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漢文(4)
- 1984:漢英對照
- 喬治·奧威爾
- 5489字
- 2015-03-21 15:35:48
自那之后戰爭不斷。不過,嚴格地說,不是同一場戰爭。在他小時候,有幾個月倫敦發生了巷戰。有些巷戰他印象深刻,可要敘述整個過程,說出某一時間交戰的雙方是誰,那就做不到了。因為沒有任何相關資料、沒有任何有關此事的只言片語,除了目前的國家聯盟外也沒有提到其他什么聯盟。而現在,舉個例子,1984年(如果真是1984年),大洋國和東亞國結盟,一起對抗歐亞國。但不管是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下的談話里,都未承認這三大國曾有過不同的結盟。而溫斯頓很清楚,僅僅4年前,因為和東亞國交火,大洋國就曾和歐亞國結盟。只是這僅僅是由于記憶力失控才僥幸記住的片斷。按照官方的說法,盟友關系從未發生過變化。大洋國和歐亞國交戰,大洋國一直在和歐亞國交戰。眼下的敵人是絕對邪惡的象征,這意味著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不可能和它站在同一邊。
他的肩膀盡可能地向后仰去(他用手托住屁股,做上半身的轉體,據說這對背部肌肉有益)——打仗的事也許是真的,如果黨能夠控制過去,說某件事從未發生過——那不是比拷打和死刑更可怕嗎?
竟說大洋國從來沒和歐亞國結過盟。他,溫斯頓卻記得就在四年之前,大洋國還曾和歐亞國結盟。但這個常識立足何處呢?這常識只存在于的思想里,而他的思想很快就會被消滅。如果其他人都接受了黨強加的謊言——如果所有記錄都這樣說——那么這個謊言就會被載入史冊成為真理。黨有一句口號:“誰能控制過去誰就能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誰就能控制過去。”而過去,盡管它的性質可以被篡改,但它卻從未被改變過。什么東西現在是正確的,那它永遠都是正確的。這非常簡單,人只需要不停地、反復地戰勝記憶。他們把這叫做“現實控制”,用新話來說就是“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喊,語氣溫和了一些。
溫斯頓放下手臂,緩緩地吸了口氣。他陷落在雙重思想的迷宮里。知還是不知,知曉全部情況卻故意編造謊言,同時持有兩種相互矛盾的觀點。一方面明知二者的矛盾之處,一方面又對二者都確信無疑。用邏輯來反對邏輯,在否定道德的同時擁護道德,在聲稱不可能有民主的同時又聲稱黨是民主的捍衛者。忘掉那些應當忘掉的事,再在需要的時候回憶起它們,然后再忘掉,最重要的是,要用同樣的方法處理這過程本身。這簡直太妙了:有意識地進入無意識,然后繼續,讓人意識不到自己對自己進行了催眠。要了解“雙重思想”,就要使用雙重思想。
女教練命令大家立正。“現在看看誰能摸到自己的腳趾!”她熱情洋溢,“彎腰,同志們,開始,一——二!一——二!……”
溫斯頓最討厭這節操,一陣劇烈的痛感從他的腳踝傳到屁股,讓他咳嗽起來,他從沉思中獲得的快感消失殆盡。被修改的過去實際上被毀掉了。假使過去只存在于你的記憶中,除此之外別無證據,你拿什么證明哪怕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呢?他試圖想起他第一次聽到老大哥這名字是在哪一年。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但無法確定。在黨史里,老大哥在革命一開始就是領導者。他的功績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那時,資本家還戴著樣子古怪的圓形禮帽,乘著锃亮的豪華汽車,或坐著帶玻璃窗的馬車穿梭在倫敦的街道上。沒人知道這說法有幾分真,幾分假。溫斯頓甚至記不起黨建立的具體時間,在六十年代之前他似乎沒有聽說過“英社”一詞,但它的舊話形態,即“英國社會主義”,可能在六十年代之前就出現了。每件事都面目模糊。有時,你很清楚哪些是謊言,比如黨史中說飛機是黨發明的,這不可能。因為他很小就知道飛機了。但你無法證明這點,沒有任何證據。他人生之中只有一次掌握了確鑿證據,證明某個歷史事實是偽造的,那是——
“史密斯!”電屏里傳來吼叫,“6079號溫斯頓·史密斯!沒錯,就是你!再彎低些!你能做得更好。你沒盡力,再低一些!好多了,同志!現在,全隊稍息,看著我。”
溫斯頓突然大汗淋漓。他的表情讓人捉摸不定,永遠不要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千萬不能表現出不滿!轉瞬間的一個眼神就會暴露自己。他站在那里看女教練舉起雙臂,她的姿勢說不上優美,卻很干凈利落。她彎下腰,將手指的第一關節墊在了腳下。
“就這樣,同志們,我希望看到你們所有人都這樣做。再看我做一遍。我三十九歲了,有四個孩子。可是瞧!”她再次彎下腰。“你們看,我的膝蓋沒有彎曲,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做到。”她直起身子。“四十五歲以下的人都能碰到腳趾。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前線打仗,可至少要保持身體健康。想想那些在馬拉巴前線的戰士!想想水上堡壘的水兵!想想他們都經歷了什么。再來一次。好多了,同志,好多了。”她看著溫斯頓,鼓勵他。而他正用力向前彎下身體,膝蓋筆直,雙手碰觸腳尖。數年來,他第一次做到這個程度。
漢文四
溫斯頓嘆了口氣,就算坐在電屏旁他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在每天工作伊始嘆氣。他拉出語音記錄器,吹掉話筒上的塵土,戴上眼鏡,然后把從辦公桌右側氣力輸送管送出的四小卷紙鋪開,夾在一起。
他隔間的墻上有三個小洞。在語音記錄器右邊的是傳達書面指示的氣力輸送管;左邊略大些的用來送報紙,而位于側墻上溫斯頓觸手可及的用來處理廢報紙的橢圓形洞口則被鐵絲網罩住。像這樣的洞口在大樓里有成千上萬,到處都是,不只房間里有,就連走廊上也每隔一段距離就設置一個。出于某種原因,人們叫它記憶洞。當你要銷毀某樣文件時,當你看到廢紙時,你能隨手掀起離你最近的洞蓋子將它們扔進去,它們會被一股溫暖的氣流卷走,卷到大樓隱蔽處的大型鍋爐里。
溫斯頓察看著那四張展開來的卷紙,每張紙上都有一兩句指示,非新話,但包含大量新話詞匯,這是內部行話的縮寫。它們是:
泰晤士報 17.3.84 bb 講話誤報非洲矯正
泰晤士報 19.12.83 預報三年計劃四季度83處誤印核實現刊
泰晤士報 14.2.84 bb 富部誤引巧克力數據修改
泰晤士報 3.12.83 bb 關于雙倍增加不好的指示提到非人全部重寫存檔前上交
溫斯頓感到一絲得意,他將第四項指示放到一旁,這件事非常復雜,且意義重大,最好留到最后再做。另外三則是例行公事,雖然第二件需要查閱大量數據,非常乏味。
溫斯頓撥了電屏上的“過刊”號碼,要來了相關日期的《泰晤士報》,沒幾分鐘,報紙就被輸送過來。
他收到的指示都和文章或新聞有關,出于某種原因,按照官方說法,它們必須被核正。舉個例子,3月17日《泰晤士報》中提到,老大哥在前一天的講話中預言南印度前線不會發生什么事情,歐亞國不久便會對北非發動進攻。事實上,歐亞國最高司令部沒有理會北非,反而攻打了南印度。這就需要人們對老大哥的預言進行修改,使之符合現實。再比如,12月19日的《泰晤士報》公布了1983年第四季度,即第九個三年計劃的第六季官方對各類消費品產量的預測。而今天一期的《泰晤士報》刊登了實際產量。兩相對比,之前的每項數字都錯得離譜。對溫斯頓來說,他的工作就是要改正之前的數字讓它們和后來的相應。至于第三項指示,針對的是幾分鐘就能改好的小錯誤。
就在二月份,富部曾許諾(用官方的話說就是“絕對保證”)1984年內巧克力的供應量不會減少。實際上,溫斯頓知道這星期一過完巧克力的供應量就要從三十克削減到二十克。因此,他要將官方的諾言換成一句提醒式的話語“四月份可能會減少供應量”。
每完成一項指示,溫斯頓就要把語音記錄器記下的更正字條附在相應的《泰晤士報》上,一起送入氣力輸送管。然后他要盡可能自然地將發給他的指示和寫好的草稿揉成一團,扔進記憶洞,讓它們被烈火焚毀。他不知道氣力輸送管會通向哪里,那里是看不見的迷宮。但他了解大致的情況。任何一期《泰晤士報》在被核正修改后,都將被重新印刷并存檔,原有的則會被銷毀。而這種情況不單適用于報紙,還適用于書籍、期刊、小冊子、宣傳畫、傳單、電影、錄音、漫畫、照片——一切可能承載政治思想或意識形態的文字、文件。
過去時時刻刻都在被修改,被要求和現況相符。如此,黨的所有預言都是正確的,任何違背當前需要的東西都不允許留有記錄,歷史就像那種可以被反復重寫的本子,只要需要,就可以涂涂抹抹。而一旦這項工作完成,人們就無法證明歷史被偽造過。在記錄司最龐大的處里,人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回收、銷毀一切不合時宜的書報文件,這個處要比溫斯頓所在的大得多。
因為政治聯盟的變化和老大哥的預言謬誤,一些《泰晤士報》可能已被改寫了十多次,它們仍按照原來的日期進行存檔,至于原有的、與之沖突的版本則不會被留下。書籍也是一樣,不止一次地被收回來重寫,再發行時還拒絕承認做過修改。就連溫斯頓處理后便銷毀的書面指示也從未明言或暗示要偽造什么,它總是使用筆誤、錯誤、誤印或誤引。
溫斯頓一邊修改富部的數字一邊想,這連偽造都算不上,這不過是用一個謊言代替另一個謊言。人所處理的絕大部分材料都和現實世界毫不相關,甚至連顯而易見的謊言與現實間的聯系都沒有。無論是修改前還是修改后,這些統計數字都荒誕不經。大部分時候,它們都是人憑空想象的。比如,富部預計該季度鞋子產量將達到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而實際上只有六千二百萬雙。于是,溫斯頓修改了預計的數字,將它減少為五千七百萬,這樣就可以說超額完成了任務。不過,六千二百萬既不比一億四千五百萬真實,也不比五千七百萬真實。實際上很可能一雙鞋子都沒生產。而更有可能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生產了多少鞋子,也沒有人關心這事。人們知道的是,每季度書面上都生產了天文數字般的鞋子,但大洋國里卻有近一半人是光著腳的。所有被記錄下來的事情無論大小皆是如此。每件事情都處在影子世界中,到最后,人們連今年是哪一年都說不清了。
溫斯頓看了看大廳,一個名叫狄洛森的小個子就坐在大廳的另一端,溫斯頓的對面。他下巴微黑,看上去精明謹慎,正不慌不忙地工作著。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摞報紙,嘴巴靠近語音記錄器,好像除了電屏,并不想讓別人聽到他的講話。他抬起頭,眼鏡反了光,似乎充滿敵意。
溫斯頓并不了解狄洛森,不知道他負責什么工作。記錄司的人都不喜歡談論自己的工作。在沒有窗戶的長長的大廳兩邊是一個個小的辦公隔間,翻動紙張發出的聲音和對語音記錄器講話的嗡嗡聲沒完沒了。其中一些人盡管每天都出現在走廊里,每天在兩分鐘仇恨會上揮舞雙手,溫斯頓卻連名字也叫不上來。他知道在他隔壁,淺茶色頭發的女人一天到晚忙碌不停,她的工作僅僅是在報紙上查找那些被蒸發的人們的名字,并將它們刪去。這件事很適合她,就在幾年前,她的丈夫才被蒸發掉。而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小隔間,是他的同事安普福斯,他性格溫和,有點窩囊,總是心不在焉,耳朵上還長著密密的毛。可他在運用押韻、格律上卻有著驚人的天賦。他的工作就是修改那些違背官方意識形態卻又不得不保留的詩歌——他們稱之為“限定版”。
整個大廳有五十多個工作人員,這些人還只是處下的一個科,即記錄司這龐雜機構的一個小細胞。在記錄司里,從上至下,工作多得難以想象。在規模龐大的印刷車間里,有編輯、有校排、有制造假照片的設備精密的暗房。在電屏節目處,有工程師、有制片和各種擅長模仿他人聲音的演員。此外,還有數目眾多的資料核查員,忙著開列需要被回收的書籍、期刊的清單,還有不知姓名的領導們在制定政策,決定什么保留、什么偽造、什么銷毀。司里有用來存放被修改的文本的大型倉庫和用來焚毀文本原件的隱蔽的鍋爐。
記錄司不過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事實上真理部的主要工作并不是改寫歷史,而是為大洋國的公民提供報紙、電影、教材、電屏節目、戲劇、小說——從雕像到標語,從抒情詩到生物論文,從小孩的拼寫書籍到新話詞典——所有能夠想到的信息、教育、娛樂。真理部不單要滿足黨的各種需求,還要制造一些低層次的東西滿足無產階級的需要。因此,它特地單辟了一些部門,生產除了體育、占星、罪案外別無他物的垃圾報紙以及五分錢一本的、內容刺激的小說和色情電影、傷感音樂——這些音樂都是用一種被稱作譜曲機的特殊的攪拌機機械式地做出來的。不僅如此,它還有一個部門專門負責創作低級色情的文學——新話叫色情科。這些文學被密封發行,除了相關工作人員誰也不許看,就連黨員也被禁止瀏覽。
又有三條指示從氣力輸送口傳出來,所幸都是一些簡單的事務。在兩分鐘仇恨會開始前,溫斯頓就將它們處理完畢。仇恨會后,他回到他的小隔間,從書架上取下新話詞典,把語音記錄器推到一邊。他擦了擦眼鏡,開始處理當天上午的主要工作。
溫斯頓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便是工作。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常規性的,沉悶單調,但偶爾也會有非常困難的事情,會讓你像解數學題一樣忘掉自己,沉浸其中——那是些微妙復雜的偽造工作,你只能憑借對英社原則的了解和對黨意圖的揣測來完成。溫斯頓頗擅長此事,有一次,他甚至受命用新話改寫《泰晤士報》的頭版文章。他將之前放在一旁的那份指示打開:
泰晤士報 3.12.83 bb 關于雙倍增加不好的指示提到非人全部重寫存檔前上交。
用老話(或標準英語)即: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報》所載的關于老大哥所下指示的報道非常不妥,其中提到了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寫,并在存檔前交由上級過目。
溫斯頓將這篇問題報道重新閱讀了一遍。原來老大哥在里面表揚了一個名為FFCC的機構,該機構的主要職責是為水上堡壘的士兵提供香煙等物資的供給。在這篇報道中,內黨要人威瑟斯受到了特別嘉獎,得到了一枚二等卓越勛章。誰料三個月后FFCC突然被解散,原因不明。盡管報紙和電屏都沒有報道這件事,但可以肯定威瑟斯和他的同僚們失寵了。通常,政治犯不會被公開審判,也不會被公開批判。倒是在牽扯眾多的大清洗中,叛徒和思想犯才會受到公判,他們可憐兮兮地坦白認罪,然后被處以死刑。但這幾年才有一次。大多時候,令黨頭不滿的人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再也沒有人見到他們,也不會有人知道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么,也許他們中的一些并沒有死。在溫斯頓認識的人里,有三十多人就這樣消失了,其中還不包括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