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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漢文(10)

  • 1984:漢英對照
  • 喬治·奧威爾
  • 5532字
  • 2015-03-21 15:35:48

是的,他還會回來的。他還會買美麗而無用的東西。他會買下圣克萊門特教堂的版畫,他會把它從畫框中取出來,藏在制服里帶回家。他要把那歌謠完整地從查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挖出來,他甚至要將樓上的房間租下來。這些瘋狂的念頭一度出現在他的腦際,持續了足有五秒鐘,讓他興奮得忘乎所以,他沒有隔著櫥窗察看就走到了大街上。他還編了個曲子哼起了歌。

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你欠我三個法尋,圣馬丁——

突然,他整個人好像由內而外地凍結了。就在他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人走了過來。是小說司里那個黑發女孩。光線很暗,卻不妨礙他認出她。她直視他的臉,然后又迅速走著,好像沒有看到他。

有那么幾秒,溫斯頓嚇得一動不動。之后,他向右轉去,步伐沉重地走開了,一時間竟沒發現自己走錯了路。他思考著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毫無疑問,她正在監視他。她一定跟著他來到這里。他不能相信,在同一個晚上,他們同時出現在和黨員所住地區相距甚遠的街道上,僅僅是巧合。無論她是思想警察還是熱忱過頭的業余偵探,都無關緊要。只要她正在監視他,就足夠了,也許她還看到他走進了那家小酒館。

連走路都變得困難了。每走一步,口袋里的玻璃都要撞擊他的大腿,他甚至想把它拿出來扔掉。最糟糕的是,他的肚子疼了起來,他覺得若不能馬上找到廁所,他就會死掉。然而附近偏偏一間廁所都沒有。過了一會兒,疼勁兒過去了,只留下隱隱的痛感。

這是一條死路。溫斯頓停下來,站了幾秒,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轉身沿原路返回。這時他突然想到,就在三分鐘前,他才和那個女孩擦肩而過,若他跑起來,說不定能追上她。他可以跟著她,一直跟到僻靜的地方,然后用石頭打碎她的腦袋,口袋里的玻璃足夠重了,完全能拿來一用。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單是想象所耗費的力氣就讓他難以忍受。他跑不動,也砸不動,她年輕力壯,她會出手還擊。他想快點回到活動中心,并在那兒一直待到關門,然后把這當做晚上哪兒也沒去的證據。但這不可能,要命的疲倦感抓住了他,他只想快點到家,好好靜一靜。當他回到公寓時,已過了晚上10點,到11點公寓的總閘就會關掉。他走進廚房吞下幾乎滿滿一茶杯的勝利牌杜松子酒,然后回到桌子旁,坐下來,從抽屜里拿出日記本。他沒有立即將日記本打開。電屏里,一個粗啞的女聲正唱著愛國歌曲。他坐著,注視著日記本封面上的大理石花紋,他試圖不去聽那歌聲,但他做不到。

他們會在夜里逮捕你,總是在夜里。對此正確的做法是,在他們到來之前自殺,有些人確是這么做的,很多失蹤實際上都是自殺。但在這世上,人們不可能得到槍支,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能迅速將人置于死地的毒藥,自殺需要莫大的勇氣。他意識到一個令人震驚的道理,疼痛和恐懼會帶來生理上的無助感,越是到了需要特別用力的時候,身體就越是不聽使喚地僵在那里。若他的動作夠快,他就能將那個黑發女孩殺死,但正因為他的處境極其危險,他失去了行動的力量。面對危險,人要對付的不是外在的敵人,而是人自己的身體。即使現在喝下杜松子酒,腹部的隱痛仍讓他無法條理清楚地進行思考。他突然發現那些看上去英勇、悲壯的事情都不過如此。在戰場上,在刑訊室中,在即將沉沒的輪船里,你會忘記你所對抗的東西,因為身體將成為最大的問題,就算你沒有被嚇倒,沒有痛苦哀號,生命仍要和饑餓、寒冷、失眠搏斗,要和胃疼、牙疼搏斗。

他翻開日記本,記下的內容非常重要。電屏里的女人唱起了新的曲子,尖利的聲音像玻璃碴兒一樣插進他的大腦。他努力回想奧布蘭的樣子,這日記為他而記,或者說就是給他寫的。他開始想象在被思想警察帶走后,他會有怎樣的遭遇。被處死是意料之中,如果他們沒有馬上處死他就沒關系,但在死前(雖然沒人說過,大家卻都知道)在認罪的過程中,他將不可避免地嘗盡苦頭:他會趴在地板上尖叫哀求,他的骨頭將被打斷,牙齒被打掉,頭發被鮮血染紅。

若它們都指向同一個結果,為什么要忍受這些呢?為什么不把你的生命縮短幾天或幾個星期呢?沒有人能躲過偵查,也沒有人能拒不認罪。一旦你犯下思想罪,你就注定要被處死。為什么他們要做那些恐怖的事兒,又起不到任何警示作用,難道是為了讓未來記住嗎?

他又嘗試著想象奧布蘭的樣子,并成功了一點。“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奧布蘭曾這樣對他說過,他自認他明白這話的含義。沒有黑暗的地方就是想象中的未來,人們永遠不會看到。但是,若具備了預知的能力,就能秘密地分享它。電屏里傳出的聲音正騷擾著他的耳朵,讓他無法順著這個思路暢想下去。他叼起一支煙,有一半煙絲都掉在了他的舌頭上,又苦澀又不容易吐出來。在他的意識里,老大哥的臉取代了奧布蘭。就像幾天前所做的那樣,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看著它。硬幣上的那張臉注視著他,神情凝重、沉靜又充滿警惕,而他黑色的八字胡后面藏著的又是怎樣的微笑?好像一個沉重的不祥之兆,他又看到了那幾句話: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漢文九

上午過去一半,溫斯頓離開他的小隔間上廁所。

長長的走廊里亮堂堂的,從走廊的另一端走來一個人,是那個黑頭發的女孩。自舊貨店門口遇到她的那個晚上起,已經過去四天。當她走近時,他發現她的右臂吊著繃帶,由于繃帶的顏色和制服的相同,在遠處看不出來。她也許是在操作那臺大型攪拌機時弄傷的手,小說的情節雛形就是在這攪拌機里形成的。這種事故在小說司里非常常見。

二人相距大約四米時,女孩摔倒了,她幾乎面朝下摔在地上,疼痛讓她發出尖叫,一定是跌到了那條受傷的手臂上。溫斯頓立刻停下腳步。女孩已經跪起來,她臉色蠟黃,嘴唇被襯得更紅。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楚楚可憐的神情與其說是出于疼痛,不如說是出于害怕。一種奇怪的感情涌上溫斯頓心頭。在他眼前的是敵人,是想殺死他的人,但同時又是一個受了傷的、正忍受疼痛并有可能骨折的人。他本能地走過去幫助她,當他看到她剛好跌在纏著繃帶的手臂上,他好像也疼了起來。

“你受傷了嗎?”他問。

“沒事。我摔到了手臂,過一會兒就好了。”她說著,心跳得厲害,臉色明顯變得蒼白。

“沒摔壞哪兒吧?”

“沒,還好,疼一會兒就好了,沒關系。”她將那只還能活動的手伸給他,他幫她站了起來,她氣色恢復了一些,看起來好多了。

“我沒事,”她說得很快,“就是手腕摔著了。謝謝,同志!”

說完,她就朝著之前的方向走了,她腳步輕盈,好像真的沒事兒。整個過程不過半分鐘。對溫斯頓來說,不讓感情呈現在臉上已經是一種本能,況且這事發生時,他們剛好站在電屏前。然而,他還是很難掩飾他的驚異,就在他將她扶起來的兩三秒鐘里,她迅速將一件東西塞在他手中。毫無疑問,她是故意的。那東西又小又扁。他從廁所門口經過,將它揣進口袋,又用手指摸了摸它。原來是一個折成方形的紙條。

他一邊上廁所,一邊摸捻著將它打開。很明顯,里面一定寫著某些信息。有那么一瞬,他忍不住要到馬桶間里看它。但這太不明智了。正如他所知,沒有哪個地方靠得住,電屏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人們。

他回到辦公間,坐了下來,將這張紙隨隨便便地往桌上一放,放到了桌上的一堆紙中。他戴上眼鏡,拉出語音記錄器,“五分鐘,”他對自己說,“至少等五分鐘!”他的心怦怦地跳著,發出很大的聲音。所幸他的工作只是例行公事,更改一堆數字并不需要耗費太多精力。

不管怎樣,紙條上寫的肯定和政治有關。他估計有兩種可能,一種的可能性較大,即像他擔心的那樣,那姑娘真是思想警察。他想不通思想警察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傳遞信息。但也許他們有他們的原因。這紙片也許是威脅,也許是傳票,也許是要他自殺的命令,也許是個圈套。而另一種可能雖然荒誕不經卻總出現在他的大腦中,他試圖將它壓下去卻徒勞無功。那就是,紙條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送來的,它來自某個地下組織。或許真的有兄弟會!那女孩就是其中一員!毋庸置疑,這個想法的確荒唐,但紙條一觸碰到他,他就萌生了這個念頭。直到幾分鐘后,他才想到了更合理的解釋。即使現在,理智告訴他這個信息也許正意味著死亡——他仍然對那個不合理的解釋懷抱希望。他的心劇烈地跳著,在對語音記錄器敘述數字時,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讓聲音顫抖。

他將已經完成的工作紙卷起來放進輸送管。八分鐘過去了。他把眼鏡扶正,嘆了口氣,然后把另一堆工作材料拉到面前。那張紙就在上面,他將它鋪平,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

我愛你

他太吃驚了以至于忘記將這個稱得上定罪證據的東西扔到記憶洞里。盡管他非常清楚,表現出太多興趣相當危險,但在將它扔進記憶洞前,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想確定上面是不是真的寫著那幾個字。上午剩下的時間,他已無心工作。要將精力集中在瑣碎的工作上本已不易,在電屏前隱藏自己的情緒就更加困難。他覺得肚子里有火在燒。在吵鬧悶熱,擁擠得像罐頭一樣的食堂里就餐異常痛苦。他原打算吃午飯時一個人待會兒,但他的運氣太差了,笨蛋帕森斯跑過來坐到他身旁,身上的汗味幾乎將燉菜的鐵皮味蓋過,不僅如此,他還喋喋不休地說著仇恨周的籌備情況,他對女兒用硬紙板做了兩米多寬的老大哥頭部模型格外興奮,這正是他女兒所在的偵察隊為仇恨周準備的。讓人煩躁的是,在喧鬧的人聲中,溫斯頓幾乎聽不見帕森斯講些什么,他不得不一再要求他重復那些蠢話。他只看見那女孩一次,她和其他兩個女孩坐在食堂的另一端。她們似乎沒有看到他,他也不再向她們張望。

下午要好過些。午飯剛過,他就收到了一項復雜的工作,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完成,他不得不將其他事情暫時擱置。他要修改兩年前的一批生產報告,以損害某個受到懷疑的內黨要人的名譽。這是溫斯頓最擅長的事,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他都將那女孩置之腦后。但很快,她的面容就又浮現在他的腦中,引起了無法按捺的強烈欲望,他很想單獨待上一會兒。他必須獨自待著才能將事情理出頭緒。今晚他又要到活動中心去,他匆匆忙忙地在食堂里吃過無味的晚餐,然后趕往活動中心參加看似一本正經、實則愚蠢不堪的討論組會議,他打了兩場乒乓球,吞下幾杯杜松子酒,又聽了半個小時《英社與象棋關系》的講座。盡管煩得要命,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離開的沖動。看到“我愛你”后,他心里充滿生存的渴望,為小事冒險愚不可及。直到晚上11點回到家,躺在了床上,他才開始好好思考問題。黑暗中,只要默然不語,就能躲開電屏的監視。

他要解決一個實際問題:如何和那姑娘保持聯系、進行見面。他不再覺得她有設置陷阱,這不可能。當她遞給他紙條時,她無疑情緒激動。顯然,她嚇壞了。他沒想過拒絕她的示好。而就在五天前,他還想用石頭砸爛她的腦袋。但這沒關系,他想象著她赤裸年輕的肉體,一如夢中情景。他原以為她和別人一樣腦袋里裝滿謊言和仇恨,肚子里一副鐵石心腸。只要一想到有可能會失去她,他就一陣恐慌,那白皙的肉體很可能會從他手中溜走!而他最擔心的,若不能馬上聯系到她,她也許會改變主意。只是安排見面困難重重。就好比在下象棋時,你已然被將死卻仍想再走一步。無論面朝何方,都有電屏對著你。事實上看到那張紙條的五分鐘內,他就想盡了所有辦法。趁現在還有思考時間,他又一個一個地將它們檢查了一遍,就好像把所有工具都攤在桌子上排成一排。

顯然,今天上午的相遇無法再重來一遍。若她在記錄司工作,事情就簡單得多。他對大樓里小說司的分布情況印象模糊,他也沒有借口到那里去。若他知道她的居住地點、下班時間,他還能想辦法在她回家途中和她相遇。但跟在她身后可不安全,在真理部外面晃來晃去一定會引人注意。至于寄信給她,則完全辦不到。因為所有信件在郵遞時都會被拆開察看已不是秘密。事實上只有很少人還在寫信。若必須傳遞什么消息,人們就用印有文字的明信片,只要將不合適的話劃掉就行了。再說,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更別說她的地址。最后,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食堂,若能在她獨自一人時坐到她的桌旁——這張桌子必須在食堂中間,不能離電屏太近,周圍還要很嘈雜——所有這些條件都具備了并持續三十秒,他就能和她說上幾句。

此后的一個星期,生活如同令人焦慮的夢。第二天,她不在食堂,直到他要離開,她才現身。哨聲響起。她似乎剛剛換了夜班,他們擦肩而過,沒有看對方。第三天,她在老時間出現,卻有三個女孩和她在一起,還都坐在電屏下。接著,連續三天她都沒有來。他的身心備受煎熬,極度敏銳。他的每個舉動、發出的每個聲音,進行的每個接觸,他說的以及聽到的每句話,都無法掩飾,這讓他痛苦萬分。即使在夢中,他也無法逃開,不能不想她的樣子。這些天他都沒有碰日記,如果說有什么能讓他放松一下,那就是工作,有時,他可以忘記自己一連工作十分鐘。他不知道她發生了什么事,一點線索都沒有。她可能蒸發了,可能自殺了,可能被調到大洋國的另一端——而最糟糕也最有可能的是,她也許只是改變主意,決定避開他。

第二天,她重新出現,手臂上已沒有繃帶,但手腕處卻貼了膏藥。看到她,他非常高興,忍不住凝視了她好幾秒。接下來的一天,他差點就和她說上了話。他走進食堂,她正坐在一張遠離墻壁的桌子旁,只有她一人。時間很早,人不是很多。領餐的隊伍緩緩移動,溫斯頓快要挪到餐臺前的時候,排在他前面的一個人突然抱怨沒有領到糖精,耽擱了兩分鐘。好在那女孩仍然獨自一人坐在那里。溫斯頓領到飯菜,向她走去,一面假裝漫不經心,一面打量她周圍的桌子,尋找空位。他離她只有三米遠了,再過兩秒,他就能來到她身邊。但就在這時,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史密斯”,他假裝沒聽見,那人又喊了一句“史密斯”,聲音更大了。沒用。他轉身一看,原來是個金色頭發、模樣蠢笨的年輕人。他叫威舍爾,溫斯頓對他并不熟悉。他面帶微笑看著溫斯頓,邀請他坐在他旁邊的空位上。拒絕是不安全的。在被人認出后,他不能單獨和那個女孩坐在一起,否則就太引人注目了。因此,他帶著友善的笑容坐下來。那個愚蠢的金發男孩也對他笑了笑。溫斯頓恨不得用十字鎬將他一劈為二。幾分鐘后,女孩所在的桌子旁也坐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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