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漢文(9)
- 1984:漢英對照
- 喬治·奧威爾
- 5737字
- 2015-03-21 15:35:48
“您比我年長多了,”溫斯頓說,“您在我出生前就是個成年人了,您還記得革命前的那些老日子嗎?我這個年紀的人對那時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們知道的都是從書上看到的,可書上寫的又不一定是真的。我想聽聽您怎么看。歷史書里說,革命前的日子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那時的壓迫最嚴重,貧困不公,超出人的想象。就在倫敦,大部分人直到死都沒吃過飽飯,他們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沒靴子穿,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九歲就離開學校,十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同時,只有很少人,差不多幾千個,是資本家。他們有錢有權,每樣東西都是他們的財產,他們住著豪華的大房子,有三十多個仆人伺候著。他們坐著汽車、四個輪子的馬車,出去喝香檳。他們戴著高高的禮帽——”
老頭突然眼睛一亮。
“高禮帽!”他說,“真有趣,你會提起這個。我昨天還想到它了呢,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很多年都沒見過高禮帽了,連影都見不著。最后一次看到它還是在很多年前,在我嫂子的葬禮上。那是在——好吧,我說不上具體的日期。但那怎么也得有五十年了,特地為葬禮租的帽子。”
“高禮帽不重要,”溫斯頓說,“重點是那些資本家以及律師、牧師等靠他們生活的人——他們是這世界的主人,所有的一切都對他們有利。你,普通大眾、工人——都是他們的奴隸,他們想怎么對你們就怎么對你們,他們可以把你們像運牛那樣運到加拿大,若他們樂意,他們還可以和你們的女兒睡覺。他們使喚你們,拿一種叫九尾鞭的東西抽你們。每次你見到他們都不得不脫帽行禮。每個資本家都有一堆仆人——”
老頭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仆人!”他說,“現在居然還能聽到這個詞,我很久沒聽到它了。仆人!這讓我回到了過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常常在星期天的下午去海德公園聽演講,什么救世軍、羅馬天主教、猶太人、印度人——全都是這些事兒。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但他很有魄力。‘奴才,’他說,‘中產階級的奴才!統治階級的走狗!’寄生蟲——那是另外一個稱呼他們的詞,還有豺狼——他一定說過這話。當然,你知道,他說的是工黨。”
溫斯頓覺得兩個人各說各話。
“我想知道的正是這個。”他說,“您有沒有覺得現在比過去更自由了?您終于活得像個人了?過去,有錢人,他們高高在上——”
“貴族院!”老頭沉浸在回憶里。
“貴族院,隨您高興,他們看不起您,僅僅因為他們有錢而您很窮?是這樣嗎?在那種情況下,您叫他們‘先生’,看到他們您還得把您的帽子摘下來?”
老頭陷入思考,他喝掉了四分之一的啤酒,然后回答:
“是的。”他說,“他們喜歡你摸摸帽子表示尊敬。我不贊成這樣做,我指我自己,但我也沒少這么做。可以這么說,你不得不這樣。”
“它經常發生嗎——單說從歷史書里看到的——那些人和他們的仆人是不是經常把你從便道上推到水溝里?”
“只有一個人推過我,就一次,”老頭說,“就像發生在昨天。劃船比賽的晚上人們鬧得嚇人——我在夏福特伯里大街撞到了一個小伙子,他有點兒像紳士,穿著襯衫,黑外套,戴著高禮帽。在人行道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我大概沒留神撞到了他。他說:‘你就不能看著點兒路嗎?’我說:‘你以為把他媽的整條路都給買下了?’他說:‘你再這么無禮,我就把你腦袋擰下來。’我說:‘你醉了,等會兒再收拾你。’我這可不是瞎說。他沖過來用手推我的胸,我差點兒就被推到公交車的輪子下了。我那時很年輕,我正要教訓他——”
溫斯頓非常無奈,這老頭的回憶里只有些垃圾一般的小事。整整一天的時間都拿來問他,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黨所說的歷史可能是真實的,甚至有可能完全是真實的。他要做最后一次嘗試。
“也許我沒講清楚,”他說,“我的意思是,您活了很長時間,你有一半時間都是在革命前度過的。舉個例子,1925年,您已經成年了。您能說說,在您的記憶中,1925年比現在好,還是差?如果您可以選擇的話,您更喜歡生活在哪個時期,過去還是現在? ”
老頭默默地看了看飛鏢靶,喝光了啤酒,喝的速度比剛才慢了不少。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語調里有一種哲學家般的隱忍,啤酒讓他沉靜下來。
“我知道你希望我說什么。”他說,“你希望我說我很快又會年輕起來,如果你問他們,大多數人都會告訴你,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變得年輕。人年輕時,身體好,有力氣。可到了我這歲數,你的身體就沒那么好了。我的腳有毛病,我的膀胱也很糟糕,每天晚上都得從床上爬起來六七次。但另一方面,人老了也有好處,你不會再為同一件事操心,也沒有女人纏著你。這是件非常棒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差不多三十年沒碰過女人了。我也不想。”
溫斯頓靠著窗臺坐著,沒必要再繼續了。他正準備再買點兒啤酒時,老頭突然站了起來,拖著腳,快步走進位于酒吧另一端的小便處。多喝的半杯啤酒在他身上起了作用。溫斯頓盯著空杯子,又多坐了一分鐘,然后迷迷糊糊地走出了酒館。他想,最多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比現在好嗎?”這個最簡單也是最關鍵的問題就永遠不會有答案了。事實上,即使在今天也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舊時代的幸存者已經喪失了將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對比的能力。他們記得上百萬毫無價值的事,工友間的爭吵,丟失的自行車氣筒,死去多時的姐妹,甚至七十年前某個冬天的早晨那將灰塵卷起的旋風,但與之相關的事實卻不在他們的視野之內。他們就像螞蟻,看得到小的,看不到大的。在這個記憶不可靠、文字被偽造的時代,人們只能接受黨的說法,相信生活水平被提高,因為不存在任何可以拿來做參照的標準,這標準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所有反對的觀點都不能被證實。他突然停止思考,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他正待在一條窄窄的街道上,街的兩旁有不少光線昏暗的小鋪子,和民房混在一起。 三個褪了色的金屬球就掛在溫斯頓頭頂上方,看起來曾鍍過金。他好像知道這是哪兒了。沒錯!這正是他買日記本的那家店,他就站在它的外面。
他被恐懼擊中了。到這里買日記本已經夠魯莽的了,他曾發誓再也不靠近這里。而就在他放縱思緒東想西想時,雙腳卻將他帶回了這里。他之所以要記日記,就是為了警醒自己不要做這類受自殺性沖動驅使的事。同時,他發現盡管時間已接近晚上9點,這家店仍然在營業。相比在外閑逛,待在店子里倒沒有那么引人注意。他走進店子,若是有人問起來,他就說他是來買剃須刀片的。
店主人將懸掛式的油燈點亮,油燈的氣味雖然不大干凈,卻還算好聞。店主人大約六十歲,身體虛弱,彎腰駝背,他的鼻子偏長,看起來人很好,厚厚的眼鏡片折射出他的目光,溫雅和善。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可眉毛卻依然烏黑濃密。他的眼鏡、他輕柔利落的舉止以及他黑色的絨質夾克,都為他增添了幾分睿智,他看上去就像個文學家、音樂家。他的聲音溫柔無力,和大部分群眾相比,他說話的腔調文雅得多。
“您在街上我就認出您了,”他說,“您就是那個買年輕女士的筆記本的先生。那種紙真漂亮,奶油色,以前人都這么叫。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紙了,我敢說五十年沒生產了。”他的視線穿過鏡架上端,“您想買點什么?還是只隨便轉轉?”
“我路過這兒,”溫斯頓含含混混地說。“沒有什么特別要買的東西,我就進來看看。”
“也好,”店主說,“反正我也沒什么東西能賣給您了。”他攤了攤柔軟的手,做了個抱歉的姿勢。“您都看到了,可以說,這店已經空了。就咱倆說說,舊貨生意算是做到頭了,不再有人買,也不再有存貨。家具、瓷器、玻璃制品,都慢慢地壞掉。金屬制品也大多被收走熔化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黃銅質地的蠟燭臺了。”
店里又擠又小,讓人感覺很不舒服,也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靠墻處堆了很多積滿灰塵的相框,讓地板的空間愈發有限。櫥窗里擺著不少螺釘螺母,一疊疊地摞起來,此外還有磨損嚴重的刻刀,豁了口的卷筆刀,失去光澤又走不動的表以及其他一些不能用的雜貨。只有角落里的小桌子上還有些有趣的小物件,比如涂了漆的鼻煙壺、瑪瑙做的胸針。溫斯頓朝這桌子走去,一個圓而光滑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小油燈的照射下,它散發出柔和的光。他將它拿了起來。
這是一塊半球形的厚玻璃,一面是弧形,一面是平的,顏色和質地都像雨水般柔和。在它的中間,還有個粉紅色的、形似海藻和玫瑰的東西,被玻璃的弧面放大。
“這是什么?”溫斯頓問。
“里面那個是珊瑚,”老頭說,“它一定是從印度洋來的。他們把它鑲到玻璃里。這東西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從樣子上看,似乎更久。”
“它真漂亮。”溫斯頓說。
“它是很漂亮!”老頭欣賞地說。
“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東西能這么說了。”他咳嗽了一下。
“如果您真想買,就給四塊錢吧。我記得,這樣的東西從前能賣到八鎊。唉,我算不出來,但那真是不少錢。可惜現在還有幾個人會注意到老古董呢?況且也沒有多少古董留下來。”
溫斯頓馬上掏出了四塊錢買下了它,將它放到口袋里。吸引他的,并不是它的漂亮,而是它帶來的那種感覺,它誕生的時代和今天截然不同。這塊柔和的,像雨一樣的玻璃和他所見過的任何玻璃都不一樣。它尤其吸引他的正是它的沒有用處,但話說回來,他推測,在過去它一定被人拿來當做鎮紙。它讓他的口袋沉甸甸的,所幸從外面看不算太鼓。作為一個黨員,他不應該擁有它。任何老舊的,美麗的東西都會引人懷疑。老頭收到四塊錢后高興多了,溫斯頓覺得,就算給他兩三塊錢,他也會接受。
“樓上還有些房間,您可以看看,”他說,“里面沒有什么東西,就幾樣。如果上樓,就帶盞燈。”他另拿了一盞燈,然后彎著腰,步履緩慢地在前面帶路。陡峭破舊的樓梯連接著狹窄的走廊,他們進入一個房間,房間正對著一個鋪著鵝卵石的院子和一片樹叢。溫斯頓注意到房間里的家具,好像一直都有人住在這里。地板上鋪著一小塊地毯,墻壁上掛著一兩幅畫,壁爐的旁邊還頂著一把臟兮兮的高背扶手椅。一個老式的十二格玻璃面時鐘在壁爐上滴滴答答地走著。窗戶下,一張帶床墊的大床占據了屋內四分之一的面積。
“我妻子去世前,我們就住在這里,”老頭說,“我正把家具一點點地賣了,那張床很漂亮,是紅木做的,當然至少要把上面的臭蟲清干凈。不過我猜您可能覺得它有點兒笨重了。”
他把燈高高地舉起來,好照亮整個房間。在溫暖昏暗的燈光下,房間散發出一種古怪的魅力。一個念頭閃過溫斯頓的大腦,如果他敢冒這個險,租下房子并不困難,每周只要花幾塊錢。盡管這念頭太不現實,以至于剛一萌生他就放棄。但這房子卻喚起了他的懷舊之情,喚起了他對往昔的回憶。他很清楚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會是什么感覺,人坐在扶手椅里,面前是燃燒的爐火,人可以把腳放在擋爐板上,把壺放在鐵架上。沒有人監視你,也不會有聲音來煩你,除了燒水聲和鐘表的滴答聲,再沒有別的聲音,絕對的獨自一人,絕對的安靜。
“這兒居然沒有電屏!”他不禁說出了聲。
“啊,”老頭說,“我從來就沒裝過這東西。太貴了。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需要它。角落里的折疊桌不錯,不過當然,如果您要用桌上的活板,您得換新的合葉。”
墻角處的小書架吸引了溫斯頓,他走過去,發現上面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就算在群眾間圖書的查抄和銷毀工作也像其他地方一樣完成得相當徹底。在大洋國,人們幾乎不可能找到1960年以前出版的圖書。老頭舉著燈站在一幅畫的前面,畫鑲在帶有薔薇紋樣的畫框里,就掛在壁爐旁邊,正對著床的墻上。
“如果您對老版畫有興趣——”他小心地說。
溫斯頓走上前,仔細察看了那幅畫。那是一幅鋼板版畫,畫上有個嵌著長方形窗戶的橢圓形建筑,建筑前方有個帶欄桿的小塔。塔的后邊,還有些雕像樣的東西。溫斯頓盯著畫看了一會兒,他好像在哪看到過這建筑,又不記得什么地方有雕像。
“畫框釘在墻上了,”老頭說,“但我可以給您取下來。”
“我知道這建筑,”溫斯頓說,“它已經被毀掉了,它就在正義宮外面的街道上。”
“對,它就在法院外面。它在很多年前被炸掉了。它曾是一座教堂,圣克萊門特教堂。”他抱歉地笑了笑,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荒謬的話,“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的大鐘說。”
“什么?”溫斯頓問。
“噢,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的大鐘說——我小時候經常念的押韻句子。后面的內容記不清了,但我記得結尾:蠟燭照著你睡覺,斧頭把你頭砍掉。這是一種舞,他們伸起手讓你從下面鉆過去,當他們唱到斧頭把你頭砍掉的時候,就用胳膊把你的頭夾住。倫敦所有主要教堂,歌謠里都唱到了。”
溫斯頓并不清楚這些教堂都是哪個世紀的產物,倫敦建筑的建造年代很難確定。所有高大華麗的建筑,只要外表尚新,都被說成革命后建造的,而所有明顯的早期建筑都被納入中世紀建筑的范疇。資本主義被認為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里沒有生產過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人們從建筑上了解到的并不比書本上的多。雕像、碑文、紀念牌、街道名——所有能揭示過去的,都被更改了。
“真想不到它以前是教堂。”溫斯頓說。
“很多教堂都留下來了,真的。”老頭說,“不過,它們被用來做別的事了。那首歌怎么唱來著?啊,我想起來了!”
“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你欠我三個法尋。圣馬丁教堂的大鐘說——
“我只記得這么多了。法尋就是那種小銅板,類似一分錢。”
“圣馬丁教堂在哪兒?”溫斯頓問。
“圣馬丁教堂?它還在勝利廣場,就在畫廊那邊。它前面有三角形的柱子,臺階又大又高。”
溫斯頓對那里非常熟悉。現在,它成了博物館,展出著各種宣傳用的東西,比如火箭彈和水上堡壘的模型,用來表現敵人殘酷性的蠟像等等。
“過去,圣馬丁教堂的名字是田野圣馬丁教堂。”老頭補充道,“但我不記得那里有什么田野。”
溫斯頓沒有買下那幅畫,和玻璃鎮紙相比,它更不適合被買回家,而且也不可能將它帶走,除非把它從畫框中取出來。溫斯頓在老頭這里又多待了幾分鐘,和他說了些話。根據店外的題字,人們猜測他叫威克斯,但他不叫這個名字,他叫查林頓,是個鰥夫,今年六十三歲,在這里住了三十年。
三十年來,他一直想把櫥窗上的名字改過來,可又一直沒有改。和他交談時,溫斯頓的腦子里總是跑出那首歌謠。“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你欠我三個法尋。圣馬丁教堂的大鐘說。”念著念著他好像聽到了鐘聲,這鐘聲屬于失去的倫敦,那個倫敦仍留在某處,它改變了樣貌,被人遺忘。他似乎聽到那鐘聲從一個又一個鬼影幢幢的尖塔中傳來,盡管記憶里,他從未在現實中聽到教堂的鐘聲。
他告別了查林頓先生,一個人下了樓,他不想讓老頭看到他在出門前察看外面的街道。他決定,每隔一段時間,比如一個月,就冒險到這里看看,這也許要比從活動中心溜走危險得多。買日記本已經很愚蠢了,更別說他又來了一次,而且他還不知道那老頭是不是值得信任,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