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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漢文(6)

“仇恨周捐款,你知道每家都要捐。我是咱們那區的會計。我們可要好好表現,我和你說,如果勝利大廈亮出的旗幟不是那條街上最多的,可別怨我。你說過你要給我兩塊錢?!?

溫斯頓將兩張皺巴巴臟兮兮的鈔票交給他。帕森斯用文盲才有的那種整齊的字體記在本子上。

“另外,老伙計,”他說,“我聽說我家的小叫花子昨天拿彈弓打了你,我狠狠地教訓了他。我告訴他,如果他再這么做,我就把彈弓沒收?!?

“我想可能他沒看到絞刑,不高興了?!睖厮诡D說。

“對,這正是我要說的。他的想法是好的,不是嗎?他們倆都很淘氣,但他們都很積極。他們成天想的不是偵察隊就是打仗。你知道上個星期六,我的小女兒在伯克漢姆斯德遠足時做了什么嗎?她帶著另外兩個女孩偷偷離開隊伍去跟蹤一個可疑的陌生人,整整一個下午!她們跟了他兩個小時,穿過樹林,直到阿默夏姆,她們把那人交給了巡邏隊?!?

“為什么?”溫斯頓多少有些驚訝,帕森斯繼續得意地說:

“我的孩子認定他是敵人的特務,舉個例子,他有可能是空降下來的。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老伙計,你知道是什么讓她懷疑他的嗎?她發現他的鞋子很奇怪,她從沒看到有人穿這樣的鞋子。因此,他很可能是外國人。七歲的孩子,多聰明,是不是?”

“后來呢?那人怎樣了?”溫斯頓問。

“這我就說不出了。不過,我不覺得驚訝,要是——”帕森斯做了一個用步槍瞄準的姿勢,嘴里還模仿著射擊的咔嚓聲。

“好?!辟惸贩笱艿卣f,仍埋頭看他的小紙條。

“我們不能給他們制造機會。”溫斯頓老老實實地表示贊同。

“我的意思是,現在還在打仗?!迸辽拐f。這時,他們頭頂上的電屏響起一陣號聲,就好像要證明帕森斯的觀點似的。但這次不是宣布打了勝仗,而是頒布一個公告。

“同志們!”電屏里傳來一個年輕人激昂振奮的聲音?!白⒁猓緜儯∮袀€好消息要告訴大家。我們取得了生產大勝利!截止到現在,各類消費品的生產數字表明,過去的一年里,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二十多個百分點。今天上午,大洋國各地都舉行了自發的游行,工人們走出工廠、辦公室,高舉旗幟涌上街頭,以表達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老大哥的英明領導締造了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這里有部分統計數字。食品……”

“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出現了很多次,最近,富部很喜歡使用這個詞。帕森斯的注意力被號聲吸引走。他呆呆地聽著,一本正經又目光空洞,由于似懂非懂,他露出厭倦的神情。他不理解這些數字的含義,但他知道它們令人滿意。他拿出骯臟的煙斗,煙斗里已經裝上了黑黑的煙草。每星期只能得到一百克煙草,很少能將煙斗裝滿。溫斯頓抽的是勝利牌香煙,他小心翼翼地將香煙橫著拿在手里。現在他只剩下四根煙,要買新的必須等到明天。他閉上眼睛,不再理會身旁的噪聲,專心聆聽電屏里的聲音。有人為感謝老大哥將巧克力供應量提高到每星期二十克舉行了游行。溫斯頓心想,昨天才剛剛宣布要將供應量減少到每周二十克,不過二十四小時,他們怎么就完全接受了呢?沒錯,他們完全接受了這件事。帕森斯就很容易地接受了。他就像牲畜一樣愚蠢,隔壁桌上看不見眼睛的家伙也接受了,還情緒狂熱,怒氣騰騰地要求將那些提到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揭發出來、逮捕起來、蒸發消滅。賽姆也接受了,他要復雜一些,運用了雙重思想。這么說就只有他一人還記得這件事嗎?

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數字從電屏里源源不斷地涌出。和去年相比,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外,食物、服裝、房屋、家具、飯鍋、燃料、輪船、直升機、書、嬰兒——所有的一切都增加了。每一年,每一分鐘,每個人,每件事,都在飛速發展。溫斯頓拿起勺子,像賽姆那樣蘸著桌子上那攤菜畫了起來。他畫了一條線,畫出一幅圖。他憤憤地尋思著他的物質生活。難道會一直這樣下去嗎?食物永遠是這個味道?他放眼望去,低低矮矮的食堂里擠滿了人,人們頻繁地蹭著墻壁,把墻蹭成了黑色。破爛的鐵制的桌椅排得緊緊密密,以至于人一坐下來,就會碰到別人的手肘。勺柄是彎的,鐵盤變了形,馬克杯粗糙不堪。每樣東西都沾滿油污,每一道縫隙都積滿灰塵。劣質杜松子酒、劣質咖啡、金屬味的燉菜和臟衣服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充斥了整個空間。你有權擁有的東西被騙走了,你的肚子,你的皮膚,都在做著無聲的抗議。的確,在他的記憶里,任何東西都和現在沒有什么不同。無論何時,食物從未充足過,衣物總有破洞,家具總是破舊,房間里的暖氣總也供應不足,地鐵一直擁擠,房子從來歪歪斜斜;面包是黑色的,茶葉是稀少的,咖啡是低劣的,香煙是匱乏的——除了人造杜松子酒,沒有哪樣東西又豐沛又便宜。而隨著你上了年紀,情況會越來越糟。但如果因為生活在骯臟貧乏的環境里會讓你不快,如果你厭惡這冗長的冬天、破爛的襪子、停開的電梯,厭惡這冰冷的自來水、糙劣的肥皂、漏煙絲的香煙以及那難以下咽的食物。那不是說明,這樣的狀況是不正常的嗎?若非如此,如果你沒有關于舊時代的記憶,如果你不知道從前并非如此,你為什么還會覺得這些是難以忍受的?

他再一次環顧了食堂。幾乎所有人都面目丑陋,那些沒穿藍色的工作服的也沒好看到哪兒去。食堂的另一端,有個身材矮小、神似甲蟲的人,一雙鼠目東張西望,充滿猜疑,他獨自一人坐在一旁喝咖啡。溫斯頓想,若沒有四下觀察,人們就很容易相信大部分小伙子都高大魁梧,大部分姑娘都胸脯豐滿,大部分人都長著金黃色的頭發,都有被太陽曬出來的健康膚色,都生機勃勃,無憂無慮——這正是黨塑造的完美體格。但實際上,一號空降場的大多數人都瘦小干黑,病病懨懨。此外,部里到處都是甲蟲一般的人。他們過早發胖,四肢粗短,終日忙碌,行動敏捷。他們臃腫的臉上多鑲了一雙細小的眼睛,還總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在黨的領導下,這樣的人繁殖迅速。

富部的播報結束了,號聲再次響了起來,之后又播起了音樂,聲音很小。之前那密集的數字轟炸讓帕森斯興奮不已,他將煙斗從嘴上拿開。

“今年,富部干得不錯。”他搖晃著腦袋,說,“順便說下,史密斯伙計,我猜你也沒有刀片借我吧?”

“一片都沒有,”溫斯頓說,“我的刀片用了六個星期了?!?

“沒關系,我就是問一下,老伙計?!?

“抱歉。”溫斯頓說。

富部播報時,隔壁桌嘰嘰呱呱的聲音暫停了一下,現在它又像剛才一樣吵。不知為何,溫斯頓想起帕森斯太太,想起她稀疏的頭發和嵌著灰塵的臉。不用兩年,她的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她,她就會消失不見。賽姆也會消失,溫斯頓也會消失,奧布蘭同樣會消失。但帕森斯不會,那個嘰嘰呱呱的家伙不會,各個部門里那些庸碌往來的甲蟲們更不會。

還有那個黑頭發的女孩、小說司里的姑娘——她永遠都不會被蒸發。本能告訴他誰能活下去,誰會被消滅。但是究竟是什么能讓人幸存下來就很難說了。

突然,他回到現實。鄰桌的那個女孩正側著身子看著他,她的目光雖然是斜的卻很專注。這讓人十分困惑。當她發現溫斯頓已經注意到自己,就把眼神挪開了。

溫斯頓非常驚恐,后背還冒出了汗。但這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只留下一抹不安。她為什么要看他?她為什么跟著他?他想不起她是否在他來之前就坐在那里。昨天的兩分鐘仇恨會,她坐在他身后,而她完全沒必要這樣。很有可能,她真正的意圖是聽聽他喊得夠不夠響。

之前的想法又浮現在他腦海里:她不一定是思想警察,但就是業余警察才最危險。他不知道她看了他多久,也許五分鐘。也許,他并沒有控制好他的表情,在公眾場合和在電屏跟前放縱思緒非常危險。任何微小的細節,如不自覺地抽搐,不經意地煩惱,自言自語的習慣——只要看起來不正常,都有可能暴露你。那些不恰當的表情,如聽勝利公告時將信將疑,本身就是犯罪。關于這個,新話里還有一個名詞:臉罪。

女孩又回過頭來看他,可能她并非在監視他,可能連續兩天都靠近他坐只是巧合。他的煙熄了,為了不讓煙絲掉出來,他小心地將它放在桌邊。隔壁桌的人可能是思想警察,也許不出三天,溫斯頓就會被抓到仁愛部的地下室去。但香煙不能浪費,他可以在下班后繼續抽它。賽姆將那張紙條折好,放進口袋。帕森斯又張開了嘴。

“還沒和你說過,老伙計!”他的嘴里還叼著煙斗,“有一次,我的兩個孩子在市場上把一個老太婆的裙子給燒了,因為他們看到她用老大哥的畫像包香腸。他們偷偷繞到她背后,用了一盒火柴去燒她的裙子,可把她燒得夠嗆。那兩個孩子真是積極??!現在他們在偵察隊里受到了一流的訓練,比我當年要好得多。你知道他們發給孩子們什么嗎?插在鑰匙孔里的竊聽器!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帶回來一個,還插在我們起居室的門上做實驗,聽到的聲音比趴在鑰匙孔上大一倍。別看這是個玩具,卻能讓他們樹立正確的思想,是不是?”

電屏里發出尖利的哨音,該去工作了。三個人都站起身爭先恐后地去擠電梯,溫斯頓香煙里的煙絲掉了出來。

漢文六

溫斯頓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三年前的一個晚上,天很黑?;疖囌靖浇慕值郎希块T站著,身旁是晦暗不明的街燈。她很年輕,臉上涂了厚厚的粉。吸引我的正是她的妝容,白白的,好像一個面具。還有她的紅唇。女黨員從不化妝。街上沒有其他的人,也沒有電屏,她說兩塊錢。我——

一時間,他很難寫下去。他閉上眼睛,用手指摩挲眼皮,似乎要將那不斷出現在腦際的畫面給擠出來。他按捺不住思緒,想放開喉嚨大聲呼喊,罵幾句臟話,或者用腦袋撞墻,踢翻桌子,將墨水瓶扔到窗外去??傊?,大吵大鬧也好,讓身體疼痛也罷,他想做點什么忘記那些折磨他的事情。

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的神經系統。人內心的緊張隨時可能清楚地流露出來。幾周前,他在街上遇到一個人,一個黨員,外表非常平凡,大約三四十歲,身材瘦長,手里拿著公文包。在二人相距數米時,那人的左頰突然抽搐了一下,兩人擦肩而過時,那人又像按相機快門那樣迅速地抖了一下。盡管一看就是習慣,溫斯頓仍然斷定,這可憐的家伙完蛋了。下意識的動作最可怕,防不勝防,而說夢話又是其中最致命的一種。

溫斯頓吸了口氣,又繼續寫道:

我和她一起進了門,穿過后院,來到地下室的廚房。那里有一張床,靠著墻放著,還有一張桌子,桌上是一盞昏暗的燈。她——

他咬牙切齒,想吐唾沫。和那女人共處時,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凱瑟琳。溫斯頓結過婚,也許現在,他仍算得上已婚人士,因為他覺得他的妻子仍然活著。他好像又聞到了地下室里那種混雜著臭蟲、臟衣服和廉價香水的特殊氣味,那里燥熱非常又十分誘人。女黨員不用香水,沒法想象她們用香水的樣子。香水是群眾用的,在溫斯頓心中,香水的氣味和私通交融一體,不可分割。

兩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做墮落的事。嫖妓是禁止的,但有時你卻會鼓起勇氣反抗這一禁令。這很危險,卻說不上生死攸關。若沒有其他罪行,嫖妓被抓的只需在勞改營里待上五年。避免被抓現行并不困難。貧民區里到處是準備好出賣自己肉體的女人,有時你只需支付一瓶杜松子酒——群眾不允許買這種酒。在私底下,黨鼓勵賣淫,如此無法被完全壓制住的本能就有了發泄途徑。只要偷偷地、了無樂趣地與卑微可鄙的下層女人發生關系,一時的放蕩無關緊要。只有在黨員之間,這種事才不可饒恕。不過很難想象它會在現實中發生,盡管每次大清洗所有被告都承認犯了這樣的罪。

黨不僅要防止男人和女人結成它難以控制的忠誠同盟,黨更要將快感從性行為中剝離。而無論在婚姻中,還是婚姻外,與其說性欲是敵人,不如說愛欲才是敵人。黨員若結婚則必須經過一個專門的委員會的批準,雖然該委員會從未明示過批準的原則,但假如兩人給人留下了“肉體吸引”的印象,他們的申請就會遭到拒絕。唯一得到承認的婚姻的目的便是為黨生育后代。

性交被當做類似灌腸的令人惡心的小手術。關于這點,雖然沒有明確地提出過,卻間接地,從孩童時期就向人灌輸。不僅如此,還有類似反性同盟這樣的組織,向男男女女宣揚獨身生活的好處,并認為所有人都應該采取人工授精(新話稱作‘人授’)的方式進行生育,生下的孩子則要交由公家撫養。溫斯頓明白,這并不意味著所有這些都要被嚴格執行,但它們卻迎合了黨的意識形態。黨試圖扼殺性的本能,就算不能完全扼殺,也歪曲它,丑化它。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但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至少對女人們而言,黨在這方面的努力沒有白費。

他又回憶起凱瑟琳。他們大概有九年,十年——快十一年沒在一起了。奇怪的是,他很少想起她。他甚至可以一連幾天忘記自己曾經結過婚。他們相處的時間只有大約十五個月。黨禁止離婚,但如果沒有孩子卻鼓勵分居。

凱瑟琳有一頭淺黃色的頭發,身材高挑,舉止優雅。她的臉輪廓分明,像鷹一樣,若你沒有察覺到藏在這張臉背后的空乏,你會覺得她是個高貴的人。和其他人相比他們有更多機會親密接觸,因此剛結婚,他就發現她是他所有認識的人里,最愚蠢、最庸俗、最無知的。她的腦子里只有口號,只有黨灌輸給她的蠢話,但凡是黨提出的,她都悉數接受。他在心里給她起了個外號:人體錄音帶。不過,若不是因為那件事,他仍可以勉強和她生活下去。那件事就是性。

只要碰觸到她,她就會躲開,而且全身繃緊。抱著她就像抱著木頭人,甚至當她主動擁抱他時,她那繃緊的身體也讓他覺得她正用盡渾身力氣推開他。她緊閉雙眼躺在那里,忍受著一切,不拒絕,也不合作,這讓人非常尷尬,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簡直令人厭惡。另一方面,如果雙方都同意禁欲,他還能和她過下去。問題是凱瑟琳不同意這樣做。她說,只要可能,他們就必須生個孩子。因此,他們的性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個星期都要來一次,除非在她不可能受孕的時間。她甚至會在早上提醒他,把它當做一件當天晚上必須完成的任務。她稱這件事為“制造孩子”、“對黨的義務”(她的確這么說)。沒過多久,只要規定的日期近了,他就感到恐懼。所幸,他們沒能生出孩子。最后她同意放棄。不久,他們就分居了。

溫斯頓默默地嘆了口氣,拿起筆寫道:

“她一頭躺到床上,沒有任何準備動作,用最粗野、最可怕的方式撩起裙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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