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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哲學(xué)碎片

我從后門溜進教室,找到一個空位置,坐下來。前排的女大學(xué)生接連迸發(fā)一長串優(yōu)雅的維多利亞式咳嗽。

姑娘脖子慘白,裸露的雙肩也慘白,在晃眼的日光燈下泛起奶青色。她偶爾扭動身體,姿態(tài)頗不自然,好像痔瘡發(fā)作。或許不該這樣死死盯住她看。自打我立志做一個聰明人,便始終在提醒自己,不要被表象迷惑,更不要試圖從女人背后揣想其波譎云詭的容顏。想到她們既是天使又是惡魔的永恒悖論,我將灼熱的視線從前排姑娘的身上移開。任她如何撥弄烏黑的長發(fā)、夸張地甩頭、側(cè)身炫耀她憤怒的小乳房,我都不準備再瞧她半眼。這朵輕狂的紫苑花,權(quán)且讓她成為其他男人的天堂或地獄吧。我已經(jīng)夠了。

接下來,我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一副馬臉的授課老師。他詭異的、賢者干尸的面孔會永遠讓你不快。如同在觀賞一張畢加索的立體派肖像畫,我們總覺得此人的五官錯雜移位。這名奇男子是校園內(nèi)潛伏的忍術(shù)高手,是哲學(xué)沙漠里隱形的生石花,最擅長在頒獎儀式、畢業(yè)典禮和聯(lián)歡晚會等場合遁跡人群之中,并悄無聲息地寄身于女生宿舍窗前的老國槐枝頭。他發(fā)音很特異,冗長的拖腔有如獨弦哀歌,不標準的英語有如外星人嘟嘟囔囔在抱怨。我忍住輕微的厭惡,集中精神聽講。馬臉男照例先胡扯些煩言碎語,什么副院長的老雞巴啦,什么發(fā)票啦,什么農(nóng)民工的米袋啦,然后他以胸外科醫(yī)生的靈活迅猛,突然間切入正題,說到悲劇的起源。哦,強健的城邦公民抬著碩大的陽具雕塑步向神殿,他們喝得酩酊大醉,在圣壇周圍接受狄俄尼索斯神力的感召。馬臉男又談及可憐的恩培多克勒,此君想證明自己不是凡人,居然跳進火山口被活活烤焦。他還為我們解釋巴門尼德的真理之球,說這玩意兒是萬事萬物的終極形態(tài)。他提到許多拗口的生僻名字,把各家各派滑稽的宇宙論、廢話連篇的形而上學(xué)粗略描述一番……馬臉男講授以上內(nèi)容時,其濕潤、呆板的雙眸凝望高處,仿佛在那兒,在聽課者后腦勺指向的虛空里,柏拉圖的理念熠熠生輝,而我們這群庸人,芝諾眼中速朽的酒囊飯袋,果真如埃斯庫羅斯所說只是些會呼吸的影子?

飽受虛榮心折磨的前排女大學(xué)生舉起右手,向馬臉男提問。我好不容易才適應(yīng)她忽強忽弱的鐘擺式音量。姑娘似乎很困惑:該怎樣理解形而上學(xué)與現(xiàn)代自然科學(xué)的關(guān)系?眾多可敬而陳舊粗糙的物性論、荒謬的原子論以及天文地理假想,其價值莫非僅僅是向今人展示它們幼稚的錯誤?倘若確實如此,學(xué)習它們又意義何在?古希臘到底是不是一抹理智的愚蠢幻覺?

據(jù)說受過教育的雅典公民不能容忍機智、聰穎的女子,除非她是一名娼妓。其實,姑娘的問題不難解答。馬臉男卻有些犯懵,以致連翻白眼,臉龐抽搐,渾身臭汗狂流。我發(fā)揮所剩無幾的想象力,猜測他大約在許久以前的某個深夜,在決意獻身哲學(xué)的嚴重時刻,認真探究過這個問題。他要么想通了,要么窘迫的境遇不再容許思考。馬臉男,可悲可嘆的小哲學(xué)家!他急于獲得一份教職,否則就會淪為無業(yè)游民,就會沒飯吃,沒錢花,更沒眼前這些迷人的俗物在他學(xué)術(shù)生涯內(nèi)外糾纏不清了。名利,橫在他粗短脖子上寒光閃閃的利刃!因長年顯露貧不失志的表情,馬臉男的面部肌肉,包括頰肌、鼻肌、笑肌和提上唇肌已陸續(xù)僵硬。這名相貌丑陋的學(xué)者并不尋求舒適閑暇,并不希圖在風平浪靜的湖面上泛舟!他潛形藏志,抱負高奇,住進一座深埋無盡珍寶的廢墟,不辭勞苦地親手建造抵御世事災(zāi)禍的隱秘堡壘,天天在邏輯命題的巨巖中打洞!馬臉老師的生活無非是豆?jié){油條,是課堂的嚶嚶嗡嗡,是裁紙刀似的薄暮呲啦一聲割破黃昏。他正在一頭栽向老年,眼下還剩余多少理想可以販賣,還殘存多少驕傲的節(jié)操尚未壞疽?當然啰,本人對此毫不關(guān)心,猜度和揣測是我不良的積習,應(yīng)立刻滾蛋消失。能撈到什么好處,這一點更為關(guān)鍵!比如悄悄坐進這間教室,撇開外頭銀灰的喧騰夜晚,這個神藏鬼伏的夜晚,這個變化多端花樣無窮的夜晚,我裝成一個溫良、正派、百忍成金的老實人,或者一個多少有點兒毛病的怪人,來聽馬臉男焦心枯腦地講授什么前蘇格拉底、后海德格爾,其實別無所求,只不過是想給自己金迷紙醉的日子,尋找一副廉價的醒酒劑……

即使如此,即使屁股上已盡是坐板瘡的層層瘢疤,我仍舊熱愛那幾個剛猛的哲人狂。他們唾沫飛濺的宏論是一碗又一碗十全大補湯,是一管又一管權(quán)力意志的生雞血!只需一針,扎進你麻痹的神魂,便足夠讓人充滿不切實際的勇氣能量,信心百倍地重新投入滾滾紅塵之中,甚至急欲拔掉生活的軟木塞,把自己送進旋渦,奔向難以預(yù)料的激蕩未來。那是我唯一的世界,是我荒蕪、破敗的桫欏雙樹園,是我無處可逃的消沉煉獄!本人不敢奢望,終有一日能遠遁深潛,但《神曲》的作者已然離開,去往淋病累累的天國,凡間盡是些故弄玄虛的無趣老學(xué)究。誠如盜火者普羅米修斯所言,不容易頂啊!正是這個世界,越來越令人費解駭嘆。哲學(xué)家們想把它搞清楚、弄明白,可他們終年在虛幻概念的游樂園里撒野,又何從曉悟真諦。那座合股修造以導(dǎo)引萬民的通天塔永無建成之日。

誰想回答這個問題?馬臉男環(huán)顧教室,目光茫然。冷場的尷尬讓人不大舒服,于是,我開始故作高深地侃侃而談。前排的女大學(xué)生轉(zhuǎn)過身來,聚攏她膚淺智識的散沙,沖我擰緊眉頭。姑娘專注于研討學(xué)術(shù)的莊重神色,不禁使你聯(lián)想到便秘,聯(lián)想到七情六欲久受壓抑的穿性感絲襪的妙齡見習修女。必須聲明,絕無鄙視之意,本人同樣假惺惺,并為此感到可恥和孤獨。每個深夜,當城市的沉渣徐徐泛起,我瞎子般在陌生女子的身體里掘進,吐得像條狗,把各式各樣丑惡的事物與不堪言狀的墮落當作枕邊良朋。然而,我不甚高尚的生意持續(xù)膨脹,猶如惡性腫瘤一發(fā)不可收拾。糜爛透頂?shù)纳罹箯奈磶聿焕绊懀∏∠喾矗乙坏┦諗恳归g的諸多劣跡,遠離酒病花魔,客源便插上翅膀飛走,訂單必定急劇減少,家當就要無情萎縮,金錢就會化為泡影。于是我深懷愧疚地重返奢靡的飲宴,在某個爛醉如泥的肩膀上痛哭流涕,如同受盡委屈的笨小孩,走過許多彎路才回到自家院子。我向昔日的守護神懺悔,向朋儕剖心挖肺,求得諒解,再度財運亨通,肥皂沫似的資產(chǎn)伴隨酒徒的狂笑、淫娃蕩婦的嬌喘一同盤旋上升,不斷攀高,奔往無從逆料的崩潰頂點。人生像積木搭建的華麗屋宇,極易轟然倒塌,瞬間歸零!起初,我很難理解這看似玄妙的關(guān)聯(lián),可后來漸漸意識到,自始至終,本人處在一個龐大而無形的系統(tǒng)內(nèi),它強力的法則絕非凡夫俗子所能窺測,因此我當然無法逾越,更何況它恰恰令人不愿逾越。沉淪的快感!不得不承認,按每盎司六百塊金磚的公道價格,本人已將靈魂賣給撒旦,歸順這位溫文爾雅又揮霍成性的黑暗君主。在陽光下,在人類短暫的文明史中,他一再改換身份,藏匿于每個街角。我們稱他為資本主義,或消費時代,或技術(shù)文明,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他魅力無邊,彬彬有禮,并且一路下蛋。直到今天,他還在代理神明的職位,管理乾坤萬象的奇秘秩序。我們追逐他,擺脫他,畏懼他,崇拜他,詆毀他,取悅他,厭棄他。可是,當他走進這長滿的陰生植物的夜晚,輕輕說:“哦,浮士德,好孩子!”我們便立即屁滾尿流地成為他殘忍、貪婪、妄自尊大、罔顧道義的不記名弟子,成為他濫發(fā)結(jié)業(yè)證書的累累碩果,成為他勉強合格的廢物嫡系。我在暗閣深處受到這位魔君的接待。無從拒絕,無力反抗。我癡迷地吻著床上那些裸體女郎的纖細腳踝……

懶得再想什么不貼切的比喻。本人來此另有所圖!在晚間的哲學(xué)課上,在馬臉老師安靜的講堂里,我只求忘掉一切塵俗的滯礙,忘掉精美饜足的酒食、各色無良的娛樂方式,忘掉臺面下齷齪的交易、例行公事的乏味寒暄,忘掉窒息的避孕套和女人昂貴的香水味……我耐心耐腸對姑娘及馬臉男說,今人向先輩學(xué)習智慧,擁抱想象力的源泉。我們更愿意用美學(xué)與詩學(xué)的視角,去看待那堆簡陋卻和諧的形而上學(xué)。雖然古人的謬誤有時候看似愚笨,但我們是其精神的真正傳人,他們走過的路途,不論是羊腸小徑、泥濘的鄉(xiāng)道,還是塵囂彌漫的城邦大街,均連接到今人的腳底板,他們左支右絀,他們連滾帶爬,艱苦跋涉的生命仍在你我身上延續(xù),他們踏破鐵鞋的腳臭仍不停鉆進你我的鼻孔。可以斷言,今人吸取的失敗教訓(xùn),比之代代相傳的正確認識也毫不遜色。許多學(xué)科的開拓發(fā)展,無不始于對萬學(xué)之王亞里士多德的批判。也恰恰因為如此,亞里士多德是偉大的,況且這位圣人還說過,長年勞作奪走了崇高的志向和閑暇的精神……

馬臉男頗感疑惑,頗感不解,乃至相當惡心、難受、厭煩。前頭的姑娘則一派烏托邦的神情。教室不斷受到細微響動的攪擾。哲學(xué)系的小伙子空出第一排座位,把它留給想要聽課的孤魂野鬼。他們坐得稀稀拉拉,捧著五花八門的書報。這幫人盼望能逃離哲學(xué)的牢獄,呼吸商業(yè)投資或者魔王的誘人芬芳,向往管理學(xué)、金融學(xué),以及其他近似的世俗學(xué)問而不是大自然的莊嚴律法。他們對我不疼不癢的言談沒興趣,倒是詫異怎么會有個旁聽的老傻瓜,肯真誠回應(yīng)馬臉男或前排女生的無聊問題。他們當然不知道,我無非是在找尋一種度過空虛周末的健康方式。時至今日,花樣仍換個沒完。他們更不可能知道,我,好端端一個生意人,活脫脫一個聽哲學(xué)課的蓋茨比,若干年前也曾在這個學(xué)院消磨時光,所以本人是他們的師兄、叛徒、先驅(qū)、楷模!我將多言多敗的箴言拋諸腦后,即興的演說逐漸轉(zhuǎn)變成亂侃,漫無邊際,久違的亢奮溢滿胸膛。我甚至談到神話和宇宙恒量的聯(lián)系,談到存在主義怎樣解釋古今差異,跟胡說八道沒什么區(qū)別。我竭力克制住激動心情,朝一張張深表膩煩的嘴臉致以抱歉的微笑。

此時,前排女大學(xué)生已神不知鬼不覺坐到我身旁,攥著一本揉皺的繁體字版《睡覺大師》和一支簽字筆。她奇異的芬芳會使你驚慌失態(tài),使原先盤旋不去的蚊子紛紛逃離。幸虧本人免疫力極強!我這才發(fā)現(xiàn),姑娘穿了一條搶眼的鏤空花邊連衣裙……多年前,校園生活史草草終結(jié)后,按照上天寫好的枯燥劇本,我投入金錢社會的洶涌潮流,在鉤心斗角的獵場中漸漸成熟。究竟該如何延續(xù)這多重人格的病態(tài)生涯?所謂世事滄桑是不是一部肥皂劇?沒有誰比我臉皮更厚。最終,簡直是古希臘交際花的真實翻版,本人掙脫了受到擺布的命運,把三親六戚當成仇敵,把匆匆過客和陌生路人視作知己好友。顛倒善惡、棄絕夢想的狗屎年月里,似乎一切都粗俗難堪,投懷送抱的大屁股女人只能喚起我又急躁又短促的欲火。狂徒、蠢材和老騙子嘗到甜頭,圍著我直轉(zhuǎn),熟人舊故朝我嗚咽,禪師道長爭相為我指點迷津,將狼爪伸向他們稱作糞土的真金白銀!跟那么多人打過交道,我唯一的收獲,是體會到眼睛映顯善惡,鼻子決定美丑,而唇齒揭示愛恨。本人始終只有一個特殊的朋友,亦即我自己,所以一旦敗落,必然樹倒猢猻散。每天傍晚,干完體力活,躺在床板上聽一聽李香蘭、王人美、白光這些老女星的舊唱片,是我僅存的貧乏消遣,或許,還可以鉆鉆空子,耍耍花槍,搞些斯賓諾莎式的無害勾當。有人說我天生一副斯賓諾莎的五官和神氣,生病時再添一個斯賓諾莎的下巴。如果狀況稍獲改善,我并不介意去實踐這位賢哲所宣傳的驕奢淫逸的禁欲主義,前往那些專供白領(lǐng)們買醉求歡的低檔夜店,尋覓抽大麻的隱士,向真人不露相的高手討教如何深入夢境,創(chuàng)造另一片生活世界。若時來運轉(zhuǎn),油水豐足,我便跑來聽一堂哲學(xué)課,逃開能把大力士整垮的虛無重壓。然而愛情,各式千奇百怪、指導(dǎo)人們追求幸福的漂亮小冊子上反復(fù)稱頌的美好愛情,已作為一株毒草從本人的生命里拔除了。愛情,燙嘴的、肥膩的字眼!我曾經(jīng)痛哭流涕,自以為用情太深,愛得太激烈,根本無法復(fù)原。但是,沒過半年,我言之鑿鑿的愛情竟完全消散,即使在黑暗的最深處也休想找到一點點反光。往事縮小成記憶,喜怒哀樂正緩緩沉淀。我這才算看清自己,參悟了情感哲學(xué)的真髓,并把漫漫長夜中恣意涂寫的戀愛詩信付之一炬。

女大學(xué)生身體前傾,緊貼課桌邊緣,似乎在抑制體內(nèi)滾涌的狂躁情緒。她從提包里翻出一張滿是折痕的仿松花紙,攤開,撫平,左手握筆寫道:

發(fā)言很好,很催眠。

我展開姑娘的紙條時,她已披起外套,頭枕胳膊,死魚般伏在課桌上,將白凈的小臉蛋嫻熟、巧妙地藏進她濃密的青絲云鬢之中。而姑娘神秘的長發(fā)一經(jīng)散開,立刻鋪滿桌子,瀑布般垂至桌腳,淌到地面,流到房間外,再爬下幾十級樓梯,融入無邊夜色。索福克勒斯說沉默是女人的一件首飾。果然,此時她脫胎換骨,變成了一位貴婦,或者一朵遭受霜冷露寒的郁金香!作為過來人,我沒再搭理這個意圖不明的姑娘,既不當她是學(xué)術(shù)婊子,也不當她是賣春圣女,僅僅視之為一抹香艷魅人的偶然,它犯了迷糊,落入錯誤的時空坐標,顯現(xiàn)在一間破教室里。這一刻,馬臉男的金屬喉音震人心魄,再次把我吸引過去。他說起構(gòu)成魂魄的原子是正十八面體;天體是些熾熱的巖塊;每顆星星均有自己的不朽靈魂;造物主賦予它們知覺、愛戀、恐懼和憤怒,而諸神總在月之暗面重新來塑造世人罪惡的身體。馬臉男的描述令我深感吃驚,進而領(lǐng)悟到充沛洋溢的想象力、均衡質(zhì)樸之美、璀璨的詩意,乃至神話給予一顆無依無靠的孤寂心靈的少許溫暖。

穿過長長的林蔭道、無始無終的明亮回廊,我走進數(shù)不清的教室尋找一名女子。太陽光,從東南方的穹頂注瀉而下,燦爛的晨暉流天澈地,在每個人的身上都結(jié)了一枚看得見摸不著的金繭。

我一直希望,光陰倘若倒流,能采取寫意的跳躍方式,好讓觀察者忽略所有細枝末節(jié),抓住本質(zhì)的一連串閃光瞬息。仿佛在跟蹤冬季的清澈小溪,我感到自己正逐漸接近天底下最珍奇、最可愛的事物。然而,從始至終,它可望不可即。原來我只是在追尋一座瘋?cè)嗽骸K蒙眢w鎖住全部癲狂,拒絕任何人闖入其間。春天已開始腐化。

當初,馬臉男給我們講課時,腦袋還沒禿,眼泡也并非腫脹如金魚,更未信奉基督教社會主義。歲月無情,流年似水,青春永葆是癡人說夢。唉,親愛的教授,你遺形去貌的放縱衰老令學(xué)生多么痛心疾首,欲哭無淚!掌握火星來客的發(fā)音方法之前,他說話及朗誦文章的聲調(diào)親切感人,猶如罵街,偏愛引用克羅齊和老布克哈特。夏季的午后,炎光熾盛,窗外高大的梭欏樹沙沙作響,回翔的鴿群沿著相近的軌跡一遍遍修剪天空,無休無止的蟬鳴將我們拖入懨懨欲睡的灰白色沼澤。這時,馬臉男泥塑木雕般站在講臺上,好像那個與宿命抗爭的西西弗斯,奮力推動昏沉的時間大球。盡管如此,大多數(shù)學(xué)生,包括我本人在內(nèi),仍抵擋不住課程的催眠,難免打打瞌睡。有人在夢中磨牙,鼾聲如雷者自覺躲到角落。于是乎,許多個周三下午,馬臉男的課堂成為我開啟夢境的金鑰匙。它們信馬由韁地自動編織構(gòu)造,不停新陳代謝,內(nèi)容既很荒誕,又很真實。

我曾在一系列彼此通連的怪夢中遇見柏拉圖。這樁奇事時斷時續(xù),維持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

每當走入相似的幻景,我會看到名傳千載的哲學(xué)家身穿寬大的米色長袍,坐在雅典城富人區(qū)的草坪上冥思苦索,他認為大地是一頭活物,我們是它身上的虱子,他沉溺于這個詭誕的想法日夜不可自拔。時值阿提卡歷的麥塔格特尼昂月,暑氣逼人,柏拉圖眼珠子一動不動,緊張兮兮地注視著公共奴隸的健美臀部,凝望女花販大白饅頭似的乳房。他所有滾沸的思緒無不與這些大白饅頭相關(guān)。在柏拉圖身旁,處處是神跡和古代英雄的遺珍。衛(wèi)城栽植的老橄欖樹乃是智慧女神、戰(zhàn)爭女神及健康女神雅典娜所賜;忒修斯乘坐的大帆船仍收存于圣殿之中;薩拉米灣的圓石是遠征伊利昂的光榮見證。不簡單吶!唯有雅典人能夠講述那么多先賢事跡,他們的輝煌功勛也一度讓公民深受鼓舞,競相投身于道德修養(yǎng),渴望承受人欲的煎熬,成為堂堂男子漢。柏拉圖,這位遺禍無窮的妄想狂、慘淡經(jīng)營的飽學(xué)之士、新時代的風水先生、舊時代的掘墓人,將天地萬物的必然性歸因于最高主宰的意志,眼下正用他發(fā)達的左右腦輪換思考著代數(shù)與音樂、老師蘇格拉底、球形的神明、關(guān)于靈魂永存的嚴格論證,以及臭名昭著的理想國該如何把詩人徹底放逐。任何學(xué)術(shù)的頑石,都經(jīng)不住他威嚴智火的猛烈灼燒,定將爆裂開來,汁液四濺,令一切秘密大白于天下。

他是個貨真價實的闊佬,女家奴膚色慘白似鹽雕,美觀敞亮的書房近乎神圣,墻上掛著印花壁毯、古舊的羊皮畫,以及寬大而且布滿他唾液痕跡的世界地圖,制作者據(jù)傳是米利都的阿納克西曼德。此人聲稱諸神是在許多興盛和衰亡的漫長周期中誕生的。作為地理學(xué)家,他十分大膽、激進,敢于將人類居住的遼闊大陸硬生生畫成一張烙餅,以咸水環(huán)繞,上半部分是歐洲,下半部分是非洲,尼羅河與伊斯特爾河南北對稱地穿過兩片發(fā)糕形狀的廣袤土地。在阿納克西曼德的力作旁邊,是一卷德謨克利特認真繪制的修訂增補版。這類愛奧尼亞式簡圖無不把人間設(shè)想成一個巨大的長方體,北部是茹毛飲血的斯基泰人,西部是野蠻粗笨的凱爾特人,東部是出神入化的印度人,南部是奸詐多疑的埃塞俄比亞人。難怪普魯塔克說,學(xué)者把他們一無所悉的區(qū)域堆到地圖邊緣,再用猛獸橫行的荒沙大漠、永久封凍的海洋來搪塞好奇卻又無知的提問者。但柏拉圖不同流俗。他宣稱自己的學(xué)問滲透了精深的算術(shù)思想,是那些可笑、可鄙、可憎的欺名盜世之徒壓根兒不能比擬的。

根據(jù)完美的數(shù)學(xué)原理,柏拉圖推斷,地球南端應(yīng)該還有一片大陸,他將其命名為安提克托,意即對應(yīng)之地,并依憑自己瞎胡鬧的陰間博物學(xué)知識,給它添加過許多驚人的細節(jié)。十余年后,傳言是為了證實上述猜想,哲學(xué)家逃脫敘拉古統(tǒng)治者的軟禁,靠賣橄欖油償付川資,乘坐海盜的雙桅帆船遠赴埃及。他在尼羅河三角洲的瑙克拉提斯雇來一位忠實譯員,急不可耐地沿大河探尋又肥又厚的番紅花、巨碩的燈芯草,以及聳立如高墻的紙莎草,葦鶯常常把巢筑在它寬闊的傘形花上頭。他還想觀摩令人生畏的發(fā)情河馬,再跟獵手們一起乘坐草筏,劃向水煙籠罩的沼澤去襲殺水鳥。然而,來自希臘的旅行者未能遂愿。古籍上描述的種種場景,大多已蹤跡難尋,僅保留在陵墓的雕刻與壁畫之中,其間不乏朱鷺、鱷魚和靈貓的身影來回穿插。柏拉圖眼前的大埃及到處是繁忙港埠。芳香四溢的敘利亞葡萄酒、放蕩多情的努比亞女傭、高貴的黎巴嫩雪松、虔誠的西奈綠松石、濃臭刺鼻的死海瀝青、令人狂亂的托羅斯黃金和附近沙漠地區(qū)開采的花崗巖,不斷通過水運發(fā)往沿岸各城市。航線分別由迦南人、迦太基人與希臘人掌控,波斯總督只管抽稅斂財。大批船舶在河道中乘風破浪。平底的長條形客船、艏艉翹起的圓形貨船,以及撐起四角帆的單桅船,紛紛依靠人力和終年不息的北風逆流而上。

沿尼羅河往南,穿過死者之城塞加拉,抵達鷹神之城希拉孔波利斯,柏拉圖吃過圓餅,飲過麥酒,發(fā)現(xiàn)法老們早在八百年前已不再是鷹神荷魯斯本人,而是其化身,甚至也不再是其化身,而是其子孫。遠道而來的哲學(xué)家大失所望,使勁啐了一泡痰,要知道他柏拉圖也是忒修斯的后代呀!傳說法老的一日三餐要消耗四千只羊、四百頭牛、兩百匹駱駝外加數(shù)量可觀的羅非魚、仔雞、炸肉、甜食及飲料,此等壯觀的進餐場面,該到何處覓求?過去,尼羅河兩岸的居民和兵卒都坐在君王的餐桌旁大吃大喝,因為法老是活神仙,數(shù)百年來從沒停止過供應(yīng)飯菜。這伙無比高傲的埃及統(tǒng)治者,據(jù)殘損的《金字塔經(jīng)書》記載,原先靠吞食圣靈過活。他們正午吃個頭最大的,晚上吃中不溜秋的,并把小不點兒留作消夜。在神秘之城赫利奧波利斯,學(xué)富五車的當?shù)丶浪鞠蛳ED哲人透露了亞特蘭蒂斯大陸的準確方位,正如過去他們向梭倫透露了一樣。柏拉圖的神魂吃下那么多埃及糖,以為獲得天啟,將南方的對應(yīng)之地忘得一干二凈,風塵仆仆趕回家鄉(xiāng),動筆創(chuàng)作他自詡精妙的《克里提亞斯》,并選址雅典城北郊,在一個偏僻、荒涼之處創(chuàng)建學(xué)園,開課授徒,大門前懸掛如下標語:

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nèi)。

如果我繼續(xù)做夢,會建議柏拉圖更換這個討人嫌的句子,改成質(zhì)樸的東方諺語:貪多嚼不爛。

體格強壯的哲學(xué)家在他寬敞的健身房內(nèi)陳列赫爾墨斯雕像。其實柏拉圖也喜歡雅典娜女神像,是個雌雄通吃的壞家伙。他可壞呢,既愛走旱路,也走走小婦人的水路,花樣百出。不是省油的燈呀!據(jù)說柏拉圖的喜好經(jīng)受住時間考驗,影響到三個世紀之后西塞羅的別墅裝潢,只不過,女神的名字已換成拉丁系的密涅瓦,性歡娛已變作古董收藏癖,各色壇壇罐罐令人惋惜地擺放在堪稱羅馬最偉大發(fā)明的浴池四周……愛耍寶的西塞羅!這位前執(zhí)政官把哲學(xué)當作醫(yī)治他病變靈魂的技藝,把柏拉圖的學(xué)問當作大麻汁來汲取,以解他空虛幻滅的燃眉之急……

在雅典,我用人類建造巴別塔之前的世界語同哲學(xué)家交談,用五音不全的歌喉為他詠唱鄧麗君的懷舊金曲。柏拉圖,阿里斯通之子,全希臘最聰穎、最能言善辯,兼且胸肌硬實、長有兩只兜風耳的偉大思想者,聽罷頗為振奮,說這正是他一直搜求的文化新風格。柏拉圖將我視作缺乏熱情的求學(xué)者、來自遠方的流亡貴族,或身份不明的怪異游客。我希望逆向法則能發(fā)揮作用,好歹讓他夢見一兩次二十一世紀的北京城,夢見灰蒙蒙的天空和勢不可擋的鋼鐵洪流構(gòu)成的新時代全景,夢見未來的層層陰影有如情欲焚身的新娘子撲向普羅大眾……我們千方百計想實現(xiàn)該目標,怎奈茫無頭緒。他把我?guī)У窖诺涞闹醒霃V場參觀。跟老對手阿里斯托芬一樣,柏拉圖厭煩這片希臘城邦最主要的公共建筑。

“真正的哲學(xué)家,”他滿臉鄙夷之色,連發(fā)哼聲以表心跡,并使用腹語對我說,“不知道哪一條路通向廣場、法庭、參政大廳,連同各種議事的場所。律條、決議,與之相關(guān)的辯論以及草擬的政令,他們一概不聞不問!政治團體的陰謀詭計、宴飲,以及女人演奏笛子助興的聚會,他們不管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夢中都無意參加……”

柏拉圖漸入佳境!他捋袖揎拳,青筋暴起,他說城邦才是如假包換的斯庫拉海怪,遲早會逼迫你走上蘇格拉底的老路,將你整個兒生吞活剝。要么借助無孔不入的告密者、閑散惡棍,讓他們打著養(yǎng)肥共和制的幌子壓榨財主,要么讓妒忌和仇恨逞威,濫用陶片流放法,把殷富人家從雅典趕到荒僻的攸克辛海東岸。哦,城邦!臭不要臉的搶劫犯!文明的搖籃和盔鎧!柏拉圖陡然轉(zhuǎn)調(diào),以感嘆句掀開贊美詩的序幕。環(huán)繞城市的荒野,遍布非理性的威脅以及萬難破解的遠古奧秘,居住著人類之下的野獸和人類之上的神祇!城邦是娘奶,是債主,是命運之神堤喀的狂暴化身,注定無法逃避。哦喲,城邦!多災(zāi)多難的大地上、蠻荒的灰燼下,總有你動人的星光,你是孩童般純真的希臘部族最根本的愿望,是他們興亡盛衰的結(jié)果和原因。你比半裸的美少女更引人遐想。阿里斯托芬喜劇的主人公甚至向飛禽下手,威逼利誘,敦促它們建立一個鳥城邦,膜拜各方男鳥神、女鳥神,奉波斯種小公雞為保護神。本來,柏拉圖要把智慧獻給城邦事業(yè)。他活力充沛地滿世界搜尋哲人王,怎料屢遭挫折,受盡刻薄的奚落,不由心生怨恨,走向反面,成為公民精神的頭號死敵。怎么,執(zhí)政官居然要從全體雅典人之中遴選?冥頑不靈的平頭百姓也配拖青紆紫?阿里斯提德,你定的好規(guī)矩!邦國律法豈能兒戲?無知無識的市井之輩怎可縱容?那些個真善黨徒,柏拉圖說,向人民灌注了大量純粹自由的甜漿,供應(yīng)了眾多拍腦袋的承諾,使其桀驁難馴。可憐蟲!你們興奮得發(fā)昏,整天一個勁兒亂踏亂咬,令國家永無寧日,令城市遭受神譴而墻塌地陷!……

我可以作證,柏拉圖雖討厭廣場,城邦最重要的生命器官,倒不妨礙他隔三岔五派家仆去那兒采購科帕伊斯的海鰻、羅德島的蔬菜泥,以及伊奧尼亞匠人制造的石膏像。大清早,位于城中心的廣場儼然是個喧囂集市,已經(jīng)擠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名人雕塑和祭壇幾乎令它無法落腳。大伙要么是去采購或沽售貨物,要么前往法院應(yīng)訴,要么走到柱廊下乘涼消暑,要么在周圍的商店、美容店、修鞋鋪閑蕩,尋覓流浪的星相家,探聽各類小道消息,總而言之,沉浸在集問卜、交談、做生意和散步消食于一體的輕松愉悅之中。傳聞希臘男子唯有在家鄉(xiāng)的廣場方可盡情享受人生。他們喜歡吵吵鬧鬧,騾市書市魚市那股子熱乎勁兒,別提多痛快多愜意。但柏拉圖是何等嫌惡雅典的廣場式民主!瞎眼財神普路托斯到處亂沖亂撞,拋撒金錢,傳播讓人喪心病狂的瘟疫……

幾十年前,名震四方的伯里克利,海蔥頭伯里克利,連選連任的大腦袋首席將軍,為使雅典萬世流放而建造了堅固的衛(wèi)城,修筑了雄偉的殿宇。他讓船隊運來大理石、青銅、黃金、象牙、紫檀和圓柏,雇用石匠、銅匠、金匠、象牙匠、木匠、畫匠、染匠以及浮雕工、刺繡工,把他們編成一支大軍,指揮他們源源不竭地開創(chuàng)人類歷史的新奇跡。當然,以柏拉圖之見,就連伯里克利也不過是個滿足民眾物欲的糕點師罷了。

“在基邁,”臉上寫滿公理、正義和赤誠激情的道德家柏拉圖翻起又大又亮又嚇人的白眼,“市民們把罪犯押赴廣場示眾,把奸婦放到一塊石頭上供人盡情唾棄、羞辱……”

在東部名城底比斯,哲學(xué)家說,又是另一番景象。當?shù)厝藢⒙荧@的戰(zhàn)利品搬往廊柱間,隨意堆放。不過,他們也同樣以鐵索纏住欠債者的脖子,推到廣場的眾目睽睽之下。在卡塔尼亞城,逃兵接受懲罰,要在廣場上待三天三夜,任人嘲笑挖苦。總之,廣場向來是核心場所,是文明的鍛爐,是民主之火日復(fù)一日燃燒不已的灶膛和烤箱!雅典廣場的壁畫融合了神話與建城史,不僅記載慘烈的馬拉松戰(zhàn)役,還紀念攻陷特洛伊,以及忒修斯擊敗阿瑪宗人的豐功偉績……生不逢時啊!柏拉圖仰面興嘆,捶胸頓足。國運已經(jīng)逆轉(zhuǎn),城邦的榮光已經(jīng)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失利而盡喪,王牌水師在敘拉古覆滅,海上同盟土崩瓦解,黃金時代宣告落幕,賽會精神蕩然無存,奧林匹亞競技場衰敗成富豪的掌中玩物……眼看北方的馬其頓冉冉上升,眼看西方的羅馬稱霸意大利,不斷掃蕩西西里和亞平寧的希臘殖民城市,可是,按照老師蘇格拉底的說法,同胞們?nèi)試趷矍俸_@片池塘邊上,像一群青蛙爭吵不休。愁人啊!地米斯托克利的強大艦隊在哪兒?列奧尼達的重裝兵團又在哪兒?……

我跟隨柏拉圖前往廣場。他狂熱的崇拜者來自大希臘世界的各邦各島,正從四周的陰暗角落向城市中央聚集。他們推推搡搡,為哲學(xué)家鼓掌歡呼,邀請他去參加持續(xù)九天九夜的厄琉息斯秘儀。柏拉圖站在一塊歷史悠久的小石臺上發(fā)表演講,倡議應(yīng)該讓哲學(xué)女神來統(tǒng)治國家。傳說森林之主西勒諾斯第一次拜訪狄俄尼索斯,便在這塊花崗巖上休息。身體浸滿夜暗的擁護者們,猶如一片愚昧的泥沼,幾乎是趴在哲學(xué)家腳邊,想給他戴上巨大的埃特魯斯坎花環(huán),想去親吻他,摸他又粗又硬的短須,抱住他膝蓋,量度他熱烘烘的九尺青銅之軀。瘋狂的群眾!柏拉圖請這幫蠢貨保持禮儀、風度以及文明人應(yīng)有的克制,別再爭相扯拽他衣服下擺,別再瘋狗般死死咬住他不放。理性,空洞的理性,發(fā)狂的理性,語無倫次的純粹理性,它是人類思維的金蘋果,是柏拉圖的心頭肉,是眾寶之寶,眾光之光!無敵的理性一元論!想象和記憶如仆婢供它驅(qū)遣!幸福無非過眼云煙!可這群漢子涕淚交垂,情不自禁往前涌,逼迫哲人一次又一次掄起大腳,將他們踹開。實際上,除了喜劇作家、悲劇作家,以及像高爾吉亞那樣貽害后人的演講術(shù)教師,連神諭販子和譜系學(xué)研究者也比柏拉圖更受歡迎。沒錯,希臘民族已發(fā)燒多年,眾人不顧一切地要讓自己的家族與史詩英雄們扯上關(guān)系,要讓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仨瓜倆棗與神話銜接。到頭來,他們一個個全是宙斯的后代;阿爾忒彌斯總在圓形市場的光榮寶座上端坐;赫爾墨斯則經(jīng)常從他們身邊鬼鬼祟祟走過,造成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帕拉斯·雅典娜的女祭司只需全副武裝步出神廟,便足以把他們嚇得屎尿橫流……

我問過柏拉圖,為何希臘先民會創(chuàng)作—自然,本人不好意思說是胡編亂造—那么多陰郁可怕的神話故事?為何雅典人總有那么多怪誕的觀點見解?

“因為該死的悲觀主義掐住我們的脖子,”柏拉圖頸部的藍色脈管神秘地搏動,“該死的悲觀主義,呸!想把我們?nèi)颗疥庨g,使我們淪為珀耳塞福涅的奴隸……”

起初我并不知道,深入夢中場景,是為了解開一個千古之謎。哦,古希臘沉靜的魔法!哦,柏拉圖,老謀深算的哲學(xué)家,沙上建塔的大笨蛋!你驅(qū)逐詩人的苦心孤詣我已經(jīng)領(lǐng)悟。既非自慚形穢,也非曇花一現(xiàn)的仇恨作祟,你為推動文明進步而不擇手段,你比近世的教書匠狠辣千百倍,你遠赴埃及的真實意圖一定是尋覓猶太學(xué)者!你還想找到赫爾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手稿!那是一座包羅萬象的幻影書庫,貯藏著三萬六千五百多部殘篇,其中不乏《煉金術(shù)大全》和《醫(yī)術(shù)大全》這類鴻篇巨制!你暗藏玄機。你莊嚴的思想太深奧、太像老學(xué)究的冷屁股,你畫餅充饑的不朽著作太雄辯,你不愧為以理念殺人的鼻祖,最擅長在毒糕上涂抹蜜糖。在你眼里,詩與舊世界相連,是那個嶄新、抽象、嚴密而不茍言笑的恢宏遠景的頭號死敵。依你之見,萬國眾生應(yīng)該且必將跳進這片陌生的大池塘,或溺亡或暢泳,特別是知識階層,為實現(xiàn)人類精神的提升,他們責無旁貸。柏拉圖,你這個老不修的同性戀,堪稱古往今來思想國度第一位花樣游泳選手!你踩水的非凡智慧,你掀風鼓浪的強烈意愿,以及你推波助瀾、靈光一閃的高超本領(lǐng),你接引洪流的驚天膽魄,無不令我等庸人望塵莫及……

為了跟喜劇界最強悍的對手歐波利斯一決雌雄,阿里斯托芬無所不用其極,已達到喪盡天良的程度。

他猖狂地公開撻笞民眾法院,影射掌權(quán)者通奸,狠狠譏笑其腐敗無能。他譏諷同胞的手法沒心沒肺,殺人不見血!他搜羅粗俗的笑料簡直饑不擇食。柏拉圖年輕時,曾想效仿阿里斯托芬,奈何才氣不足。他挨過戲劇和詩歌的錘擊,深諳其威力,并親身見證了鄰邦與文藝嫻熟的雅典城為敵是多么可悲:缺少詩人,缺少這伙神靈的抄寫員,則永世不得翻身!克里特國王米諾斯,受到阿提卡的劇作家們幾近誹謗的斥罵和抹黑,千秋萬代遭人唾棄,舞臺上他極其兇殘,他養(yǎng)育了半人半牛的丑惡怪物,他把雅典的俊男美女投進迷宮,活活餓死……荷馬替他說過兩句好話?無濟于事!他注定遺臭萬年。

柏拉圖向老師蘇格拉底學(xué)到一手神奇的本事,可以將任何事物劈成兩半。他認為這世界的各個表面均非常濕滑,稍不小心就會摔個狗啃屎,只有辯駁術(shù)能防止人們跌跤。

然而雅典人偏偏不信邪。他們覺得連自己拉出的屎都散發(fā)著正義的氣味,還覺得被搶劫了。有一回,柏拉圖邀我去戰(zhàn)神山的國政廳觀光。當天早上陰風怒號,足以把活人的魂魄吹散,把死人吹往無底巨淵。我們走進元老院,看到大廳里擺放著一只方形柜,因年深日久而發(fā)暗發(fā)黑,據(jù)說保存了許多兩百年前刻字的薄木片,是當初梭倫留下的法典。神情肅穆的執(zhí)政官們站在柜子旁邊,時刻準備運用無上權(quán)威的律條,為他們治理國家開辟道路。各式官方機構(gòu),柏拉圖說,無不是公然蒙騙與兇狠欺壓的工具!監(jiān)察員為了給民眾的陰暗欲望投食,居然把政治迫害發(fā)展成一門手藝,把寧枉毋縱升華為國家信條。名人們官司纏身,將帥、大員的體質(zhì)必須柔韌,體形宜扁圓,否則經(jīng)不住審判的大碾子三番五次從血肉之軀上壓過……放眼望去,議事廳四座全是敏捷矯健的小老頭。他們一個個臉頰紅潤,眸子閃閃發(fā)光,說話聲離奇刺耳,像是喉嚨里裝了個生銹的擴音器。這群狗東西表面上換來換去,其實只能糊弄糊弄史學(xué)家,真正的哲人深知無論是選舉、抽簽,還是終身任職,他們根本一成不變,管你生老病死,天翻地覆,永劫循環(huán)!幾百年來,雅典政局一直是寡頭制和民主制交互輪替,間或演化為怪胎,既非臭名遠揚的寡頭制,亦非忘恩負義的民主制,天知道是什么個鬼制,反正屠殺、內(nèi)亂、流放以及強占財產(chǎn)司空見慣。可結(jié)果怎樣?戰(zhàn)神山議事會巋然不動!柏拉圖告訴我,蘇格拉底就是這一伙賤人害死的。當年他們攻擊老智者扮傻裝瘋,勾引美少年,給雅典人民灌迷魂湯,必須判處極刑。投票表決時,沒使用尋常的陶片,而是使用衛(wèi)城神壇上古老的小石子,可見他們多么歹毒!柏拉圖在國政廳外的大理石柱前焦急等待,兩手各提一大袋銀幣,準備代老師繳納贖金。誰知,蘇格拉底拒絕朋友們花錢為他擔保。

“對宙斯發(fā)誓,”老家伙一臉認真,“我本想在法官面前申辯,守護神卻不允許。”

可惡的靈兆!色諾芬向大伙報告,老師寧愿守法而死,不愿違法偷生。這個消息讓三十歲的柏拉圖發(fā)冷打戰(zhàn)。冥府的刺骨寒氣從他腳底竄上脊髓,升入灼熱魂靈的牢籠或居所,使他一貫滾燙的腦液凝成堅冰。

“柏拉圖,替我清償塵世的債務(wù)吧,”蘇格拉底平靜地、咬字清晰地向愛徒交代后事,“色諾芬,我們還欠醫(yī)神一只公雞,你代為獻祭吧。”

柏拉圖憎恨雅典城,憎恨它滿街亡靈的迷魂陣、陰險狡詐的政治狂飆,憎恨它野心膨脹,欲壑難填而又假仁假義。呸!虛偽之邦!你們賣友求榮,勾搭成奸,篡改字典,令人作嘔!然而,柏拉圖,雅典何罪之有?是誰把它投入玉石俱焚的戰(zhàn)亂糞堆?它那共和制的細弱骨架,又怎能支撐猛犸象般龐大、僵死的帝國軀骸?柏拉圖,這座古城的歷史肥料真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柏拉圖,你自由精神的巨鳥,也只有在動蕩年月的暴風驟雨中方能起舞,啄食那哲學(xué)思想的美味蟲子……

蘇格拉底獲刑之際,適逢德利阿節(jié),法律規(guī)定除非朝圣團從德洛斯返回城邦,否則不許處決罪犯。所以老智者不得不忍受折磨,多活了三十天,隨后以折桂歌手的風采走向死亡,連獄卒和監(jiān)刑官也為之傾倒。史載蘇格拉底從容辭世,超逸如天人,原本哭哭啼啼的學(xué)生好友相繼止住淚水,把牢獄當成是學(xué)術(shù)圣壇,把老師終將赴難的前景忘掉,場面崇高、安詳。阿喀琉斯作證,好死不如賴活呀!蘇格拉底一入土,雅典公民們便后悔了,轉(zhuǎn)而要懲治控告者,要為已逝的哲人在神殿內(nèi)豎起一座金像。大伙一天比一天確信,他此番死亡是一次特殊的死亡,是一次徹徹底底、萬劫不復(fù)、童叟無欺的死亡,而不是一次走過場的死亡,即蘇格拉底的靈魂很可能經(jīng)受不住多次投生的磨損和虛耗,終因這一次險惡、粗野、污穢的死亡而冰消霧散。相關(guān)論證雖不少,事實到底如何,大概很難追究。但我們不得不說,老頭子數(shù)量眾多的學(xué)生好友統(tǒng)統(tǒng)是飯桶窩囊廢,沒有一個能說服他趁機逃跑。

至于柏拉圖,當他看到蘇格拉底候刑期間與平時沒什么不同,看到老智者心如止水,依舊手執(zhí)真理的匕首,大模大樣走上街頭,朝蒙昧無知的男男女女亂捅,他才明白,原來老師把從容赴死當成一門技藝,早已練習過許多遍!蘇格拉底承認,自己無知無識,跟孩童沒什么兩樣。事實上,最近幾年,柏拉圖越來越頻繁地瞧見老頭子瞳仁里閃爍著天真好奇的火花,唇角滴下癡愚的涎液。蘇格拉底要弟子們多學(xué)多思。他相信如果凡人長了翅膀,飛往大氣頂層,把頭伸到上面瞧瞧,像魚兒把腦袋探出水面,定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好更美的世界,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生活在昏暗凄慘的洞穴之中。

“我們這片大地,”老哲人闔上眼皮,“沒有一樣?xùn)|西圓滿無缺,全是些破爛、臭屎,像拿鹽水泡過……”

柏拉圖又一次想到討人厭的阿里斯托芬。

說實話,他一直沒搞懂,阿里斯托芬頂著天才的光環(huán),寫過幾十部長短喜劇,為何始終不忘記花費筆墨調(diào)侃蘇格拉底。老頭子要么在這場戲里囚首喪面,要么在那場戲里瘋瘋癲癲,他忽而是招魂的巫師,忽而犯了鳥病,自比鷓鴣。足見作者無良,是個徹心徹骨的壞胚,似乎不捉弄別人他就沒有活頭。

“蘇格拉底,你在做什么?”

“我在天空中散步,逼視太陽,觀察月亮的軌道。”

歡樂啊!喜劇公演時,蘇格拉底也坐在觀眾席上,與朋友們一塊兒哈哈大笑,與阿里斯托芬越發(fā)相親相愛,絲毫不擔心對方嫌他貌丑、窮困、邋遢、通身俗態(tài)、全無詩味……哦,雅典城中,人頭攢動的半圓形戲場不啻是第二公民大會!戲臺上呈現(xiàn)著希臘全景,觀眾看到自己雞零狗碎的生活經(jīng)過詭譎、宏偉的變形而永載史冊。但柏拉圖責怪作家們執(zhí)迷于討好老百姓,向宗教注入不適宜的悲傷鹵汁,給國務(wù)政事投下荒唐的毒藥,把家庭和街區(qū)攪得人畜不安……正是阿里斯托芬的可恨劇作,柏拉圖認為,在公眾愚鈍的意識里播下難以消除的、低劣的偏見,最終導(dǎo)致蘇格拉底遭到審判……阿里斯托芬,你這頭無可救藥的麻風豬!真該用刺棒好好整治你,再給你涂上香油,粘上鳥毛,送去外邦!他將雷霆比作響屁,他諷刺蘇格拉底是高尚之士、智慧的助產(chǎn)婆、深于城府的思想家、玩弄精妙廢話的無聊祭司,其實呢,是個光腳丫的下流胚、無賴漢!他誣蔑蘇格拉底持無神論的觀點,而且張嘴胡扯,向人們灌輸謬論,譬如天體是一個個圓形的悶灶。阿里斯托芬還揭發(fā)老哲人測量過跳蚤的大腿長度,研究過蚊子的空屁股如何借風力嗡嗡叫喚。實際上,這些事蘇格拉底絕不會做,因為他一直避免用眼睛注視塵間的物象,以防心魂變瞎……

最本色的愛智者無懼一死!他遠離驚恐和謬誤,他硬得像塊火磚,扔過來讓你頭破血流。柏拉圖懷念往昔歲月,他說蘇格拉底外表給人粗獷、魯莽乃至浪蕩不羈的印象,內(nèi)心卻充滿真摯之情,足以令我們感懷落淚。

那時,在廣場上,蘇格拉底給血氣方剛想當將軍的格勞孔潑冷水,同政客希皮阿斯爭論何為正義。他說話的方式很煩人,很容易陷于大眾的圍攻。他跟從塞阿多拉斯思考幾何學(xué),跟從阿那克薩戈拉研究天文學(xué),這兩人讓蘇格拉底大為開竅。他與畫家、雕刻家、皮匠一起討論美學(xué)……不服老、不合群的智者,多頭的智者!兜售學(xué)問的精明商販,僅靠耍嘴皮子擊垮對手的格斗家!撥弄是非的高手!辯論場上所向披靡的戈爾貢姐妹,令敵人石化,瞠目結(jié)舌!精神世界的弒君弒父者!你擅長競賽術(shù)、捕禽術(shù)、焊接術(shù)、商貿(mào)術(shù)、教導(dǎo)術(shù)、懲罰術(shù)、送禮術(shù)、奴役術(shù),你通曉民眾鼓說術(shù)、法庭訟辯術(shù)、學(xué)問販賣術(shù)、靈魂交易術(shù)、沐浴擦洗術(shù)、遺體焚化術(shù)以及博大精深的徒手捉虱術(shù)。你一肚子本領(lǐng),窮且彌堅!你說城邦的最大幸福是公民擰成一股繩,往彼此身上流汗流膿,你說世事艱辛,全憑努筋拔力的苦干才撈得到幾根毛。還說腦袋碩大的伯里克利向國民念誦咒語,劫奪人們的景仰擁戴。但雅典的婦人對蘇格拉底恨之入骨!身為愛情術(shù)宗師,你指導(dǎo)名妓賽阿達泰俘獲男子。多虧狡猾的色諾芬不動聲色,將見聞詳加記錄,我們今日才有幸見識蘇格拉底的獵艷手段。賽阿達泰,這個勾魂奪魄的美嬌娘,老少通吃的情場刺客,阿佛洛狄忒身材梅杜莎心腸的尤物,居然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要搶先征服自己的導(dǎo)師。可是,蘇格拉底,美人的撩撥又豈能讓你蠢蠢欲動?你自吹情婦成群!大批笨徒弟終日糾纏你,要求傳授符咒、魔輪和戀愛技巧。

“赫拉克勒斯在上,”老頭子仰頭向天感慨道,“世人知道一吻的力量有多大嗎?”

所以,蘇格拉底鼓吹節(jié)制,勸大伙省省力氣,免受焦思勞形之苦。不過柏拉圖很清楚,他老師遭殃遇害,不是因為煽動青年,也不是因為信奉什么新神舊神,而是因為本性難移的賤嘴病。

蘇格拉底講過很多犯眾怒的大實話。雅典人惡向膽邊生,把老頭子當作活瘟神,全城主婦都慫恿丈夫沖他發(fā)難,好讓他曉得放肆的唇舌必遭懲處。柏拉圖痛恨他們。哲學(xué)家立誓要把策動審判的檢察官搞垮,壓死在哲學(xué)圣殿的臺階下面,使他們以墊腳石的形態(tài),供晚輩學(xué)子反復(fù)踩踏!柏拉圖指望哲人王降臨世間。他于花甲之年接受冒險家狄翁的邀請,去擔任敘拉古僭主的家庭教師,想培養(yǎng)一位圣君,結(jié)果美夢破碎,差點兒搭上老命。而他淵博的徒弟亞里士多德,也要遭受那群活力四射、生生不息的小老頭責難,險些重蹈祖師爺?shù)母厕H。不過這位靈敏的哲學(xué)巨頭選擇漏夜出逃,永遠離開雅典,宣稱絕不允許鄉(xiāng)親們第二次犯錯。他說青年就該有一股子狂勁兒,他教導(dǎo)亞歷山大并非偶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對師徒是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政治學(xué)泥瓦匠,妄想用他們簡陋的邏輯鏟刀,抹遍城邦社會的紛繁結(jié)構(gòu)和復(fù)雜輪廓,結(jié)局是雙雙落敗,僅留下兩堆殘稿……柏拉圖,你無非要我們相信,世事無一合理,對不對?你無非要證明,雅典人想過太平日子必須沒完沒了地遠征干仗,對不對?最終,你學(xué)生的學(xué)生,年輕的亞歷山大建立了空前廣闊的帝國,把你老掉牙的城邦夢一舉埋葬。很快,柏拉圖,東方神秘主義就會把希臘思想熏臭,巴比倫占星術(shù)就會把希臘天文學(xué)蛀得千瘡百孔,驕橫、耀眼的波斯式王座也要將全希臘引以為傲的民主雜耍一腳踢下歷史戲臺……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飽嘗神經(jīng)衰弱之苦,癥狀時輕時重,至今難愈。

我害怕真假莫辨的夢境,害怕中世紀陰沉沉的經(jīng)院天空。我不愿撞見博學(xué)的圣奧古斯丁,盡管很想問問他老人家耶穌終其一生是否笑過,想請他談?wù)劦莱扇馍恚務(wù)劯蝗嗽撊绾螠p掉大肚腩,增加擠入天國的概率。圣奧古斯丁將指責我謬見成堆,秉性貪婪,活像個花里胡哨的男戲子!應(yīng)舍棄它們,他說,應(yīng)居于永恒的荒漠之中,居于救世主結(jié)實的胸大肌表面……須知救世主是一個窮神,救世主的使徒們是一伙窮光蛋,寒酸得很。這位老先生把凡間比作一臺榨油機,把自己視為裝油的人形金杯。而我將坐實異端的罪名,被綁到火刑柱下,助手們過狂歡節(jié)似的給我涂上松脂,捆上枯柴,讓我經(jīng)歷烈火的洗禮,徹底清算我隱蔽的罪業(yè)。圣奧古斯丁,荒唐、垂暮的頭牌浪子!這位饒舌教父的圣尸在靈床上翻滾,受困于永不止息的生死轉(zhuǎn)換。摩尼的叛徒!教皇的精兵!傷腦筋的老怪物!身為一塊劣等食材,我將骯臟的字眼、惡毒的詛咒排出體外,好比腔腸動物排掉雜質(zhì),再在火刑柱上燒制成祭神的佳肴美饌。那時,馬臉男會看見一個學(xué)生化為憤怒的火球,滾到前排座位,繞過講臺,滾向走廊,滾進另一間教室。教學(xué)樓將陷入火海,烈焰的拳頭搗毀窗戶,上課的男男女女爭先恐后涌出大門。燃燒的魔臉在嘔吐著近乎熔化的生命。熾灼的旋渦。絕妙一景,對吧?

我曾經(jīng)夢回公元三五六年,陪同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從君士坦丁堡向西進發(fā),去游覽壯麗宏闊的羅馬城。老帝國的圣殿、大劇院、圓形斗獸場、朱庇特·卡皮托利努斯神廟,以及圖拉真廣場上諸多連天使都要肅然起敬的高大建筑物,簡直在挑戰(zhàn)凡人的語言能力。它們令位極九五的游客深感驚愕,不再奢望自己能升華到與之比肩的偉大境界。可是下一刻,我又原地跳過三百年光陰,變?yōu)樾耪唏R克西姆的初級助手,服務(wù)于這尊神學(xué)大炮,受命將他玄奧精微的名著《秘言》完整謄寫一遍。

凍僵的語言在我嘴里活活爛掉,如同過期變質(zhì)的火腿腸。但即使昏昏欲睡,魂游魄蕩,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她仍坐在不遠處。兩隊紅螞蟻為我們運送無形的字條。然而玲瓏剔透的愛情寶塔遲早會坍塌。天氣逐漸轉(zhuǎn)暖,物質(zhì)開始發(fā)酵,我不能再繼續(xù)等待。怎奈姑娘躲在云端,死活不肯下來……

日落后,郁暗成群結(jié)隊游蕩于雅典城的大街小巷,準備撲滅每一盞燈火。星光燦爛的天神烏蘭諾斯展開毛茸茸的軀體,俯視凡塵眾生。此刻,在世界的邊緣,在比冥界更深的塔爾塔洛斯底部,銅墻環(huán)立,豐饒的碗形大陸和紫葡萄色海洋的根系由此發(fā)端,至此終結(jié)。濃霧結(jié)成的圓頂下方,戰(zhàn)敗的提坦神已受困萬年,他們太過巨大,因而被綁手縛腳丟在那里,窮極無聊,不斷承受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暴。倒霉的阿特拉斯石柱般杵在附近,撐起天穹。塔爾塔洛斯,你見證了晝夜的飛快輪轉(zhuǎn)!它們交錯而過時互致問候,彼此親吻,穿越深淵的宏大門檻。

然而,暗夜這眼深坑比塔爾塔洛斯更幽深。城邦的晚間屬于歡縱,屬于性愛,屬于危險,屬于殘暴的精靈,屬于憤怒和死亡,也屬于學(xué)識與寧靜。此時,富家豪族正大擺筵席,宴會上人滿為患,充斥著妓女、食客和詭辯家,他們暴飲暴食,不停猜謎語,向身處異邦、聞名遐邇的偉大酒色之徒舉杯致敬。此時,害相思病的少婦唱起提摩忒俄斯新寫的情歌,訴說她們隱秘的疑神論。貓頭鷹警惕地停落在樹梢,貴族準備謀朝篡位,他們是一伙狂人醉鬼,自詡陽物偉岸,渴望名垂青史,以致神志不清,淌下大股涎液。哦,厄瑞玻斯,混沌之子,黑夜之弟,白晝之父!哦,亞西比德,柏拉圖的混賬大師兄,英俊的惡魔,雅典的公敵,借酒撒瘋的臟話簍子!你頭戴紫羅蘭和常春藤編織的濃密花冠,又感覺委屈,遭人冤枉,受到不公的對待。你把城邦推向極端,城邦也把你逼入絕境。造孽呀,冤家路窄……亞西比德,為何你到處躲避蘇格拉底,如同奧德修斯躲避海妖塞壬?因為你打熬不住,遲早會跳進名利的糞坑。而實際上你又在追求蘇格拉底,并且對自己的美貌太過自信,可他偏偏不屑一顧,反倒用滿是瘡痕的老腚沖你放臭屁。亞西比德是全希臘最尊貴的野種,人們心甘情愿地模仿他,歡迎他,又害怕他。此君是超凡的偽裝大師,是天生的教唆犯,不擇手段地攫奪權(quán)勢榮名,結(jié)果命喪波斯。他與國家仇深似海,他是騙術(shù)泰斗,叛賊的祖師爺!他陰魂不散,至今仍在搖撼日薄西山的雅典城邦的民主基座……此時,國庫在黑暗之中饑鳴陣陣,士兵即將嘩變倒戈,狹小窩棚里來自非洲、小亞細亞、高加索的眾多奴隸,可能趁機暴動。他們殺死監(jiān)工或自己的主人,以三倍于公民的數(shù)量,沖出年代久遠的勞利昂銀礦區(qū)和采之不竭的潘加優(yōu)斯金礦區(qū),破壞城垣、廟宇和偉人雕像,他們?nèi)计鹚擅骶妫`踏市中心齊整的花園,把空氣呼吸得污濁之至。當然,別過分擔憂。他們?nèi)巧⒈斡拢瑒荼卦庵聼o情的鎮(zhèn)壓,在黎明到來之前,在勤奮的史學(xué)家還沒來得及記下一筆之前。他們頂多殺死數(shù)量不多的幾個漂亮貴族,焚毀幾座房屋,毋庸置疑將在重裝兵團的掃蕩下魚潰鳥散,其尸身連拋進罪人坑的資格都夠不上。奴隸造反豈能顛覆希臘主子的統(tǒng)治?他們無非是會說話的工具,四個人湊合值一匹馬,僅此而已。柏拉圖滿面真誠的笑容,憑他那根三寸不爛之舌為我介紹夜間的景象。

“向懲戒之神涅墨希斯告饒!”講解完畢,哲學(xué)家用一句希臘人的口頭禪作結(jié)。

公元前的黑夜根本無從構(gòu)想,要鉆進這幽暗的夢境十分困難。通宵歡宴吧,柏拉圖鼓動我,這是塵世間至高的享樂,連神仙都羨慕不已,你可曾在雅典以外,在其他任何地方見識過如此富有意趣的筵席?暢飲生命吧!別喝到酒渣!

柏拉圖童年時徜徉在神靈、英雄、吟游詩人滿世界狂奔亂蕩的圖景之中,少年時沉浸于運動會的幻想之中,青年時癡迷演說比賽,直到師從蘇格拉底。他原本認為演講術(shù)是靈智的引渡者,可以撥弄彈奏人們的腦筋和性情。他相信永世的懲罰,相信奧爾菲斯教派主張的輪回轉(zhuǎn)世。然而,年月走過荷馬時代、城邦鼎盛時代,如今步入哲學(xué)家白天反思、晚上冥想的衰落時代。理性已經(jīng)在柏拉圖神魂的最深處一屁股坐下。雅典喪失了霸權(quán),變成個小老太太,整日吮吸著濃稠的大麥湯,腳上趿拉著爛拖鞋。這副自甘墮落的可憐相怎不令人寒心酸鼻?惡徒在街市中大行其道!政局混亂不堪,民眾因私仇而公然械斗,暗殺和縱火頻頻發(fā)生……必須給城邦裝上真正的哲學(xué)輪子,防止它陷進歷史的爛泥塘!光彩奪目的夕陽下,柏拉圖呆立不動,活像一只神圣的土撥鼠,蓬松的頭發(fā)呈玫瑰色……他討厭城邦的陪審公民夸夸其談,討厭這幫人在赫拉克勒斯神廟里插科打諢,他們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難以遏制,他們不想干活,憧憬悠長的假期,他們剪掉高傲的卷發(fā),不再穿愛奧尼亞式麻質(zhì)長衣,改穿多利亞式貼身短衫。體育學(xué)校空空蕩蕩!柏拉圖痛斥城邦的衰敗是靡靡之音的腐蝕、公眾對劇院的迷狂所致。他一口咬定雅典的大姑娘小媳婦沒一個良善之輩……別跟她們沾上邊,柏拉圖說,別碰女人。

“你看看刀匠潘奈提奧斯的老婆,那些個勾當,令人發(fā)指!”

自然,柏拉圖不好意思舉蘇格拉底作例子。老家伙這皮條客當?shù)煤醚剑⒑菲薰笆炙偷洁徣说拇睬啊液芟胫溃烤拐l愿意跟她睡覺。他們居然不害怕蘇格拉底的詭計!那潑婦體內(nèi)會不會潛藏了哲學(xué)的毒液?在老頭子布下的哲學(xué)大網(wǎng)內(nèi)部,她是不是一只嘰嘰喳喳鳥媒?沒人敢去深究。但柏拉圖同意我親身證實的金科玉律:男人會一如既往、不可理喻地迷戀女人。沒錯,就算把他腌成酸菜,槌成肉餅,把他丟進大鍋里油炸,這一點也無法改變。

柏拉圖曾在埃吉納被賣做奴隸,但他不以為恥。

柏拉圖在著作里偷梁換柱,把蘇格拉底遺言的見證人改為富翁克力同、愛利亞學(xué)者裴多以及他自己,絕口不提色諾芬。大概這兩人都覺得,對方是個老滑頭。

我們心照不宣!當年,柏拉圖打著畢達哥拉斯主義的旗號到處混名聲時,色諾芬一猛子扎入了軍旅生涯。他渡過風高浪急的攸克辛海,渡過法息斯河,在波斯王朝的土地上縱橫馳騁。他頭戴薩賓匠人制作的鐵盔,披掛阿提卡胸鎧,手持阿爾戈斯長矛,騎乘一匹來自埃皮道魯斯的戰(zhàn)馬,統(tǒng)領(lǐng)魚龍混雜的萬人團,效命于豪爽闊綽的小居魯士麾下。他滿腦子泛希臘的偉大情懷,奈何流浪太久,離鄉(xiāng)太遠,雅典方言已不大純正。壯哉!指揮同性戀營隊橫掃小亞細亞,殺開一條血路!可是柏拉圖對師兄色諾芬的《遠征記》嗤之以鼻。他不喜歡歷史,因為哲學(xué)才是神物!愛智慧的能士高人與至尊至圣的秩序無比親密……

然而,還是這個柏拉圖,津津有味地教我辨識各城各邦的古老徽記。

泛希臘世界贊美雅典,如同十九世紀贊美巴黎,如同二十世紀贊美紐約。雅典城,天堂的雛形!富豪忍受著公益服務(wù)的強制盤剝,承擔著表演捐助的重負,他們掏錢為城邦的戰(zhàn)艦打補丁,疲于應(yīng)付無休止的法律敲詐。糧商甚至不得不冒著犯投機罪的危險,販售谷物……

哲學(xué)家的黑夜屬于黃金智慧,屬于這團明凈、詭幻的焰光。晚上,柏拉圖趴在寬大的桌子上寫寫算算,仆人站在身后,揮動葵樹葉制成的扇子,為他驅(qū)散暑氣。潮乎乎的羊皮紙微微發(fā)臭,招來好多公蚊子。哲學(xué)家記下當天的思考和疑惑,為明天的講課或辯論做好準備。他偶爾沉思,間或洋洋得意,大笑兩聲……柏拉圖一直想象蘇格拉底尚在人世,以此安慰自己。他伏案良久,直到脖子僵硬,肩膀酸累。俊俏的侍者給主人端來夜宵,用靈巧的指掌為他按摩。盛滿葡萄酒的銀杯上刻著一句詩:

吾乃涅斯托爾那只賞心悅目的杯子。用我飲酒之人,對身披彩霞的阿佛洛狄忒頓生欲念。

柏拉圖命人添燈換盞,于是房間比原先更加亮堂。九點鐘,夜晚寂謐無風,群星潛匿,天空落下小雨。這跟斯巴達的小雨如此相似!它們織成一張巨網(wǎng),覆蓋全希臘的所有花園,而隱沒的月亮與高懸迦太基夜空的月亮乃是同一個!前者豈會更圓?差別在于,柏拉圖想到,他們把旋渦座稱為大熊座,把狗尾巴座稱為小熊座。看看窗外闃靜的黑暗,頭昏腦漲的大師隨手扯過一張?zhí)鹤樱媸娣寥胨瘔簟?稍姓l知道他夢見了什么?何種野獸在他澄明的黑甜鄉(xiāng)里奔跑?用煙云筑成的殿宇下,是誰人在同他談玄說妙?我不敢窺探柏拉圖深邃的夢境。如果在夢中闖進另一個人的夢中,大概會徹底蘇醒。

無論柏拉圖的觀點多么荒謬,比如他認為月球依靠水蒸氣滋養(yǎng)啦,物體的原初形狀不可勝數(shù)啦,以太是萬火之火啦,無論這些見解多么光怪陸離,我從未揮舞現(xiàn)代知識的蒼蠅拍驚擾他:友好的訪客從不詰問或要求,而只是微笑。

柏拉圖贊成圓周運動最高貴,他設(shè)想宇宙呈紡錘形,靠一根鐵鉤掛在諸天樞紐的頂端。不過,他知道太陽比地球大許多倍,北極星則離我們極其遙遠。

春天,當星象如赫西俄德所說,牧夫座首次于黃昏時分從大洋河上升起,柏拉圖開始為新一年的寫作而熱身。他往詞句里插入含義不明的神秘數(shù)字。他廢寢忘食地揉捏幸福的定義,捫摸不滅的精神和因果報應(yīng)。穆尼基昂月的某天上午,他告訴我,既可以把靈魂注入肉體,也可以把肉體塞進靈魂,不必拿任何飾物裝扮這兩者,不必把它們折騰得好像花枝招展的待嫁大姑娘……

多年來,柏拉圖竭力貶損戲劇家,鞭笞詩人與畫師,攻擊他們的模仿術(shù)是卑賤父母生養(yǎng)的卑賤孩子,他們分不清彼此作品的優(yōu)劣高低,只會依葫蘆畫瓢,滿嘴胡話!其實大哲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個修辭學(xué)好手?他寫過詩,寫過短劇,又偷偷把它們銷毀。

柏拉圖問我是不是公民團的成員。得知今時今日的情形,他目光炯炯,仿佛已看見周而復(fù)始的天災(zāi)地變,看見大理石般肯定的結(jié)局,看見哲學(xué)的廣闊命運,看見金錢買走一切的新千年。我勸他不必多愁善感。

“金錢是神奇的魔術(shù)師嘛,”我說,“金錢是蜘蛛,人是蚊蠅。”

這天夜里,柏拉圖取出各邦的銀錢,攤在桌子上為我介紹它們的來歷。

“雅典鑄造的銀梟幣,數(shù)量多,質(zhì)量好……”

錢幣正面是姿態(tài)傲岸的女神雅典娜。她頭戴阿提卡式高脊盔,滿懷殺人放火、打翻乾坤的渴念。背面有一只貓頭鷹,目光僵然,暗暗傳遞一股厭恨情緒,令觀看者太陽穴直跳……這可是泛希臘世界的美元,是窮人的心肝寶貝,是他們真真正正的萬能天神呀!

“波塞冬尼亞城的德拉克馬銀幣,”閃動的燭光下,柏拉圖的眼睛半閉半開,“手工差強人意,成色不足……”

海神波塞冬刻在正面,胳膊粗大已極,儼然不幸地患了巨手病。他肩披軍用短氅,舞動三叉戟向右突進,要給予不存在的死敵以必殺一擊……

我們一整晚搗鼓錢幣,堪比兩個老財主。坑坑洼洼的敘拉古銀圓、精雕細刻的萊昂蒂尼銀圓、線條粗放的尼亞波利斯銀圓……錢能通神啊!銀圓上全是呆蠢的仙女、奔喪的馭手,以及窮途末路的野獸……無頭無臉的勝利女神從天而降,為英雄或者公牛加冕……

“塔索斯的銀幣,紀念森林之神薩堤羅斯劫掠仙女。”柏拉圖滔滔不絕。睡意襲來,悄悄完成包抄,返回清醒世界的退路已經(jīng)截斷。

“底比斯銀幣,正面有一塊光禿禿的維奧提亞盾牌……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城銀幣,刻著谷物女神德莫忒爾頭像,另一面是克諾索斯迷宮內(nèi)五個詭秘的小圓點……”

千年前,那座聲名狼藉的魔窟毀于一場天火。錢幣上描畫的迷宮實為一片時光迷宮!而安錫城將噴火的怪獸喀邁拉,連同叼著嫩枝的肥鴿一起烙入銀幣……玩火者必自焚嘛。

“受波斯人影響,”柏拉圖的面容、身形越來越模糊不清,只剩下聲音還在我耳邊縈繞,“羅德島的僭主們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錢幣上……”碩大的銀圓正面,赫利俄斯正駕馭火馬,急匆匆劃過太空!反面刻著玫瑰花蕾,是羅德島嬌艷欲滴的標志。

在我眼前消失之際,柏拉圖從兜里掏出一枚亮閃閃的金幣。哦,金幣!佩拉城的金幣!真金不怕火來燒!本人滿頭的瞌睡蟲興奮得狂飛亂舞……阿波羅取代了乘坐日輦的前任,他炎光萬丈,足以把我們凡俗之徒的眼睛照瞎!……納克索斯城的金幣最使人陶醉。拿常春藤束發(fā)的狄俄尼索斯端坐于正面,而手持長柄酒具、鼻孔朝天、丑似蘇格拉底的酒神侍從西勒諾斯站在反面,抵擋全世界的苦悶哀愁……有錢能使鬼推磨!把酒斟滿!什么狗屁深刻思想,統(tǒng)統(tǒng)滾蛋吧……舉起大酒杯一醉方休!……

期末臨近,離別的日子即將到來。我絞盡腦汁,也沒能給柏拉圖裝上飛翼,神游兩千四百年后霧霾遮天的北京城。他劈開一塊羊拐子骨,把較小那一半丟給我,自己留下另一半,說是如再相逢,拼合骨片,則兩人又成賓主。溫馨的小把戲!我精心收藏這半塊騷乎乎的羊拐子骨,將它存放在幻想的冷庫內(nèi),極為安全穩(wěn)妥。

可是,盡管數(shù)度道別,我仍一次次重返熟悉的夢境,有時侵曉入城,有時毫無規(guī)律地忽然現(xiàn)身于雅典的某個街角,與柏拉圖不期而遇,偶爾也碰上騷亂和刀槍巷戰(zhàn)。

某天早上,我腦袋里堆滿斯特方碼,莫名其妙從哲學(xué)家的床底探出頭來,令他俏麗的女仆邁娜德大喜過望。那一日恰逢阿多尼斯節(jié),眾多婦人把千百尊異常俊美的男子像抱去埋葬,舉行喪儀,照例號啕大哭。所以,看見我此時現(xiàn)身,柏拉圖自認為遭到戲弄,宣稱一個人不可能預(yù)知神明的安排。他拿定主意,絕不輕易放我離開。這家伙的唐突舉動真是場災(zāi)難!我氣喘吁吁走了很久,蹚過一條條小河,繞過一道道山梁,穿越大團大團蝶蛹似的晨煙,依然無法醒來。柏拉圖始終緊緊跟隨。我撒腿飛奔,他不甘示弱,索性換上新式短斗篷,雙腿擺動如輪,向前猛沖。他跑步的姿勢非常壯觀,寬闊結(jié)實的肩膀?qū)饬髌椒€(wěn)破開,留下渦形軌跡。這男人堪稱一臺完美的肉體火車頭!沒過兩分鐘,柏拉圖已遙遙領(lǐng)先。我喘得好像一座崩潰的山丘,整個人筆直倒下。

柏拉圖人如其名,天生塊頭挺大,肌肉發(fā)達,本可以成為體育健將。年輕時他崇敬畢達哥拉斯,故而遠離賽會,不想讓它統(tǒng)治生活。柏拉圖也前往公共健身房宣揚學(xué)說,使運動場監(jiān)察官很是惱厭,他們隔三岔五便揮舞大棒,把智者、哲人或修辭學(xué)家趕出健身房,只要懷疑這幫人在青年之中傳播壞思想。柏拉圖恰恰在此遇到了蘇格拉底。他相信雅典運動員無往不勝。雅典運動員是舉世公認的精英!五項全能是體育王冠上鑲嵌的鉆石!柏拉圖起初愛好拳擊,因怕?lián)p壞腦力而作罷。他習慣在學(xué)園的橄欖林間競走,參加過幾次普羅米修斯節(jié)的火炬賽跑,甚至還在伊斯特摩亞競技會上奪過摔跤冠軍。眼下,柏拉圖腳穿藤鞋,擺臂有力,腮幫子一鼓一鼓,兩眼直視曚昽的前方,像一頭雄獅窮追不舍。我真搞不懂這位老兄呀,他到底是個天才還是個白癡?

十一

接下來,本人將公布一系列探夢成果。首先,我們很少注意到,柏拉圖研究過遠古時期的線形文字。它是表意文字、音標符號和一類限定符號的混合體。使用者為邁錫尼王國的貴族、學(xué)者,以及每天清訖賬目的書記官。在皮洛斯和底比斯,這套文字也曾大行其道,殘存至今的羊皮紙上記錄了希臘諸國與埃及、美索不達米亞的貿(mào)易信息。然而,公元前十三世紀一場大火令邁錫尼王宮崩塌。黑暗時代隨之降臨。長達三百多年,鮮有記載!直到愛奧尼亞人借用腓尼基字母創(chuàng)造了希臘文字。

“埃斯庫羅斯缺乏嚴肅的格物精神,”柏拉圖說,“自然歸功于普羅米修斯,說文字是這位泰坦神從奧林匹斯盜來的真正火種。那些討嫌的商人則妄稱,它屬于赫爾墨斯的杰作……多虧希羅多德老爺子,我們才搞清楚來龍去脈。沒錯!正是做生意的腓尼基人,把字母傳給希臘城邦,愛奧尼亞學(xué)者又給這套閃族字母增添了不朽的元音符號,并且,消除了對希臘人樸實無華的舌頭來說顯然太多余的擦輔音……”

柏拉圖贊頌楔形文字,不是因為它們簡單易學(xué),恰恰相反,是因為它們艱深難懂。

《漢謨拉比法典》要經(jīng)過文書官釋義,民眾方才理解,而梭倫立于雅典廣場上的律表卻人人能讀。柏拉圖是個死硬的精英主義者,認為自己的同胞只配看看茅廁的門牌。他厭惡每年召開四十次、參加者論千累萬的吵吵嚷嚷的公民大會,他拒絕擔任傳令官、召集人或陪審員,勉強還同意當個主持神秘儀式的司炬手,穿上紫袍,在冷瑟瑟的冬晨獻祭。他憑一己之力搭建諸神的辯論場,燦若繁星的環(huán)地中海文明傾瀉在他幻想的天幕上,咕嚕咕嚕沸騰不已。柏拉圖推崇敵邦斯巴達的尚武習氣,即使他根本不喜歡公共食堂,受不了沖男子撒潑的光大腿姑娘,要曉得她們大腿的風姿全希臘馳名,贊美或詬罵她們大腿小腿的詩篇不可勝數(shù),跟她們的大腿小腿搭界沾邊的罪行多如牛毛,斯巴達姑娘強健的大腿小腿稱得上是一切分歧的根源!……柏拉圖把該國政體的創(chuàng)建者呂庫古捧為圣賢,五百年間,他說,這位神人頒布的律條奉行不輟,沒做任何改動。沉甸甸的鐵幣依然在斯巴達的市集上流通,使財富成為負擔。可惜柏拉圖熱臉貼了冷屁股。斯巴達公民對自作多情的學(xué)者之流不予理睬,他們蔑視耍筆桿子的男人,更看重精煉的言辭、輕快的語音,很少浪費自己的風趣機智。這群蠻子謹遵不立文字的祖訓(xùn),僅留下區(qū)區(qū)九份書面材料。

其次,雅典人過節(jié)的熱情令我震驚。

他們的一條法律很說明問題:任何公民,不把城邦的節(jié)日撥款用來搞娛樂活動,判處死刑!柏拉圖說,不少男人身穿租賃的金色長袍,加入游行隊伍,如癡如醉,但在天寒地凍的深冬,他們卻裹著既難看又不保暖的破布爛衫……

柏拉圖排斥戲劇,如同他私下質(zhì)疑德爾斐的神托所,但不得不承認,它像個碩大無朋的隱形漏斗,聚合全體民眾,吸納巨額資金,是城邦生活無可爭議的領(lǐng)頭羊。

熱衷于酒宴,整天在飯館、澡堂、妓院之間亂竄的市民,若缺少劇場活動,勢必發(fā)瘋成狂,損害城邦的穩(wěn)定之基!柏拉圖慷慨贊助過公共表演,訓(xùn)練男青年吹笛,訓(xùn)練男童跳舞。錢財是敘拉古的闊佬所贈,所以他一擲千金,不留分毫。大酒神節(jié)期間,柏拉圖帶我去狄俄尼索斯劇場看熱鬧。它能容納三萬觀眾,但搶座位的紛爭仍不可避免。伯里克利主政時,專門設(shè)立金庫,為窮光蛋們支付入場費,甚至不惜動用聯(lián)盟的公款,招致友邦怨恨。不過眾多劇作家依舊使勁挖苦伯里克利,說他“舌頭上有一根可怕的霹靂棍”,說他長了一顆“畫廊般碩長的腦袋瓜”,是“高首巨顱的天字第一號僭主”,是“凡間無可匹敵、鶴立雞群的大頭頭”。伯里克利下令:禁止人身攻擊!表面上是為了保護蘇格拉底,實質(zhì)上是為了讓自己免受捉弄。

這位建立過九根紀功柱的海軍統(tǒng)帥,不但要保住他大腦殼的聲譽,更要保住他大雞巴的清白。然而喜劇作家們偏偏揪住他不放,說什么建筑大師菲狄亞斯不時接待一些去欣賞藝術(shù)品的良家婦女,把她們介紹給伯里克利。雅典市民斷定,大腦袋首領(lǐng)跟頭牌交際花阿斯帕西亞有個私生子,還用發(fā)情的孔雀來引誘大姑娘……

言歸正傳。劇場受歡迎的程度確乎難以想象!大概只有羅馬的斗獸場能與之媲美。公眾可以一連四五天觀看表演不挪窩。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撐他們?從大清早到夕陽西下,這些人不停不歇地連續(xù)欣賞三部悲劇外加一部林神劇,或者五部喜劇。我暈頭轉(zhuǎn)向,追隨天底下最歡快的歌隊,觀摩狄俄尼索斯的雕像移至城外一座小神殿內(nèi),再萬分隆重地請入劇場。此刻,柏拉圖隱身在萬頭攢動的人浪之中。巨大的龜頭油光閃亮,從全城居民的天靈蓋上晃晃悠悠抬過去,象征狄俄尼索斯豐厚的賜予。人們殺豬祭神,把裝滿白銀的陶甕不斷搬進廟宇……演出開始!滑稽的丑角披著綠袍,戴上使臉盤變寬的假面具,穿上使身材變高的厚底木屐,再借助十多位歌手的齊唱,把自己偽裝成聲如洪鐘的巨靈神,嚇唬看戲的男女老少……觀眾在臺下走來走去,無拘無束地吃吃喝喝……《攻克米利都》讓柏拉圖悲憤難忍,率眾號哭,《美狄亞》促使主婦造反,而《歐墨尼德斯》恐怖的復(fù)仇三女神一亮相,大伙一個個面無人色!魂不附體!乃至小孩昏厥,孕婦流產(chǎn)!走馬燈似的喜劇悲劇使一些居民恍恍惚惚,有男人自稱是阿瑞斯降世,要打家劫舍,有女人自以為阿佛洛狄忒化身,當眾脫光在海邊洗澡。看完戲,不少窮漢一貧如洗,大清早跑到法院門前排起長隊,指望別人造謠誣陷,興詞構(gòu)訟,讓他們賺上半個德拉克馬的陪審津貼。

最后,跟許多雅典公民一樣,柏拉圖隔天去體育學(xué)校搞一搞鍛煉。那兒是男子漢約會的場所,并由詭辯家首先利用,逐漸變成雅典的智力活動中心。化腐朽為神奇啊!在體育學(xué)校神圣不可侵犯的更衣室里,男人們穿衣服、脫衣服,做些預(yù)備性練習,伸伸腿,擺擺臂,拍拍屁股,或在激烈運動的間歇稍事休息,抖掉身上的沙子,往胸前抹油……學(xué)者們正是借助這些放松的時刻,把衡情酌理的精神游戲傳授給大批體育學(xué)校的顧客。反過來,我們不妨把柏拉圖的學(xué)園視作一間面積廣大的更衣室,在這座城邦的政治人才儲備庫里,盡是些汗出如漿的裸體男青年,他們來自泛希臘世界的各個角落,來接受醍醐灌頂?shù)恼軐W(xué)教育。

比柏拉圖稍晚幾年,第歐根尼在科林斯的克拉乃昂體育學(xué)校開班授課。他并未如傳聞一般住在破木桶里,更從未用沾滿泥水的臭腳在柏拉圖的豪華大床上傲然踩踏,倒是以教學(xué)而聲名遠播,引得國王們都來聽講,連整天舞刀弄槍的亞歷山大,也忍不住前去一探究竟。結(jié)果那座體校不僅培訓(xùn)投標槍的選手,還一躍成為斯多葛學(xué)派的圣地。它才是犬儒主義者們朝夕夢寐的祖師爺?shù)臍埰拼竽就把剑?

十二

當大角星,柏拉圖稱之為阿爾克圖羅斯,初升天幕之時,我和他終于在供奉眾神的圣殿前成功告別。這里是希臘人的庇護所,保存著各式各樣的碑銘,從神廟自身的賬目到重要的法律條文,無所不包,應(yīng)有盡有。價值昂貴的或不上檔次的祭品堆積如山,七弦琴、三腳座、青銅鍋、奠酒器、金桂冠以及烤肉鐵扦,舉凡希臘人制作、購買或劫獲之物,無不陳列其間。在一尊菲狄亞斯大師制作的雕塑下面,以多角書法體鐫刻了一行文字:

神靈要求我們,把勞動作為獲得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價。

柏拉圖如此魁梧,擋住陽焰,擋住萬頃碧空的金弦上發(fā)射的無敵之箭,擋住以太波浪的陣陣沖刷,讓我突然間感覺冷意森然。朋友,讓諸神指引你歸路吧,時光無非是永恒綿延不絕的活動形象!言罷,柏拉圖送我一塊銀盤、一卷羊皮紙歷書,以及一枚他在埃及購買的圓柱印章作為餞別禮。我給這名偉大的哲學(xué)家、受人譏笑的夢想家留下兩道立體幾何證明題。胡七亂八的怪風漸漸模糊了柏拉圖的身影。撇下數(shù)千年前的空氣,不再流連那片古典的幻境,我很清楚命運還要無限展開,而現(xiàn)實和夢寐不論孰強孰弱,都將卷入瘋狂的旋渦,攪成碎末,難以區(qū)分!下一秒,在克菲索斯河畔,我走進一個黃昏的凹陷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十三

銀色晚空里,星街冷落漆黑,龐大而稀薄的云朵緩緩飄過,似乎被什么人推動,它們像一只只通體熒光閃閃的深海生物,遨游在八千米水壓的死寂之中。天邊興起無聲的云底放電,勾勒出不安夜晚的真實形狀。高樓大廈以不同角度投下銳利的光芒和陰影,明暗處處交融,形成一片灰亮。

趴在我身旁的姑娘還沒睡醒。馬臉男提到赫拉克利特,這名肥胖的花花公子,據(jù)傳是一位超塵拔俗的人物,是個言語晦澀的不世英才,還是地球自轉(zhuǎn)的發(fā)現(xiàn)者。教室外有人嘶吼,狂奔,跌倒,哀號!偷錢包的男子腦門上紫筋暴起,嘴角猛泛唾沫。煙霧繚繞的走廊里,情侶們在摟摟抱抱!蠢話連篇!埋頭狂吻!忽然間,原先死水般沉寂的校園翠蕩瑤翻,形態(tài)多樣的波浪滾涌激濺,萬物有如領(lǐng)會了辯證法,正在實施永無停歇的螺旋上升運動。這時,我鄰座紫苑花似的姑娘抬起頭,不住搓揉她惺忪的睡眼,繼而投來注視。

“吃胡桃糖嗎?”她問道,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小包東西。

我們仿佛坐在一團絨毛狀的寂靜中央,卷入一場令彼此頭昏眼花的目光旋風里。她徒勞、無奈而感人地與我攀談,身體無意間湊近。神明正緊張地撥動算珠,以十二進制給光陰記賬。

“柏拉圖說過,”馬臉男洪亮的聲音越過七八排凌亂的課桌椅,往我頭頂砸來,“你必須體驗,方可獲得智慧!”

然而,夢游癥發(fā)作的世界不停蛻變,不停揮霍它自己的玄思妙想,勢將淪落為一個庸俗無比的泥漿王國。姑娘脫下外套,雙眼仍寫滿失眠,猶如荒石灘。鏤空的連衣裙使她從一朵花轉(zhuǎn)化成一枚果皮剝?nèi)バ“氲姆瘛5媚锲鋵嵤且槐旅⒚鐥l的利斧,要用不畏死傷的男子來一試鋒芒。她好比蘇醒的熾烈紫焰,意態(tài)撩人,整晚都在散發(fā)令大伙心神不寧的魅力。直到這一刻,我才第一次把姑娘看真切:腰身勻稱,紅唇似火,眼線深黑,戴一副七角星耳環(huán),是個手指細長有如鳥爪的漂亮女人。講桌上,教授已形同一臺歷史幻燈機,希臘人的競技比賽、羅馬人的軍事操演、中世紀神學(xué)家互擲板凳的辯論會,乃至巴黎貴婦為之頻拋媚眼的藝術(shù)沙龍接連登場。我開始研究姑娘的臉蛋。這個結(jié)膜炎爆發(fā)的夏夜!她奇妙的體香讓人呼吸不暢,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心臟缺氧:城市上空盤踞著一團強大的副熱帶高壓,晚間極其窒悶,導(dǎo)致病人陡增,醫(yī)院的急診室擠滿傷患。而受到星辰移動的影響,我們一個個手腳酸麻,頭腦嚴重沙化,思維紊亂不堪!日光燈管正以常人無法察覺的頻率高速閃爍,變幻為一條又一條開墾月面的大蚯蚓。到處是星體的碎屑塵埃。甜蜜預(yù)感的激流把我沖向夏天盡頭。意志在渙散!即將失靈!接近墜毀!難道我不幸的低血壓偏偏要此時作梗?難道她會催眠術(shù)?難道日子還不夠癲狂,所以躲在暗處的主人決意寫一篇黑童話,好奪走我最后一點點理智?

“你臉白得像紙……”她說。

我起身要走,借口去撒泡尿。有五六個人還在堅持聽課,稀稀落落分散于教室邊緣。他們的同窗已不見蹤影。我決定不再返回課堂。馬臉男以他雷打不動的沉穩(wěn)繼續(xù)講課,全然達到澄神離形的境界。男人提及普羅提諾,古希臘的末代大師,此公率意撰寫的《九章集》是以柏拉圖的唾液壘筑的基督教鳥窩,接下來又談?wù)撍苟喔鹬髁x和伊壁鳩魯主義的相同點、犬儒學(xué)派與懷疑論者的差別。哲學(xué)的密集反光映入現(xiàn)實。馬臉男活像個鐘表店老板,他缺乏抑揚頓挫的死板聲調(diào),預(yù)示這節(jié)課并無完結(jié)之時,它必將伴隨萬載不磨的深奧哲理,沒個止盡地延續(xù)下去,直到永世無窮,直到陸地因大氣的衰老而徹底淪為一堆臭烘烘的廢料。

“等等!咱倆一塊兒走……”

姑娘拽住我,駭人的灼亮目光猶若一道閃電,驟然撕裂黑綢緞似的思想夜空。或許她直覺極佳,看人極準,所以深知我一定會徑直邁出這棟教學(xué)樓,邁出校園的大門,不再反顧。據(jù)說把心當作秘密的墳場,夢想將更快實現(xiàn)!可是變化突如其來,我渾身一震,幾乎驚惶失措。

離開教室,走到清冷黯淡的星空下,我們跳房子般不斷從一個瞬間躍向另一個瞬間,如同步入一本浩瀚的大詞典。此時此刻,陣陣涼風正從樓宇之間穿過,掠過花壇樹圃朝我們襲來,空氣里滿是白玉蘭的芬芳,暗夜在額頭前方輕輕爆鳴。盡管仍不敢肯定這一切真實無誤,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夙愿即將達成,但我領(lǐng)悟到,說不定還可以去愛一個人,還可以被人所愛。現(xiàn)實這部鴻篇巨制的索引已經(jīng)敞開!我選擇如下笨拙、突兀而狂放的開場白:

“你知道,雅典人把雙子座的兩顆主星稱為阿納克斯,意思是……”

或者現(xiàn)代氣息再濃厚一些:

“維特根斯坦主張,哲學(xué)應(yīng)該如寫詩般去創(chuàng)作……”

毫無疑問,百分之一百,她會理解我!而通過這個好姑娘,恰如古老的《智慧書》所示,終有一日我將理解自己,跟自己停戰(zhàn)。精神流放該告一段落了!生活必須翻過這一頁,必須重新啟動!純粹的愛意能夠把罪業(yè)完全抹去!我渴望與姑娘互訴隱衷,傾腸倒腹,絕無保留!不久她便會發(fā)現(xiàn),本人是個疏親慢友的怪胎,易怒,易燃,不光自閉多疑,還希望她比我更孤苦伶仃,找不到交流之人……倘若她想傾訴的好話壞話、甜話苦話,跟我想傾訴的同樣多,同樣瑣碎、繁雜、混亂且沒頭沒尾,全是意義不明的碎片,那該多美妙!我們適合徹夜長聊,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如果一個晚上不夠用,白天不妨繼續(xù):本人時間很多,可以說多到忍無可忍,而她肯定也閑得發(fā)慌……何不一直說話,直到心滿意足為止?然后共享珍貴的沉靜一刻。詩人說寧謐亦是回答,寂寥亦是歡樂,難以名狀的歡樂!豈可將人生簡化成街頭故事?氣運小精靈在我腦袋上轉(zhuǎn)悠,噗噗地連放悶屁。聰明絕頂?shù)陌乩瓐D,你知道愛神確實能治好世人的沉疴隱疾,讓他們恢復(fù)完整,使他們快活無邊!顯然,我和這姑娘同屬一個秘密團體,同屬一支隱逸的宗派,將沿著無形無質(zhì)的階梯步向天宇,走上幸福之路,腳底的大都市恰似一朵璀璨百合花,在積雨云的暗海之中無聲綻放,照亮永久的神性舞臺!最終,我們結(jié)束蹈空履虛的漫游,意猶未盡地互相道別,留下各自的手機號碼、電子信箱以及真名實姓,方便隨時聯(lián)系……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永遠可以指望她,輕松自然,敞開胸懷,無所戒備!反過來,她想找人聊聊天也永遠可以指望我。若從無相似體驗,你沒法產(chǎn)生共鳴,更不會知道孤獨能把人摧殘到什么地步。孤獨難耐啊。孤獨的男女極易犯困,極易肥胖!總之,我們互為對方的忠實聽眾,我們大放厥詞,我們盡說傻話,與旁人無關(guān),與全世界無關(guān)。這很好,簡直再好不過:創(chuàng)傷將匪夷所思地自動愈合!當你離開日子的實際層面,造訪另一些層面,穿梭于各個時代和許多國家,又怎會擔憂抑郁癥的奪命威脅,害怕極度的孤獨讓自己失控?我不需要撲克臉的精神分析師,不需要失魂落魄的娼妓、鐵石心腸的寂寞少婦、虛情假意的生意伙伴,以及身邊認識或不認識的各色男女……

我和姑娘在人群的潮汐里漫步。空中一閃一閃的不是密謀的星星而是大型客機。丑陋的天使撲動翅膀,蠢笨地掙扎于摩天巨廈之間。它遭受過高壓電線的纏阻,黑羽一路脫落,仍妄圖在人間推銷它疲態(tài)盡顯的情欲,毀掉眾多生靈……忽然迸發(fā)的寧寂是老天爺?shù)臐L滾吟嘯,但我們充耳不聞。道路兩旁,無數(shù)商店和高高低低的廣告牌不住地變幻多重色彩、多重印象、多重光影。空間如河水在城市之中盤繞奔淌,涌向漆黑無光的棱錐體深處。成千上萬輛汽車正在制造大大小小的氣旋,誘發(fā)五千公里外新一輪太平洋風暴。焚巢蕩穴的天火將如約降臨。此時,在柏拉圖的國度,正值山羊最肥壯、葡萄酒最甜美、女人最淫蕩而男人最羸弱的節(jié)令。這個不死的夏夜,魔漿流布,天空近乎一座以虛幻的材料亂搭亂建的巨烏賊洞窟,濃洌且兇險。捉迷藏的群星已化作一席盛筵,優(yōu)良的營養(yǎng)質(zhì)四處彌散,金汁玉液淌遍蒼穹,以無限豐富的內(nèi)容來贊頌掌廚的造物主,并供人飽醉。宇宙是吃不完的美味佳肴!銀河是一瓢渾濁的鮮湯!夜行的男男女女從我們旁邊涌過,沒有面容,沒有聲息,沒有靈魂,這一顆又一顆普普通通的納稅人腦袋,隨時隨地準備潦潦草草、全無意識地昏睡一陣,醒來再接著趕路。生命在他們之間流動,軀體消逝轉(zhuǎn)冷,頃刻已不可追尋。忽而一陣疾風侵入街道,大千世界影子搖晃。今晚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她從哪兒來?其實,答案毫不重要!千真萬確,她是個偶然,使我能夠僥幸延續(xù)這馬腹逃鞭的隱秘生涯……眼下,本人只想找個安靜的去處,讓我們暢快閑談,讓我們共飲夜色。傷心了就哭,高興了就笑!不消說,她愿意陪我整晚傾談,好把多年的積郁一吐為快。無緣無故的情緒低落不會再卷土重來,作梗多年的無聊癥也必可痊愈。幸運之星啊,光明浪子,請你閃耀!我將重新滿懷希望,抬起眼皮去迎接困乏的清晨……

十四

長久占據(jù)我心靈的戀人已經(jīng)死掉,該停止囈語了!

也許,這個沉疴已久的世界確可治愈。姑娘說,關(guān)于那場永不完結(jié)的哲學(xué)課,跟我一樣,她是去旁聽的。姑娘走進講堂只為了好好睡一覺。同病相憐。我送她一本《魯拜集》作為治療失眠的補充手段。明天一定會好!我們生活在一個尚可治愈的世界,而不是一個徹底無救的世界。

然而,興許我是一廂情愿,自以為可以治愈?興許撒旦并沒有放過我?

“陸源先生很關(guān)心朋友。”她說,“得知你來上哲學(xué)課,他有點兒擔憂。那些蠢姑娘肯定讓你厭煩……我陪你去美術(shù)館?要么訂個房間,讀一讀沃爾德的《圓圈,圓圈》,或者福樓拜的《薩朗波》……”

這名兼職的高級應(yīng)召女郎挺不錯,比我認識的寂寞少婦好太多。姑娘名叫唐小佳。相當敬業(yè)!美貌的武裝令人丟盔棄甲!無可抱怨!但是她提及陸源。我既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此公,更不記得自己跟他有交情。為何姑娘會談到這家伙?他算哪路神怪?我與全身赤裸的唐小佳糾纏在一起,死命同她性交。姑娘口齒不清地訴說愛情,或諸如此類沒養(yǎng)分的陳詞濫調(diào)。苦惱啊!我只好保持沉默,猶如一片黑暗。誰將落入乞詞魔術(shù)的圈套?毒藥正發(fā)揮功效?難道她是撒旦派來的?難道主人想讓我明白,越自由,桎梏越沉重。難道他還想讓我明白,根本沒有那么一個世界可供治愈,其空虛可供填補,但他將始終陪伴我們,直到永永遠遠。

2003年,2013年

品牌:后浪出版
上架時間:2019-02-27 14:45:22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后浪出版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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