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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漢文(8)

  • 1984:漢英對照
  • 喬治·奧威爾
  • 5506字
  • 2015-03-21 15:35:48

他繼續工作,看到這照片并明白它的意義后,他馬上用一張紙將它蓋住,所幸在打開它時,從電屏里看,它是上下顛倒的。

他將草稿本放在膝蓋上,又把椅子往后拖了拖,盡可能地躲開電屏??刂坪妹娌勘砬椴⒉焕щy,只要花點工夫,連呼吸都能控制住,但你控制不了心跳的速度,而電屏卻靈敏到連這也能接收到。大約有十分鐘,他一直擔心會有突發事件暴露自己。比如,突然吹過桌面的一陣風。之后,他沒有再打開那張紙,而是將它和其他廢紙一起丟到了記憶洞里。也許再過一分鐘,它們就會被燒為灰燼。

這是十年,不,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若是在今天,他很可能會將那張照片留下來。奇怪的是,盡管現在這張照片和其他記錄在案的事件都只存在于記憶中,他仍然覺得,拿過照片一事意義非淺。他想,這已然不在的證據畢竟曾存在過,黨對過去的控制還是那么強嗎?

然而,即使今天這照片從灰燼中復原,它也不可能成為證據。他發現照片時,大洋國已不再和歐亞國交戰,而這三個死去的人都是東亞國的特務,都背叛了自己的祖國。自那之后,交戰的對象已幾經變化,究竟變化了兩次還是三次,他也記不清了。供詞很可能被反復重寫,以至于原有的日期和事實真相都失去了意義。過去不僅被篡改,還被不斷篡改。他從未仔細想過為什么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偽造過去,這個問題猶如可怕的噩夢讓他飽受折磨。偽造的好處顯而易見,但它深層的動機卻讓人困惑不解。他再次拿起筆,寫道:

“我明白怎么做,我不明白為什么。”

很多次,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子。也許瘋子就是指少數派。曾經人們認為相信地球繞著太陽轉是發瘋的征兆。但在今天,相信過去不會被篡改也是發瘋的征兆。他可能是唯一一個會這樣想的人。若真如此,那他就是個瘋子。不過,想到這里他并不害怕,讓他害怕的是,他的想法可能是錯的。

他揀起那本寫給小孩子的歷史課本,看了看印在卷首的老大哥肖像。老大哥正用那雙能將人催眠的眼睛看著他。一股巨大的力量壓迫著你,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刺穿你的頭顱,直抵你的大腦,它恐嚇你讓你放棄信念,差不多要說服你否認你的感覺。最后黨說二加二等于五,你也不得不去相信,而他們無可避免地會這樣做:他們的地位要求他們這樣做。他們的哲學不僅會否認經驗的有效性,還會否認現實的存在性。常識是異端中的異端。令人恐懼的不是你不想其所想便殺了你,而是他們有可能是對的。畢竟,我們要如何知道二加二等于四?我們又怎么知道地心引力的存在?怎么知道過去不可改變?若過去和客觀世界都只存在于我們的意識里,意識又能被控制——那要如何是好?

但是,不!他的勇氣突然迸發出來,沒有特意去想,腦海中就浮現出奧布蘭的臉。他比從前更加明確地知道,奧布蘭就站在他的一邊。對,他在為奧布蘭寫日記,就好像在寫一封沒有結尾,沒人會讀,卻有特定接收對象的信。而他的文筆也因此變得生動。

黨告訴你不要相信你的所見所聞,這是他們最終也是最本質的命令。他所面對的力量是何等龐大,黨隨便一個知識分子都可以輕輕松松將他駁倒,不要說去反駁那些狡猾的論點,光是理解它們,他就無法做到。一想到此,他的心就不禁一沉。但是,他是正確的,他必須去捍衛那些明顯的、樸素的、真實的東西!客觀世界是存在的,它的規律無可更改。石頭硬,水濕,沒有支撐的物體會向地心墜落。他有一種感覺,他正在向奧布蘭說話,正在闡述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因此,他寫道:

“自由就是可以說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它成立,其他一切皆是如此?!?

漢文八

一股咖啡的濃香從過道盡頭飄來,直飄到大街上,那是真正的咖啡,不是勝利咖啡。溫斯頓不禁停了下來,大概有兩秒鐘,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幾乎被他遺忘的童年時代。那香味就像聲音,門砰地響了一聲,將它生生截斷。

他已經沿著街道走了好幾公里,腳踝上靜脈曲張導致的潰瘍又癢了起來。這是他三個星期以來第二次沒到集體活動中心去,考慮到去集體中心的次數會被仔細記錄,這無疑是莽撞之舉。從原則上說,黨員沒有空閑時間,除了上床睡覺,他永遠不會獨自一人。在工作、吃飯和睡覺時間之外,他必須參加某項集體活動。獨自行動非常危險,包括獨自散步。對此,新話還有個專門的名詞“個人生活”,它意味著個人主義和孤僻怪異。但是今晚,他一走出真理部的大門就被四月那裹挾著香氣的風吸引。天空如此湛藍,今年頭一回他感受到一絲暖意。他突然覺得中心里的夜晚是那樣冗長喧鬧,勞心耗力的游戲、令人厭煩的講話,還有靠杜松子酒維系的同志關系,這一切通通都讓人難以忍受。沖動之下,他從公共汽車站走開,步行穿過倫敦那迷宮一般的街街巷巷,先向南,再向東,最后又往北,最終迷失在不知名的街道上,隨心所欲地走著。

他曾在日記中寫:“假使希望存在,它就在群眾身上。”這句話不斷出現在他的腦際,昭示著神秘而荒謬的真理。他來到位于原圣潘克拉斯車站東北處的褐色貧民窟,在一條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行走。路的兩旁是矮小的雙層樓房,它們破破爛爛的大門就立在人行道的旁邊,很奇怪地讓人聯想起耗子洞。到處都是骯臟的積水,許許多多的人在黑洞洞的大門里進進出出,在狹窄的小巷里來來往往。女孩們宛若盛開的鮮花,涂著俗艷的口紅,被男孩們追逐。身材臃腫的女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讓你看到女孩們十年后的樣子。還有邁著八字步、身形佝僂、慢慢移動的老人以及打著赤腳、穿著破爛、在污水坑里玩耍的孩子——他們一聽到媽媽的呵斥就四散奔逃。

屋子上的玻璃窗差不多有四分之一都被打破,用木板釘起。大部分人都沒有注意到溫斯頓,只有幾個人好奇又小心地看著他。兩個彪悍的女人叉著磚紅色的手臂在門口閑聊,走近她們時,溫斯頓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是’,她說,‘這樣很好’。‘不過,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和我一樣。評判別人總是很容易,’‘但我的麻煩你可沒遇到。’”

“啊,”另一個女人說,“就是這樣,問題就在這兒?!?

兩個尖利的聲音突然安靜下來,兩個女人都用敵意的目光打量著正向她們走來的溫斯頓。但準確地說那不是敵意,而是警覺,就好像人看到陌生的動物經過,產生暫時的緊張。這條街很少能看到黨員的藍色制服。對溫斯頓來說,在這里被人看到并不明智,除非公務在身。若碰上巡邏隊,一定會被他們攔?。骸澳艹鍪鞠履淖C件嗎,同志?您在這里做什么?您什么時候下班的?這是您常走的回家的路嗎?”諸如此類。并沒有什么規定禁止人走其他的路回家,但如果被思想警察知道,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突然整條街都騷動起來,警報聲此起彼伏。人們像兔子一樣鉆進了門,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門洞里躥出來,一把拽過在水坑里玩耍的孩子,用圍裙圍住,又迅速地躥了回去,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同時,街道的一邊突然出現了一個穿得像手風琴一樣的黑衣男子,男子一邊向溫斯頓跑來,一邊緊張兮兮地指著天空。

“汽船!”他大喊:“小心,先生!上面有炸彈,快趴下!”

群眾不知為什么將火箭彈稱作“汽船”。溫斯頓立即撲倒。群眾給你的警報通常是準確的。他們似乎有種直覺,雖然據說火箭彈的飛行速度已趕超音速,他們還是能在火箭彈襲擊的數秒之前感應到它。溫斯頓用雙手護住頭。就在這時,轟隆一聲巨響,似乎要將整個街道掀起來,有什么東西雨點般地落到了他的背上,他爬起來一看,原來附近的一扇窗戶震碎了,飛濺出玻璃碴兒。

他繼續走,炸彈將前方兩百米處的房屋炸得粉碎,一股濃黑的煙柱高懸天空,而在它下面灰塵形成的云霧騰空而起,人們紛紛涌向廢墟。溫斯頓身前的街道上堆著一小攤灰泥,一個鮮紅色的東西落在那里。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只齊腕炸斷的手,除了靠近手腕的地方血肉模糊,這只手慘白得好像石膏制品。

他將它踢進水溝,然后避開人群,拐入右邊的小巷。三四分鐘后,他已走出被轟炸的區域。骯臟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快20點了,群眾云集的小酒吧(他們稱其為“酒館”pubs)里客人盈門。黑乎乎的彈簧門不斷地打開、關上,騷臭味和陳年啤酒以及碎木屑的氣味混在一起從門內飄出來。一幢房子凸出來,形成了一個角落,角落里有三個人,站得很緊。中間的那人拿著折好的報紙,其他兩人站在邊上看。無須看清他們的表情,從他們的姿勢上就能看出他們有多么專注。他們顯然正在閱讀一則重要新聞。就在溫斯頓離他們只有幾步遠的時候,三個人突然分散開來,其中兩人爆發了激烈地爭執,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幾乎氣炸了。

“你他媽的就不能好好聽我說話嗎?我告訴你,過去十四個月都沒有末尾是7的數字贏過!”

“不,它贏過!”

“沒贏過,從來沒贏過!過去兩年所有中獎號碼我都記紙上了,就在我家放著呢,和表一樣準。沒有末尾是7的贏過——”

“不,7當然贏過!我差不多能說出來究竟是他媽的哪個數字。末尾不是4就是7,是在二月——二月的第二個星期?!?

“二月你奶奶!我白紙黑字記下來的,我告訴你,沒有一個號碼——”

“嚄!住嘴!”第三個人說。

他們在談論彩票。溫斯頓走了三十米,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他們還在爭吵。群眾唯一關注的大事便是每周一次的大抽獎,獎金豐厚。對他們來說,彩票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理由,是他們的樂趣所在、愚蠢所在,是刺激他們大腦的興奮劑??吹讲势保具B讀寫都不大順利的人也開始進行復雜的運算,甚至連記性都變好了。還有些人干脆靠預測中獎號碼、賣中獎秘籍和吉祥物為生。溫斯頓和彩票運作無關,那是富部的事情,但他知道(實際上每個黨員都知道),獎金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構出來的,中大獎的都是不存在的人,只有小獎才會發到中獎者手里。在大洋國地區間的信息交流十分不暢,安排這樣的事并不困難。

然而,你必須堅信,假使有希望,它就在群眾身上。將這句話記錄下來,它合情合理。觀察一下街上那些和你擦肩而過的人,它就會變成一種信仰。轉彎后,他走上下坡的路,覺得自己之前曾來過這里,往前不久便是主干道,前方傳來嘈雜的人聲。這條街突然轉了方向,走到了頭,臺階的盡頭是一條低陷的小巷。巷子里有幾個小商販,正在賣打了蔫的蔬菜。溫斯頓突然意識到他身在何處,再轉一個彎,不用五分鐘,就是他買日記本的那家舊貨店。而這家店鋪旁,還有個小文具店,當初他就是在那里買的筆桿和墨水。

他在臺階上待了一會兒。小巷的對面有一家骯臟的小酒館,酒館的窗戶上積滿了灰塵,看上去就像結了一層霜。一個彎著腰的老人推開酒館的彈簧門走了進去,他的胡子全白了,像蝦須一樣翹翹的,但動作依然矯健。溫斯頓看著他,想,這老人至少有八十歲,在革命開始時他就已步入中年。他,以及其他一些人,是留下的極少數的能夠聯結已經消失了的資本主義世界的紐帶。在黨內,幾乎沒有誰的思想是在革命前定型的。絕大多數老一輩都在五六十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清除了,僥幸活下來的極個別人也已魂飛魄散,徹底在思想上投降。如果有哪個活下來的人能告訴你本世紀早期的真實情況,那他一定在群眾中間。突然,他又想起他所摘抄的那段來自歷史課本的文章,一個瘋狂的念頭萌生了,他可以走進酒館,和那老頭說說話,問他一些事情。他想問他:“您小的時候,生活是怎樣的呢?和今天一樣嗎?哪些比現在好,哪些又比現在糟?”

他唯恐自己有時間害怕,所以急匆匆地走下臺階,穿過狹窄的巷子。他肯定是瘋了,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他不許和群眾交談,不許進入群眾的酒館,但這樣的舉動很難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想好了,若巡邏隊來了,他就說他突然感到頭暈,不過他們多半不會相信他。他推開門,一股可怕的劣質酸啤酒的氣味撲面而來。他一走進酒館,里面的說話聲就小了一半,他可以感覺到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藍色制服,屋子里面玩飛鏢的人足足停下來半分鐘之久。他跟著那個老頭來到吧臺前,老頭正為什么事和酒保爭吵。酒保很年輕,人高馬大,手臂粗壯。還有幾個人端著酒杯看他們吵。

“我已經夠禮貌了,不是嗎?”老頭非常生氣地挺著肩膀說,“你的意思是這鬼地方沒有他媽一品脫的杯子?”

“什么他媽一品脫?”酒保的手指撐著柜臺,身子向前傾著。

“聽我說!一個酒保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品脫?一品脫是半夸脫,四夸脫是一加侖。下次還得從A、B、C開始教你?!?

“從來就沒聽過這些?!本票Uf,“一升,半升,這兒全是這個賣法。杯子就在你前面的架子上?!?

“我就喜歡說一品脫,”老頭很固執,“你沒那么容易讓我不說品脫,我年輕時沒有他媽的按升賣這回事?!?

“你年輕的時候我們還在樹上呢?!本票R贿呎f著,一邊看了看其他人。

大家哈哈大笑,將溫斯頓剛進來時的那種不安的氣氛一掃而空。老頭布滿胡楂兒的臉變得通紅。他嘟嘟囔囔地轉過身,撞到了溫斯頓。溫斯頓輕輕攙住他的手臂。

“我可以請您喝一杯嗎?”他問。

“真是個紳士,”老頭再次挺起肩膀,似乎沒有注意到溫斯頓的藍色制服?!捌访?!”他向酒保喊,聲音里有挑釁的意味?!耙黄访撁偷?!”

酒保拿出兩個厚玻璃杯,在吧臺下的水桶里洗了洗,然后在兩個杯子里分別倒了半升深棕色啤酒。在群眾的酒館里,你只能找到啤酒。群眾不允許喝杜松子酒,不過他們很容易就能買到。人們暫時忘記了溫斯頓,重新玩起了飛鏢,談起了彩票。溫斯頓和老頭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不用擔心旁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雖然這極其危險,但至少屋子里沒有電屏,打一進酒館,他就注意到這點。

“別想讓我不說品脫,”老頭抱怨著坐了下來,酒杯放在他眼前?!安虐肷?,太少了,不夠勁兒。一升又太多,會讓我的膀胱忙個不停,更別說那價錢?!?

“您年輕時一定和現在有很大變化。”溫斯頓試探著說。

老頭眨了眨淡藍色的眼睛,目光從飛鏢臺移到吧臺,又從吧臺移到男廁所門口,似乎在這酒吧里尋找著變化。最后,他說:“啤酒更好,也更便宜。我年輕時,管淡啤酒叫汽酒,四便士一品脫。當然這是戰前的事了?!?

“哪次戰爭?”溫斯頓問。

“所有戰爭,”老頭含含糊糊地說,他拿起杯子,挺了挺肩膀,“祝你身體健康!”

他干瘦的喉嚨上尖尖的喉結飛快地上下抖動著,啤酒喝光了。溫斯頓走到吧臺又拿回兩杯啤酒,每杯都有半升多。老頭好像忘記了他剛剛還在反對喝一整升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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