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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漢文(7)

他看到自己站在昏暗的燈前,鼻子里充滿了臭蟲和廉價香水的味道,他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擊敗了,滿心怨懣,而此時,這感覺又和對凱瑟琳的想念混雜在一起,她那白皙的肉體在被黨催眠后,凍結了。為什么事情總是這個樣子?為什么他不能擁有自己的女人以結束這種每隔一兩年便不得不去做骯臟下流之事的生活?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幾乎不能去想象。所有女黨員都差不多,禁欲和對黨的忠誠一樣在她們心中根深蒂固。她們的天性被孩提時代的說教,被游戲和冷水浴,被學校、偵察隊、青年團灌輸的垃圾,被演講、游行、歌曲、口號、軍樂,清除得干干凈凈。理智告訴他一定存在例外,但他的內心卻不肯相信。她們個個遵循黨的要求,個個堅不可摧。對他而言,與其說他希望有女人來愛他,不如說他更想摧毀那道貞潔之墻,哪怕這一生只成功一兩次也好。美妙的性活動本身就是反抗。欲望就是思想罪。盡管凱瑟琳是他的妻子,若他喚起她的欲望,就相當于誘奸。

他要把剩下的故事寫完:

我擰亮燈,借著燈光看到她——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煤油燈發出的光芒也顯得格外明亮。他第一次看清了那個女人的樣子。他向她靠近了一步,又停下來,欲望和恐懼占滿了他的心。他意識到到這里來有多么危險,這讓他十分痛苦。很有可能,他一出去,巡邏隊就將他逮捕,也許他們此時已經守在門外了。可如果沒達到目的就走——

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寫下來。在燈光下,他看清了她,她上了年紀,她臉上的粉厚得就像快要折斷的硬紙面具。她的頭發已經泛白,而最可怕的是,她張開的嘴宛若一個黑洞,里面什么都沒有,她沒有牙。

他慌慌忙忙地寫著,字跡潦草不堪:

借著燈光,我看清了她。她是個很老的女人,至少有五十歲。可我還是走上前做了那事。

他用手指壓了壓眼皮,終于把它寫下來了。不過,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這個方法并不管用,想扯開嗓子說臟話的沖動比之前更強烈了。

漢文七

即使希望存在,

溫斯頓寫道,

它就在群眾身上。

假使有希望,它一定在群眾身上。只有在那些被忽視的蕓蕓眾生之間,在那些占大洋國人口85%的人們身上,才有可能醞釀出將黨摧毀的力量。黨不可能從內部崩陷,就算其中真有敵人,他們也無法聚集一起相互確認,傳說中的兄弟會也是如此,它無力匯聚眾人,只能三三兩兩地碰個頭。對他們來說,反抗意味著一個眼神,一個聲音中的變化,至多跑出一點傳聞。但是群眾不同,只要他們發現自己的力量,他們就沒必要躲在暗中進行活動,若他們愿意,他們可以像馬驅趕蒼蠅那樣站出來,到第二天早上,黨就會被打得支離破碎。他們遲早會這樣做的,不是嗎?但——

他想起來,有次他正走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突然從前方傳來數百人的喧鬧聲——那是女人的聲音,絕望而憤怒,鏗鏘而低沉,如鐘聲一般久久回蕩:“噢——噢——噢——噢!” 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開始了!他想。暴亂!群眾終于擺脫了羈絆!而抵達出事地點時,他看到的卻是兩三百個女人圍在街邊商攤的前面。她們神情凄惻,好像沉船上注定無法獲救的乘客。之前那一整片的絕望已經碎裂成七零八落的爭吵。原來有個賣劣質鐵鍋的突然停止出貨,而不管什么品質的廚房用品總是很難買到。已經買到鍋的女人被人群推搡,想快點離開,更多沒買到的則圍住攤位,指責攤販看人下菜碟,囤貨不賣。接著,又一陣吵鬧聲響起,兩個胖女人爭搶一只鍋子,一個人的頭發披散開來,鍋的把手也被弄掉了。看著她們,溫斯頓感覺惡心。就在剛才,數百人的喊叫還凝聚成那樣可怕的力量,可她們為什么不為真正重要的事情大吼呢?

他寫道:

不到覺醒的時候,便不會起身反抗;不反抗,就不會有覺醒。

這句話就像從黨的教科書上抄下來的一樣。當然,黨曾聲明,是自己將群眾從奴役中解放出來的。革命前,他們被資本家摧殘,不僅忍饑挨餓,還要挨打受難,女人被迫到煤礦做工(實際上,現在女人仍在煤礦里做工),小孩六歲大就被賣到工廠里。但是,遵循雙重思想的原則,黨同時又說,群眾天生就是下等人,必須讓他們處在“服從”的地位上,他們要像動物一樣受制于簡單的規定。而實際上,人們對群眾知之甚少,也沒有必要知道太多。在他們看來,群眾的活動除了工作和繁衍,其他無關緊要。他們自生自滅,像阿根廷平原上放養著的牛群。他們似乎過著返璞歸真的生活,一種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生活。他們降生,在街頭長大。十二歲做工,經過短暫美麗有如鮮花綻放般的青春期后,在二十歲結婚,三十歲衰老,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在六十歲時死去。繁重的體力勞動,家人與孩子、與鄰居的爭吵、電影足球啤酒還有賭博,這就是他們的一切。控制他們并不困難。思想警察的特務在他們中間轉來轉去,一面散布謠言,一面跟蹤并消滅那些有可能變成危險分子的家伙。但卻從來沒有嘗試過向他們灌輸黨的思想。群眾不需要有什么強烈的政治意識,黨只要求他們擁有單純的能夠隨時喚起的愛國之情,這有利于讓他們接受更長的工作時間和更少的勞動所得。有時,他們也會不滿,但這不滿不會造成什么后果。因為他們不具備抽象思考的能力,他們只會對具體的細枝末節感到不滿。那些罪大惡極的事情他們往往視而不見。他們中的大多數家里沒有電屏,警察也很少去管他們的事。倫敦的犯罪率非常高,就好像一個充斥著小偷、強盜、妓女、毒販和騙子的世界,但由于罪行都發生在群眾身上,這并不重要。黨允許他們按照老規矩處理道德問題,也沒有將禁欲主義強加給他們。他們可以亂交而無需擔心處罰,離婚也相對容易。若有必要,他們甚至被允許信仰宗教。他們不值得懷疑,正如黨的口號說的那樣:“群眾和動物是自由的。”

溫斯頓把手伸下去,輕輕撓了撓腳踝上的潰瘍,那里又癢起來。說到底還是那個問題,你不可能知道革命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子。他從抽屜里拿出從帕森斯太太那里借來的、寫給小孩子看的歷史課本,將其中的一段話抄在了日記本上。

在偉大的革命開始前,倫敦并不是今天人們看到的這般美麗。那時的它是個黑暗、骯臟、充滿痛苦的地方,很少有人能吃飽肚子,成千上萬的窮人沒有鞋子,居無定所。那些孩子年紀還沒有你們大,就不得不去為殘暴的老板干活,他們一天要工作十二個小時,動作稍慢就會遭到鞭打,還只能就著白水吃已經不新鮮的面包皮。

但就是在這樣貧苦的大環境下,卻還能看到一些高大華麗的房子,它們都屬于有錢人,這些人被稱作資本家,擁有數十位仆人。他們個個肥胖丑陋,面容兇狠,參見下頁插圖。他們穿著黑色的禮服大衣,戴著像煙囪一樣的高帽。這就是他們的制服,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許穿。

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資本家的,所有其他人都是他們的奴隸。他們擁有一切土地、一切房屋、一切工廠、一切金錢。誰不聽他們的話,誰就會被抓入大牢,或者被剝奪工作,活活餓死。普通人和資本家說話,要鞠躬行禮,摘下帽子,稱他們“先生”,資本家的首領被稱作“國王”,而且——

剩下的內容他都清楚。接下來,會提到穿細麻布法衣的主教,提到穿貂皮法袍的法官,提到腳鐐手銬、踏車之刑,提到鞭笞、市長的宴會、親吻教皇腳尖以及拉丁文里的“初夜權”。也許小孩子的課本里不會有這個。所謂“初夜權”就是依照法律規定,資本家有權和其工廠中的女人睡覺。

你要如何判定其中的哪些是謊言呢?現在,人們的平均生活水平比革命前好了,這可能確是事實。唯一相反的證據來自于你骨子里的無聲抗議,這是一種本能,你覺得你無法忍受當下的生活,認為之前的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突然覺得,現代生活真正的特點并不在于它的殘酷和缺乏安全感,而在于它的空洞、晦暗和了無生趣。看看現實中的生活,它和電屏中沒完沒了的謊言毫無共同之處,和黨宣稱的理想目標也毫無共同之處。哪怕對黨員來說,生活也是中性的多,政治性的少,比如努力完成日常事務,在地鐵里搶占座位,縫補破襪子,向別人要一片糖精,節省一個煙頭……而黨的理想卻大而可怕,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滿世界都是鋼筋水泥、大型機器和駭人的武器,到處都是勇猛的戰士和狂熱的信徒。大家團結一心,齊步前進,所有人都思想一致,所有人都喊著相同的口號,所有人都不知休息地工作著,戰斗著,不停地打勝仗,不停地迫害他人——三億人的臉都一模一樣。但現實中的世界,卻是城市破敗,民皆饑色,人們餓著肚子穿著破鞋住著19世紀建造的幾經修補的破房子,房子里還滿是煮白菜和廁所的臭味。他好像看到了倫敦,那里龐大破敗,有上百萬垃圾桶,皺紋滿面、頭發稀疏的帕森斯太太也在其中,她對堵塞的水管束手無策。

他又伸手去撓他的腳脖子。電屏日以繼夜地往人們的耳朵里塞統計數字,以證明今天的人們有更多的食物、更好的衣物、更結實的房子、更美妙的娛樂活動——人們比五十年前更長壽、更高大、更健壯、更快樂、更聰明,勞動的時間更少,受教育的程度更高。而這其中沒有一個詞能被證明、被推翻。比如,黨說今天在成年群眾中,識字的占40%,在革命前這個數字只有15%。黨說,今天嬰兒的死亡率只有160‰,在革命前這個數字高達300‰,就好比包含著兩個未知數的等式。歷史書上的每個數字,包括那些人們確信無疑的事情,都完全有可能出自虛構。就他所知,可能從來沒有“初夜權”這樣的法律,從來沒有資本家那樣的人,從來沒有高禮帽那樣的服飾。

一切都隱遁到迷霧里。過去被清除,清除的行為本身也被遺忘,謊言成為真理。他有生以來只有一次掌握了偽造歷史的確鑿證據,就在那件事發生之后,這點非常重要。證據在他的手指間停留了三十秒鐘之久。1973年,一定是在1973年,無論怎樣,它發生在他和凱瑟琳分居的時候。但真正的關鍵時刻,卻比這還要早七八年。

這件事要從六十年代中期說起,即徹底消滅革命元老的大清洗時期。截至1970年,除老大哥外,其他人都被清除掉了。他們都被當做叛徒、反革命被揭發。高德斯坦因逃走了,藏了起來,沒人知道他跑到了哪里;剩下的有一小部分失蹤了,大部分在規模宏大的公審大會上坦陳罪行,遭到處決。最后活下來的人中有三個人值得一提,他們是瓊斯、阿朗森和魯瑟夫。他們在1965年被捕,像往常一樣消失了一兩年,生死未卜,之后又被突然帶了出來,并按照慣例供認罪行。他們承認通敵(當時的敵人就是歐亞國),承認盜用公款,承認密謀殺害黨的領導并在革命發生前就反對老大哥的領導。他們還稱自己導演的破壞活動造成了成百上千人的死亡。不過在坦白了這些罪行后,他們得到了寬大處理,不僅恢復了黨籍,還收獲了聽上去很重要實際很悠閑的職位。他們都在《泰晤士報》上寫了長長的檢討書,檢討自己墮落的原因并保證改過自新。

溫斯頓曾在栗樹咖啡館見到過他們三個,那是在他們獲釋后不久。他記得他觀察他們,又吃驚又害怕。他們比他年長得多,來自舊世界,是黨建立之初那段英雄歲月留下的最后幾個大人物。他們身上隱隱地散發著地下斗爭和內戰時期的風采。盡管事實和年代已經面目模糊,他仍有一種感覺,在知道老大哥前,他就知道他們了。他們是罪犯,是敵人,是不能接觸的人,同時可以肯定不出一兩年他們就會死掉。落在思想警察手里的,沒有一個能逃過這樣的結局。他們只是等著進墳墓的行尸走肉罷了。

他們周圍的位子是空的,靠近他們很不明智。他們安靜地坐在桌子旁,對著店里特制的丁香味杜松子酒。三人之中,魯瑟夫給溫斯頓的印象最深。他曾是遠近聞名的漫畫家,他的諷刺漫畫在革命前和革命中都給了人們很大鼓舞,即便在今天,每隔一段時間,《泰晤士報》上就會刊登他的漫畫,不過那些漫畫只是他早期風格的模仿,既缺乏活力又沒有說服力,還總是同一個老主題:貧民窟、饑餓的孩子、巷戰、戴著高帽的資本家——甚至在巷戰里,資本家也戴著高高的禮帽——他徒勞地嘗試重現往日風采。他灰色的頭發泛著油光,臉皮松弛,布滿傷疤,嘴唇則厚得像黑人。從他高大的身材可以看出,他曾經一定健壯無比,但現在垮下來,發起脹,似乎會向各個方向散開。他就像一座即將倒塌的大山,就要在你的眼前破碎。

當時正值下午三點,人不多。溫斯頓已經忘記自己去咖啡館的理由。咖啡館里幾乎沒有客人,電屏上播著輕柔的音樂。那三個人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里,不發一言。服務生主動拿來杜松子酒。就在他們隔壁的桌子上有個棋盤,棋子已經碼好,他們也沒有去玩。大約一分半鐘后,電屏里的音樂突然改變,變成難以形容的、刺耳響亮的歌曲,那聲音帶著幾分嘲諷,溫斯頓在心底稱之為“黃色警報”,電屏里唱道:

在栗子樹的綠茵下,

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

他們躺在那兒,我們躺在這兒,

就在栗子樹的綠蔭下。

三個人聽了,依然一動不動。溫斯頓看了看魯瑟夫那張已經毀掉的臉,發現他的眼睛里溢滿淚水。他第一次注意到阿朗森和魯瑟夫的鼻梁都斷了,這讓他膽戰心驚,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膽戰心驚。

這之后不久,三人又被抓走,說他們在被釋放后依然從事陰謀活動。而在第二次受審時,他們不只重新交代了之前所有舊的罪行,還供認了一些新的罪行。這次,他們遭到了處決,他們的結局被寫入黨史以儆效尤。差不多五年后,即1973年,溫斯頓從桌上那一大摞由氣力輸送管遞出的文件中發現了一小片報紙。那顯然是不小心夾在中間,忘掉拿走的。他將它打開,登時就意識到它意義重大。那是從十年前的某期《泰晤士報》上撕下來的,是報紙的上半頁,注著日期。而在這片報紙上有一張在紐約舉行的黨大會的照片,照片上位于中間的正是瓊斯、阿朗森和魯瑟夫。一點沒錯,照片下的說明里還有他們的名字。

問題是,在兩次的審判中,三人招認,那一天他們全部都在歐亞國,正要從加拿大的某個秘密機場往西伯利亞的一處接頭地點,與歐亞國總參謀部的人進行會面,將非常重要的軍事機密透露給他們。溫斯頓對那個日期印象極深,因為那天剛好是仲夏日,但是,在別的什么地方一定也有關于這件事的記錄。所以只有一個可能:那些供詞是謊言。

當然,這樣的事情并不新鮮,就算在當時,溫斯頓也不認為那些在大清洗中被清除掉的人真的犯了指控的罪行。但這張報紙卻是確鑿的證據,是被抹殺了的過去的一個碎片。就好像一枚骨化石突然出現在它不該出現的地層里,致使地質學的某個理論被推翻。假使有辦法將它公諸于世,讓所有人都知道它的意義,就能讓黨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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