病達到最嚴重的程度時,病人的身體非但沒有衰弱,反而有驚人的力量,能夠抵御一切痛苦;因此,大多數病人都是在第七天或第八天由于體內的高熱而死亡,這時他們尚有些氣力。但是,如果患者度過這個時期,病痛便進入腸道,出現嚴重的潰爛,并且伴有嚴重的腹瀉,由此使病人氣力衰竭,通常都是這樣死去了。[7]因為這種疾病從頭部發起,進而傳遍身體各部位,一個人縱或幸免于死,其四肢也都會留有它的痕跡。這種疾病蔓延至生殖器、手指和腳趾,許多人喪失了這些器官的功能,有些人還喪失了視力。
還有一些人,在他們開始康復的時候,完全喪失了記憶力,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認識自己的朋友了。
50 這種疾病的實況是難以用語言文字來描述的,它對人類侵害之沉重,幾乎不是人所能忍受的。下面的情況可以最清楚地表明這場瘟疫與所有普通的疾病有所不同。所有攫食人類尸體的鳥獸,或者遠離尸體(盡管有許多尸體橫陳在地上,沒有被埋葬),或者由于啄食尸肉而死亡。[2]關于這一點,下面的事實可以證明:這類鳥實際上已經絕跡了;在尸體附近或其他地方,已經看不到這種鳥了。但是,如果要觀察瘟疫的影響力,最好是研究一下像狗這一類家養動物,這一點我已提及。
51 如果我們忽略每個患者的許許多多的特殊病征,那么這些就是這種疾病的一般情況。同時,雅典城里沒有流行任何常見疾病;如果有常見疾病發生的話,其結果也將成為瘟疫。[2]有些人因無人照料而死亡,有些人盡管得到悉心照料,但還是死去了。人們還未能找到一種特效藥,因為一種藥物對一個患者是有益的,對另一個患者卻是有害的。[3]那些身體強壯的人不見得比身體柔弱的人更能抵抗這種疾病,所有患者都同樣地死亡,就是那些采取了最好的防范措施的人也是一樣的。[4]最可怕的是,當人們知道自己身染這種疾病時,便陷于絕望之中。他們馬上就會喪失一切抵御疾病的力量,使自己成為瘟疫的犧牲品。另外,由于相互看護而染上瘟疫的人,像羊群一樣成群地死去,這種情景是可怕的。因此而造成的死亡數量最多。[5]一方面,如果他們害怕相互往來,病人便因無人照料而死亡;事實上,由于無人照料,許多人全家
都死光了。另一方面,如果他們冒險去照看病人,其結果也是染疫身亡。對于那些自認為照看病人是一種高尚品質的人們,尤其是這樣的。這樣的人在榮譽的驅使下不顧自己的安危,到他們的朋友家里去,朋友的家人最終被垂死者的呻吟搞得精疲力竭,他們已經屈從于瘟疫的力量,不再舉行哀悼活動了。[6]然而,最同情病人和垂死者的,是那些自己得了瘟疫后來又痊愈的人。這些人從親身經歷中知道病痛的情況,并且不再為他們自己擔心了,因為從來沒有人第二次得這種病的——即使第二次染上這種病,也不會致死的。這樣的人不僅會得到其他人的祝賀,那時候他們自己也得意揚揚,甚至于幻想他們以后無論得了什么疾病,都會轉危為安的。
52 使雅典人的災難更加惡化的一個因素是他們把鄉村居民遷移到城市里,新來者對此感受尤為深刻。[2]他們沒有房屋住,不得不在一年之中的盛夏季節,住在空氣不流通的茅舍中,大量的人無法遏制地死去了。垂死者的身體互相堆積在一起,半死的人在街道上四處打滾,并且群集于泉水的周圍,因為他們都想喝水。[3]在他們所居住的神圣場所中,也充斥著他們當中那些死者的尸體。因為這個災禍具有壓倒一切的力量,致使人們不知道今后會怎么樣,使人們對世間萬事都漠不關心,不管它們是神圣之事還是世俗之事。[4]所有此前所沿用的喪葬儀式,統統被放棄了。他們盡其能力所及,埋葬死者。許多人缺乏埋葬時所必需的東西,由于他們的朋友已經死得很多,就采用最傷風敗俗的方式來埋葬。有時候,他們來到別人已經做好的火化堆旁,把他們的死者的遺體拋到素不相識的人的柴堆上,然后點起火來;有時候,他們發現另一個火化柴堆正在燃燒著,他們把自己抬來的尸體放在別人的尸體上,然后就跑開了。
53 不僅如此,瘟疫還導致了雅典其他違法亂紀的情況開始增多。現在,他們明目張膽地冒險做一些事,這些行為在此前是不敢公開的,而且恰恰是他們不愿意做的。因為人們看到,幸運轉變得如此迅速,有些富人突然死亡,那些此前一無所有的人卻繼承了他們的財產。[2]因此,他們決定迅速花掉他們的金錢,以追求享樂。他們覺得自己的生命和財富都如同過眼煙云。[3]至于所謂榮譽,沒有人愿意遵守它的規則,因為一個人能不能活到享受光榮的名號的時候是很成問題的。但是一般人都承認,既光榮又有用的東西就是那些現時的享樂,以及所有使人能夠得到這種享樂的東西。[4]對諸神的敬畏和人為的法律都不能約束他們了。就前一點而言,他們斷定敬神和不敬神是一樣的,因為他們看到所有的人毫無區別地死去;就后一點而言,沒有人能夠預料他能否活到因違法而被推上被告席的時候,而他們每個人都覺得已經被宣布了更為嚴厲的判決,這項判決正懸在人們的頭頂上,他們想在這個判決執行之前,再享受一點人生的樂趣,這也是合乎情理的。
54 這就是這場災難的情景,它重重地壓在雅典人的身上,雅典城里,死神肆虐,城外田地,慘遭蹂躪。[2]在遭遇災難的時候,很自然地,他們回憶起過去的神諭。據老年人說,很久以前神諭中有這樣一句詩:
和多利斯人的戰爭一旦發生,死亡與之俱來。
[3]關于這句古詩曾經有過爭辯。有人說,詩中所用字眼是饑饉(dearth),而不是死亡(death)。但在目前的情況下,自然是后一種主張占上風了。因為人們要設法使他們的回憶與目前所遭遇災難相吻合。但是如果我們以后再與多利斯人發生一次戰爭,而那次戰爭又恰好引起饑饉的話,我想人們也許會因此而采取這句詩的另一種解釋了。
[4]現在那些知情的人還記得另一個給予拉棲代夢人的神諭。當他們問神,他們是否應當作戰的時候,神是這樣回答的:如果他們全力以赴作戰的話,勝利是屬于他們的,而且神自己也要保佑他們。[5]不難想象,現在所發生的事件與這個神諭的詞句是完全相符的。因為伯羅奔尼撒人剛剛入侵阿提卡,瘟疫就爆發了,而且,疫情從未侵入伯羅奔尼撒(至少是程度有限,不值得關注),受瘟疫侵襲最嚴重的是雅典;繼雅典之后,就在人口最密集的其他城市中流行。以上就是與瘟疫有關的事實。
55 伯羅奔尼撒人在蹂躪了平原地區之后,就向帕拉里亞地區推進,直達勞里昂,即雅典的銀礦所在地。他們首先蹂躪了面向伯羅奔尼撒的一邊,接著又蹂躪了面向優波亞和安德羅斯的一邊。[2]然而,現在仍居于將軍之位的伯里克利和前一次伯羅奔尼撒人來犯時的觀點一樣,認為雅典人不應該出來和他們交戰。
56 但是,當入侵者還在阿提卡平原地帶,還沒有進入帕拉里亞地區的時候,伯里克利就組織了一支由100艘戰艦組成的艦隊,準備出征伯羅奔尼撒,這時候已經開赴海上。[2]艦船上載有4000名雅典重裝步兵和300名騎士。300名騎士在騎兵運輸船上,這是雅典人首次把舊式船改造為運輸船。開俄斯和列斯堡派來的50艘艦船也參加了這次遠征。[3]當這支雅典軍隊起航之時,伯羅奔尼撒人還在阿提卡的帕拉里亞地區。[4]他們在伯羅奔尼撒的愛皮道魯斯登陸后,蹂躪了它的大部分領土,甚至想突擊攻下此城,但未獲成功。[5]他們離開愛皮道魯斯,蹂躪特洛伊曾、哈利埃和赫爾米奧涅的領土,蹂躪伯羅奔尼撒沿海地區的所有城鎮。然后,他們航行前往拉哥尼亞的濱海城市普拉西埃,他們蹂躪了它的一部分領土,攻陷了這個城市,并且大肆劫掠。之后,他們就回國了。但這時伯羅奔尼撒人已經撤走,不在阿提卡了。
57 就在伯羅奔尼撒人進駐阿提卡和雅典人從事海上遠征的整個時期內,在雅典軍隊中和雅典城內,都不斷地有人罹疫身亡。的確,實際上可以肯定地說,伯羅奔尼撒人是因為害怕瘟疫的傳染而匆匆撤離的;因為他們從來自雅典城的逃難者口中得知有關情況,并且也看到雅典人在不斷地埋葬死者。[2]但是這次入侵停留在阿提卡的時間比任何一次都要長些,他們在阿提卡滯留約40天,蹂躪了整個地區。
58 在同一個夏季中,尼基阿斯之子哈格濃和克里尼亞斯之子克里奧滂浦斯(他們二人都是伯里克利的同僚將軍),率領新近遠征歸來的軍隊出征色雷斯地區的卡爾基斯人和波提狄亞,當時雅典人尚在圍攻波提狄亞。他們到達那里后,便馬上利用所帶去的攻城器械進攻波提狄亞,千方百計想攻克此城,[2]但均未獲成功。他們既沒有攻下這座城市,也沒有取得任何他們所預想的其他成就。因為在這里,雅典軍隊中也發生了瘟疫,極大地損害了軍隊的戰斗力,甚至以前遠征軍中的那些健康的士兵也從哈格濃的士兵那里感染上了瘟疫;而佛米奧和他所率領的1600名士兵已不在卡爾基狄克的鄰近地區,
故未受瘟疫的影響。[3]結果,哈格濃率領其艦隊回雅典去了,他原有重裝步兵4000名,在大約40天之內,罹疫身亡的就達1050人。過去在那里的軍隊
還堅守在他們原來的崗位上,繼續圍攻波提狄亞。
59 在伯羅奔尼撒人第二次入侵阿提卡之后,雅典人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如今,他們的土地已經兩次遭到蹂躪,戰爭和瘟疫同時給他們造成沉重的壓力。[2]他們開始譴責伯里克利,說他是戰爭的發動者,說他是造成他們的所有不幸的根源,他們渴望與拉棲代夢人議和,實際上也已派使者們到那里去,但是這些使者并未取得成功。現在,他們大失所望,就都把怒氣發泄在伯里克利身上。[3]伯里克利看到他們因目前形勢的轉變而遷怒于他,而這些舉動正如他事先所預料的一樣。于是,他召集公民大會,那時他還是將軍(想必人們都記得),其目的一則想恢復民眾的自信心,二則想把他們這種憤怒的情緒引向較為平和并且更加充滿希望的精神狀態。因此,他走上前來,發言如下:
60 “我對于自己成為發泄憤怒的目標,并不是沒有思想準備的,因為我知道其中的緣由。我召集這次會議的目的,是想在這幾點上提醒你們,你們對我發怒,你們在困難面前低頭,都是不合理的。[2]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公民個人遭受損失而整個城邦繁榮強大,與公民個人財富增加而整個城邦每況愈下相比,前一種情況對公民個人是更為有利的。[3]一個人的個人生活無論是怎樣的富足,但如果他的城邦遭到毀滅的話,他也必定隨之遭到滅頂之災。然而,一個蒸蒸日上的邦國總是在為不幸的個人提供擺脫困境的機會。[4]這樣說來,公民個人在不幸中能夠得到城邦的支持,保衛城邦無疑是每個人的責任,而不是像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因為家園遭到劫難,而對城邦的公共安全不管不問;你們還指責我,因為我曾經主張戰爭;同時也是在譴責你們自己,因為你們自己也曾表決贊成戰爭。
[5]“但是,如果你們遷怒于我,我認為你們是對這樣一個人發怒,無論在了解我們所采取的適當的決策,還是能夠闡明這些政策方面,他都不亞于任何人;而且,他不僅是一位愛國者,還是一位誠實的人。[6]一位富有見識卻又拙于向別人表達的人,與一位毫無主見之人無異;如果他同時具備這些特點,卻不熱愛自己的祖國,那么他是不會成為祖國利益的熱情的維護者的。縱或他是一位愛國者,如果他不能抗拒賄賂的誘惑,那么一切都有被按價出賣的危險。[7]所以,在你們采納我的意見而投入戰爭的時候,如果你們曾認為我本人在這些品質方面比別人,哪怕只是略勝一籌的話,那么現在你們無疑是沒有理由要求我對所犯錯誤負責的。
61 “當然,對于那些可以自由選擇的人們來說,他們的財產沒有受到任何威脅,選擇戰爭是最愚蠢的。但是,如果他們必須在屈服而喪失主權與冒著危險但有希望保持獨立之間作出唯一抉擇的話,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他寧愿做那個勇敢的冒險者,而不愿意做那個逃避危險的人。[2]至于我,我現在還是和過去一樣,沒有改變,改變了的是你們。事實上,這是因為你們在沒有受到損害時采納了我的意見;當你們遭遇不幸時,就后悔以前所作的抉擇。我的政策的明顯失誤就在于你們的態度搖擺不定。因為這個政策是會引起痛苦的,你們每個人都正在感受這種痛苦,但是它的優點對于你們所有的人來說是相當長遠的,一時還看不清楚;這樣,當一個巨大的災難突然降臨于你們頭上時,你們精神壓力太大,認為無法將以前的決定堅持下去。[3]因為當事情突然地、意外地發生,出乎人們的預料之外的時候,人們就膽怯了,撇開其他所有的不幸,瘟疫肯定是這類突發事件之一。[4]但是,你們作為一個偉大的城邦的公民,你們所受到的教化和你們的出身是相符的,因此,你們要正視最嚴重的災禍,絕不能有損于你們顯赫的名聲。人們都厭惡那些妄自尊大、佯裝有那種他們不配有的聲譽的弱者,人們同樣要譴責那些和他的聲譽不相稱的膽怯者。因此,你們每個人應當努力抑制個人的悲傷,致力于維護我們城邦的安全。
62 “如果你們在戰爭所必須付出的努力面前退縮,并且害怕他們最終不會取得好的結果的話,那么,你們應當知道我經常向你們說明的種種原因,它們證明你們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如果那些理由還不夠充分的話,現在我就揭示一下由你們帝國的偉大所產生的一個有利因素。關于這一點,我認為迄今尚未向你們說明,也從未在我以前的演講中提及過。若不是我看到在我的周圍籠罩著不正常的沮喪情緒,我是不會冒失地談及這一點的。[2]也許你們認為你們的帝國只是囊括你們的同盟者,我要向你們談談真實的情況。目前整個世界可分為兩個部分:陸地和海洋。其中完整的一部分幾乎完全處于你們的控制之下——不僅包括你們現在所利用的海域,還包括更大范圍的海域。如果你們有意擴展,那最終結果,就是你們的戰艦在海上縱橫馳騁,隨心所欲,波斯國王或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的海軍都無法阻止你們。[3]因此,盡管你們會認為喪失土地和房屋使你們遭受了巨大損失,然而你們必須看到,你們的這種海上勢力與從土地和房屋所得到的利益是大不相同的。只要你們把二者稍加比較,就會切實地認識到,那些東西不過是裝點大宗財富的花園和其他裝飾物而已。你們也應當知道,如果通過你們的努力保全自由的話,我們所失去的將輕而易舉地得到補償;一旦屈從于別人,那你們現在所擁有的東西也將化為烏有。你們父輩們不是從別人手中接受他們所擁有的一切的,而是用他們自己的雙手親自創造的。他們不僅保全了自己的勞動成果,還把它們安全地移交給你們。在這方面
,你們一定不會亞于你們的父輩們,要知道,已獲得的東西被人剝奪,比之在進取中受到挫折更為可恥。而且,你們在面對敵人時,一定要有一種氣概,要藐視敵人。[4]就是懦夫,由于幸運和無知,也可能產生自信心,而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才能夠確信他們比敵人優越,把對敵人的藐視作為一種有利條件。[5]當雙方機會均等的時候,知識使人們勇氣倍增——知識使人們藐視他們的敵人,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信心,不是支撐絕望形勢的一種盲目樂觀,而是基于現有資源的一種判斷,因而他們的預見是更為可靠的。
63 “還有一點,你們的邦國有權要求你們盡職效力,以維護帝國的尊嚴。對于你們每個人來說,帝國都是可以引以為豪的共同資源。對你們而言,拒絕承擔帝國的責任,同時又企圖分享其榮譽,這是不可能的。你們還應當知道,你們戰爭的目的不單單是為了享受自由而不遭受奴役,同時也牽涉帝國的喪失以及帝國在實際管理中所招致的仇恨而產生的危險。[2]此外,假如在危難時刻你們當中確實有人曾認為放棄帝國是一種正直的行為,那么,如今放棄這個帝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坦率地說,因為你們維持帝國靠的是一種暴政;過去取得這個帝國也許是錯誤的,然而放棄這個帝國是一定是危險的。[3]那些主張放棄這個帝國,并且勸說別人采納他們意見的人們,將很快地使邦國陷于滅亡;縱或他們自己獨立地生活著,其結果也是一樣的。因為這些離群索居、沒有雄心的人們只有在勇敢的保衛者的支持之下,才是安全的。總之,雖然他們可以在一個臣屬之邦中安安穩穩地做奴隸,但是這種品質對于一個居于霸主地位的城邦來說是毫無用處的。
64 “但是你們決不要被這樣一些公民引入迷途,從而遷怒于我。因為如果說我曾投票支持戰爭的話,你們和我是一樣的。盡管由于你們拒絕敵人所提出的要求,他們已經侵入你們的領土,做出了你們所預料的一切;雖然我們在其他方面有所準備,但是瘟疫還是降臨了——只有這個事件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我知道,我之所以越來越不得人心,主要是由于這一點。這是很不公平的,除非你們準備把將來任何一種意想不到的成功也都歸功于我。[2]同時,對于上蒼所降臨的災禍要默默地忍受,而對于敵人則要堅決抵抗。這是雅典的傳統習慣,不要因為你們而妨礙這種習慣的繼承和發揚。[3]你們還要記住,你們的城邦之所以在全世界享有最偉大的聲譽,是因為她從不在災難面前低頭,是因為她在戰斗中比其他城邦犧牲了更多的生命,付出了更大的努力,因此使自己成為前所未有的軍事強國,人們將永世難忘這樣的強國;縱或現在我們被迫屈服的時候到了(因為任何事物都無永不衰敗之理),人們仍將銘記的是,我們統治下的希臘人比其他任何一個希臘城邦都要多;我們獨力支撐與他們諸邦聯軍或個別城邦的最重大的戰役;我們居住在一個最富足、最偉大的城市中。
[4]“那些沒有雄心壯志的人會對這些光榮提出非難,但是那些積極行動的人會努力仿效我們,如果他們沒有我們這樣幸運的話,他們會忌妒我們的。[5]所有渴望統治別人的人,都會暫時招致別人的仇恨,會不得人心的。但是追求最崇高的目標的人必然招致憎恨,因此而招致憎恨的人是真正聰明的人。招致憎恨也是暫時的,但是由此而產生的目前的顯耀和將來的光榮會使人們永世難忘的。[6]因此,你們要為維護日后的光榮和現時的榮耀而作出決斷,為實現這兩個目標而付出不懈的、積極的努力;不要派使者前往拉棲代夢;不要表露出任何一點這樣的跡象,表明你們在目前的災禍面前低頭了。因為只有那些在心態上最冷靜對待災難的人們,只有那些在行動上最快速解除災難的人們,才是最杰出的人、最偉大的公民集體。”
65 這就是伯里克利試圖平息雅典人對他的怒氣,引導他們從思想上擺脫現在的痛苦所列舉的論據。[2]他們作為一個公民集體,被伯里克利成功地說服了;他們不僅不再考慮派使者去拉棲代夢和談,同時還對戰爭投入更大的力量。但作為個人,他們在災難面前還是不堪重負的。普通民眾原來僅有的那一點點財產,如今也被剝奪殆盡;上層階級喪失了他們在鄉村的美麗的田園和設施優良、富麗堂皇的房舍;最糟糕的是他們生活在戰爭中,而不是在和平中。[3]事實上,對伯里克利的惡感還是普遍存在,直到他們判處伯里克利繳納一筆罰款。[4]可是,不久以后,按照民眾辦事的一貫方式,他們又選舉他為將軍,把他們的一切事務都交給他處理。現在,他們對于個人的和家庭的災難的感受沒有那么強烈了,以邦國公共需要而論,他們認為伯里克利是所有的人當中最有才能的人。[5]因為在和平時期,只要他擔任城邦的首腦,他就追求一種溫和的、穩健的政策,他執政的時代正是雅典的全盛時代。戰爭爆發的時候,他似乎也準確估計了雅典的軍事實力。[6]戰爭開始后的兩年半他才去世。
他去世以后,他對戰爭的某些正確的預見更加為人所知。

圖9 伯里克利像
[7]伯里克利告誡雅典人說,如果雅典靜待時機,關注自己的海軍,不再去征服新的領土,并且在戰爭中不使雅典城發生危險的話,他預計雅典是會贏得這場戰爭的。但是,雅典人的行動卻恰恰相反,在一些顯然與戰爭毫不相干的事務上,個人野心和私人利益導致了一些對雅典人自己和他們的同盟者都不利的政策。這些政策如果獲得成功,只會使個人得到榮譽和利益;而如果失敗,就會給戰爭中的國家帶來災難性影響。[8]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伯里克利無論就其地位、他的才能,以及他的眾所周知的正直而言,都確確實實是一位能夠獨力控制民眾的人物——簡言之,是他領導民眾,而不是民眾領導他。因為他從來沒有使用不當的手段來追求權力,他也從來沒有被迫逢迎他們,相反,由于他享有崇高的威望,以致他敢于提出相反的意見,甚至向他們發怒。[9]每當他看到他們得意忘形的時候,他都會說服他們想到自己的危險;另一方面,如果他們由于恐慌而喪失勇氣的時候,他會馬上恢復他們的自信心。一言以蔽之,雅典雖名義上是民主制,但事實上權力掌握在第一公民手中。
(見圖9)[10]他的繼任者們的情況就不同了。他們彼此間大都不相上下,而每個人都想力爭居于首要地位,最終他們竟準備靠犧牲整個城邦的利益來迎合民眾的心血來潮。[11]這種情況,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在一個偉大的、居于統治地位的城邦中,必然會導致許多錯誤,西西里遠征
就是這些錯誤之一。盡管這個錯誤不在于對他們所進攻的敵人的軍事實力的判斷失誤,而是那些派遣他們出去的人隨后沒有采取最得力的措施給予海外軍隊以援助。因為他們忙于施展個人權謀,以圖獲得對民眾的領導權。這樣便不僅使遠征軍軍心渙散,而且首先在國內導致內訌。[12]他們在西西里喪失了大多數艦船和其他軍隊后,在城邦內部發生了革命。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又堅持了八年
,以對抗他們原先的敵人,這些敵人后來不僅包括西西里人,而且還包括他們自己的同盟者(它們幾乎全都暴動了),最后還有波斯王子居魯士
,他提供金錢資助伯羅奔尼撒海軍。雅典人一直堅持著,直到由于他們內部的紛爭而毀滅了自己,被迫投降。[13]因此,當伯里克利預言雅典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戰勝孤立無援的伯羅奔尼撒的軍隊之時,他相信雅典的資源是極其雄厚、綽綽有余的。
66 在同一個夏季里,拉棲代夢人和他們的同盟者派遣100艘戰艦遠征愛利斯對岸的扎金蘇斯島。扎金蘇斯島的居民是來自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阿凱亞人的殖民地,他們是雅典的同盟者。[2]艦船上有1000名拉棲代夢人的重裝步兵,由一位名叫克涅姆斯的斯巴達人擔任艦隊司令。他們下船登陸,蹂躪了大部分的土地,但由于扎金蘇斯人拒不投降,他們就返航回國。
67 在同一個夏季之末,科林斯人阿里斯特烏斯、阿涅里斯圖斯、尼克勞斯和斯特拉托德姆斯作為拉棲代夢派出的使者,一位泰吉亞人提瑪哥拉斯,以及一位名叫波里斯的阿爾哥斯人以私人身份
參加,共同組成一個使團前往亞細亞,其目的是想說服波斯國王提供金錢,參與戰爭。他們首先來到色雷斯,拜訪泰瑞斯之子西塔爾克斯。他們的想法是,如果可能的話,勸他廢除與雅典的盟約,并且派兵救援當時正在受雅典軍隊圍困的波提狄亞。同時,他們想在他的幫助之下越過赫勒斯滂海峽,去拜見法那巴佐斯
,他會派人送他們去拜謁波斯國王的。[2]但是碰巧雅典的使者也在西塔爾克斯那里,他們是卡利馬庫斯之子利阿庫斯和斐勒蒙之子阿美尼亞德斯。這二人就勸說西塔爾克斯之子薩多庫斯,一位新入籍的雅典公民
,把伯羅奔尼撒的使者交給他們,以使他們無法越過赫勒斯滂海峽前去拜見波斯國王,從而對他所歸化的城邦
造成危害。[3]因此,當他們穿越色雷斯,準備登上艦船橫渡赫勒斯滂海峽之時,薩多庫斯事先派出的跟隨利阿庫斯和阿美尼亞德斯的軍隊就把他們逮捕起來,這支軍隊奉命把他們移交給雅典使者,并由他們把伯羅奔尼撒的使者帶回雅典。當他們抵達雅典時,雅典人擔心阿里斯特烏斯,這位在波提狄亞和色雷斯給雅典造成困難的罪魁禍首,一旦脫逃就會給雅典人帶來更大的禍害,因此,雅典人沒有經過審判,也沒有聽取他們為自己所作的辯護,在他們到達的當天就把他們全都殺死,把尸體拋入一個豎坑中。雅典人認為這種行為是對拉棲代夢人開創先例的一種正當的報復,因為他們把抓獲的環繞伯羅奔尼撒的所有雅典人及其同盟者的商人全都殺死,拋入豎坑中。事實上,在戰爭之初,拉棲代夢人把所有在海上俘獲的人,不論是雅典的同盟國的人,還是中立國的人,統統當作敵人殺死。
68 大約同時,在夏季即將結束之時,安布拉基亞人的軍隊和他們所招募的大批蠻族軍隊一起進攻安菲洛奇亞的阿爾哥斯和安菲洛奇亞的其他地區。[2]他們對阿爾哥斯人的仇恨的起因如下:[3]這個阿爾哥斯和安菲洛奇亞的其他地區原本是安菲亞勞斯之子安菲洛庫斯所建立的殖民地。在特洛伊戰爭以后,由于他對國內事務的不滿,
他便在安布拉基亞灣建立了這個城邦,并以其故鄉的名字稱之為阿爾哥斯。[4]它是安菲洛奇亞的最大的城鎮,其居民在當地的勢力最為強大。[5]許多世代以后,當他們遭遇困難的時候,他們邀請與安菲洛奇亞相毗鄰的安布拉基亞人來參加他們的殖民地。這些安布拉基亞人成為他們的同胞,他們就是從安布拉基亞人這里學會說希臘語的,而其他安菲洛奇亞人仍說他們自己的語言
。[6]過了一些時候,安布拉基亞人驅逐阿爾哥斯人,并占領了這座城市。[7]于是,安菲洛奇亞人到阿卡納尼亞人那里去,他們二者聯合起來向雅典求援。雅典派佛米奧為將軍,率30艘艦船去援助他們。他們抵達那里后,即攻占阿爾哥斯,使這里的安布拉基亞人淪為奴隸。這樣,安菲洛奇亞人和阿卡納尼亞人共同居住在這座城市里。[8]此后,雅典人和阿卡納尼亞人開始建立同盟關系。[9]因為阿爾哥斯人把安布拉基亞人的公民變為奴隸,安布拉基亞人便開始仇視阿爾哥斯人。后來,在戰爭期間他們召集了以上所述及的那支軍隊,包括他們自己和考尼亞人以及其他毗鄰的土著民族。他們兵臨阿爾哥斯城下,控制了這個地區,但并未攻下阿爾哥斯,于是他們撤兵,各自返回自己的家鄉去了。這就是這年夏季里所發生的事件。
69 在接下來的冬季里,雅典人派遣20艘戰艦環繞伯羅奔尼撒航行。艦隊由佛米奧指揮,他本人駐扎在諾帕克圖斯,可以隨時防止任何艦船從科林斯和克里賽灣進出。雅典人還派出6艘艦船在麥里山大的統率下前往卡里亞和呂基亞,在那些地區征收貢金,同時也防止伯羅奔尼撒一方的私掠船利用這一帶水域作為根據地,襲掠那些從法塞里斯和腓尼基以及亞細亞大陸的沿海一帶航行路經此地的商船。[2]但是,麥里山大率艦船上的雅典士兵和同盟者的軍隊進入呂基亞內地,在交鋒中,他們戰敗,他本人被殺,手下的士兵損失了許多。
70 在同一個冬季里,波提狄亞人終于發現他們再也無法堅守下去了,再也不能抵御圍攻者了。伯羅奔尼撒人攻入阿提卡,沒有使雅典人撤走圍攻波提狄亞的軍隊。波提狄亞城里的糧食已經吃光了,饑饉導致了一些駭人聽聞的后果,甚至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情。因此,他們最后向指揮作戰的雅典將軍——歐里庇得斯之子色諾芬、阿里斯托克萊德斯之子赫斯提奧多魯斯和卡里馬庫斯之子法諾馬庫斯——請求投降。[2]雅典的將軍們愿意接受這個建議,因為他們看到自己的軍隊在戰場上風餐露宿,遭受著很大的痛苦。同時,雅典在圍城期間已經耗資2000塔連特。[3]關于波提狄亞人投降的條件如下:波提狄亞人和他們的子女、妻子和雇傭軍離開波提狄亞,男子每人可穿外衣一件,婦女可穿兩件;他們可以攜帶一定數量的錢款,以為途中所用。[4]根據這項協議,他們離開波提狄亞,前往卡爾基狄克以及其他地方去了。可是,雅典人責備這幾位將軍,說他們沒有得到國內的指令,擅自訂立協議,他們認為應當是無條件投降的。隨后,雅典人派遣他們的移民前往波提狄亞,定居在那個地方。這是冬季里發生的事,修昔底德所記載的這場戰爭的第二年就到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